许玑道:“陛下,徐桓罪行凿凿,刑部已有定论,徐桓传递宫中消息,依律当判斩刑,家财尽数充公,亲近者同罪,远者流放。”视线落在萧岭手中的国史上,讶然一息,他实在太了解萧岭了,那一瞬间甚至以为这本莫不是什么包了国史外皮的春宫。
“朕知道了。”萧岭一面听着一面看书。
所谓亲近者,便是依仗徐桓得势恣意妄为的那群人,并不足惜。
如徐桓与皇帝如此亲近的身份,平日这样的罪名放到刑部,刑部尚书都要掂量掂量陛下的意思,然而今日不同,萧岭亲口说徐桓传递宫中消息,那么不管徐桓有没有这样干,他便都罪无可恕,其罪当诛了。
况且徐桓所作所为证据确凿,且其媚上欺下,朝中多少人恨不得处之而后快,见刑部雷厉风行处置徐桓,未拍手叫好已耐性上佳了。
不过,有人愈发惴惴。
只两日,接连处理两个近臣,对待曾经亲近无匹的近臣尚且这般毫无预兆地翻脸无情,何况是对他或许不曾记住的臣子?
何况,是对他根本不在意的黎民百姓?
以皇帝素日表现,朝中有人这样想再正常不过了,但也有极少一部分人,虽讶于皇帝处置近臣之无情,却敏锐地察觉到,皇帝此举,可能当真有别的深意。
“朕记得书房中百官志,却忘了放在何处,你去将百官志找来给朕。”萧岭对许玑道。
国史中多是先帝的事,关于他这代的资料可谓少之又少,看完这些,世界观虽然明了了,除了皇室外的人物关系却全然不知。
许玑垂首应答,起身去找百官志。
所谓百官志,便是记载京官四品以上,外官三品以上的档案,其中记载了官员姓名,年龄,籍贯,还有是哪年的进士,以何入仕等等。
书房皇帝自从登基之后踏入的次数屈指可数,对于其中的了解还不如许玑。
皇帝他爷爷那代始令宦官读书,参与政事,甚至为太监授予官职,设内司监,到了萧岭时,他怠于上朝,内司监就成了沟通朝堂内宫为数不多的机构之一。
幸而许玑从小和萧岭一同长大,对皇帝忠心耿耿,不然朝中或许出个九千岁也未可知。
不多时,四个太监抬了两只大金丝楠木箱快步走来。
书箱压得扁担弯弯,落地却悄无声息。
许玑打开木箱,对萧岭道:“百官志尽数在这,请陛下一观。”
萧岭粗粗扫了一眼便知道,其中至少有近百本。
即便萧岭看书再快,看完这些最少也要十几天。
“仅是本朝?”
许玑道:“只陛下一朝。”
萧岭顿了顿。
难怪很多明君都是过劳死的,何况人家是从小学习,他这是加急补课。
“将京官二品以上挑出来给朕,外官……将各地州守的给朕,其余的先放下。”
许玑命人将书抬到一个不碍事的地方,又择了两个聪明得力的小太监将书挑出。
许玑从官职最高的往下挑,每五本往皇帝那送一次。
萧岭沿着官职往下看。
天色渐暗,许玑又过来,给皇帝换了一盏更亮些的灯。
萧岭已经很少连贯地读书一下午了,听到响动抬头,便听脖颈嘎巴作响。
他揉了揉脖子,却见躬身退下的许玑紧抿着嘴唇,再往上看看,眼圈隐隐发红。
萧岭道:“若是身体不适,告假半日也无不可。”
许玑动作停了下,片刻后才意识到皇帝在同他说话,本该谢恩,却只觉喉头发颤,什么都说不出。
萧岭取了毛笔,在官志上做了几言批注。
半晌,才听许玑那柔和的嗓音响起,比平时喑哑不少,“臣谢陛下体恤,臣,臣身体无事。”
臣只是,太高兴了。
许玑察觉到皇帝在看他,不敢垂头,只一动不动地站着。
许玑的嘴唇微微发颤,俊秀的面容几无血色。
若非萧岭在,恐怕眼泪已然落下。
萧岭猜到个中缘由,只想叹息一声。
以许玑待萧岭之一片赤诚,怎不痛心他为帝不忍?以许玑之聪明,怎不知道皇帝所做种种都是在自取灭亡?
但不能劝,无法劝,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皇帝行至末路。
这两日皇帝处理先前聚在身边的奸佞,又突然对国史官志感兴趣,令许玑如见曙光。
萧岭猛地想起这人毫无悔意地踏入熊熊燃烧着的未央宫的模样。
翻书的手停了停,“你先下去吧。”
许玑哑声道:“臣无事。”
“下去。”皇帝不容置喙。
许玑只得出去。
天色渐晚,夜风清凉,许玑书房外不远处,极轻极轻地舒了口气。
“大人。”有个小太监轻手轻脚走到许玑身边,“陛下给您的。”
许玑偏过头,见小太监双手高高奉上一条簇新的手帕。
“陛下还说,给您半个时辰吹风。”
许玑怔然,而后不知想到什么,伸手拿过帕子,一时百感交集,想哭又想笑,最后沙哑着嗓子答了句:“知道了。”
书房内,萧岭停下书写批注。
自从他处置了徐桓之后就一直沉默无语,仿佛在默默生气的系统突然道:“加一。”
萧岭按了按发胀的太阳穴,询问道:“多少次了?”
“四次。”系统自以为冷冷地回答,虽然一个机械音听不出冷不冷。
“哦。”他因为头疼半眯起眼,“谢之容的好感度呢?”
“奇怪与厌恶交织。”系统回答,刻意加重了厌恶二字。
难为谢之容每次面对他都能摆出副风平浪静的脸。
萧岭浑不在意,毕竟两天之内就能让一个人从对他从憎恶至极到亲密无间这种离谱的事情他想都没想过,从憎恶至极到厌烦在他看来已是莫大进步了。
萧岭不问,系统就不说话,显然被萧岭这个会钻空子的宿主气的要发疯。
萧岭倒无安慰系统的打算,他不是圣人,连个好脾气的人都不是,系统三番五次动用权限,想要推动剧情向原书中的那个结局发展,很敬业,萧岭承认,要是他手底下的人都这么敬业,萧岭做梦都能笑醒,但结局是他被挫骨扬灰,那么他无法接受。
在系统改变主意之前,他们之间的矛盾没法解决,只能暂时隐藏。
矮桌上摆了个小老虎模样的镇纸,暖玉所制,毛色橘红发焦,萧岭拿手指推了一下小老虎,“别生气啊。”他漫不经心又无甚诚意地劝道。
系统似乎冷笑了一下,而后就无声息了。
萧岭弹了下小老虎的脑袋,将镇纸弹倒在案上。
“陛下,已酉时二刻了,可要传膳?”
萧岭抬头。
许玑站在他面前,已一切如常。
萧岭点了点头,想起许玑对于京官籍贯如数家珍,道:“许玑,你对京中二品以上官员,有多少了解?”
许玑想都不想直接跪下,“臣不敢。”
萧岭忍着深深叹口气的冲动,“朕,”朕就是想问问,“朕没有问罪的意思,你起来回话。”
朝中稍有能耐的臣子他都不认识,何况交心,朝中又有党争,评价其他官员时难免带有各自立场,许玑对他诚然毫无保留,可许玑常年在内宫中,了解朝中事只凭借百官志,知道个名字籍贯出身而已,况且,看许玑这个反应,即便皇帝问,他未必敢事无巨细地回答。
诚如萧岭所想,传道解惑授业在古人看来是极严肃 的事情,若皇帝询问许玑政事,许玑只觉得这么做是在侮辱皇帝,大约会立刻跪下叩头请陛下收回成命。
既没有立场,且关心国事,了解京中情况,又是他能轻易见到的……
一张美得近乎于惊心动魄的面容蓦地浮现在眼前。
唯有,谢之容。
萧岭将手中毛笔往笔洗中一掷,“传膳吧。”
毛笔倏地落入水中,原本已半干的朱砂在水中融化开来,溢出一尾曼妙的红。
……
因为徐桓在内宫的运作,他被处置的消息不足半日,便传遍了内宫,于这个消息一起传开的,还有皇帝那句“之容不喜欢。”
于是,地处偏僻的珉毓宫在这一日,就成了无数人眼热心焦的所在。
萧岭似乎怕他无聊,命人给他送来了新棋子。
竹木所制,远不及徐桓所送的那副昂贵。
先前没有下完的棋局被谢之容按照记忆摆好。
萧岭在借用他的名义杀人,这点谢之容很清楚,可他并不介意,他半点不在意在自己传言中做个以色媚上,唆使皇帝诛杀近臣的妖妃。
竹制棋子不同于玉石温润,然清新雅致,远胜于金玉。
他不介意,但是很好奇,皇帝为何要以宠爱他的名义。
倒让朝野都觉得,皇帝仿佛一颗心都系在他身上似的。
想起萧岭离开时似是面对心上人时的羞赧表现,谢之容轻轻笑了下。
他的这位陛下,应是好会骗人的。
作者有话要说:
因为和谐问题所以改了文名文案和简介,内容不变。
第九章
以往虽也有美人入宫,得萧岭喜爱,却没有一个如待谢之容这般张扬,简直到了朝中皆知的地步,淮王府一时间门庭若市,来往官员络绎不绝,赞淮王养出了个好儿子。
淮王本就不喜谢之容,这声声道贺在他听来刺心的很,况且有些人本就是阴阳怪气,譬如说留王爷萧岫,特意来他府上道贺,句句戳的淮王如坐针毡,奈何这位王爷是当今的一母胞弟,地位尊崇,年纪又小,深得太后溺爱,谁能把他如何?
竟将淮王气的一病不起。
因为谢之容在宫中的缘故,萧岭也知道淮王卧病在床。
而巴巴地来告诉皇帝淮王病了想讨皇帝个好的人,正是宿择。
四个黄门郎已死了两个,剩下两个自危无比,可又不敢不出现在皇帝面前,免得皇帝拿此事问罪,故而宿择入宫之前小心翼翼地打探了皇帝今日心情如何,还探听了淮王府的消息。
宿择打量着皇帝的脸色,斟酌着道:“眼下淮王病了,谢公子在宫中,若能得陛下恩典,让公子出去探望,公子必然感沐陛下恩德,愈发爱重陛下。”
萧岭听得只觉好笑。
他记得书中淮王与谢之容的关系连面子上都过不去,谢之容登基后淮王一系被夺爵凋零,老淮王暴亡,叫谢之容去看望照顾淮王,那是萧岭嫌他和谢之容的新仇旧恨不够多,死的太慢!
“此事日后再说。”皇帝答的怠懒。
宿择立时不敢吭声了。
有前车之鉴在,他在皇帝面前比往日更小心谨慎,连带着手下仰其鼻息的人都收敛不少,全无往日嚣张气焰,只想夹起尾巴保命。
说了几句,见皇帝没什么行事同他说话,宿择赶忙告退,绝不在皇帝面前碍眼,同往日不到宫门将关时绝不走的模样大相径庭。
没宿择打扰,皇帝照旧看书。
他要知道的东西太多。
就算问谢之容能解决一些问题,但不代表萧岭可以对国事一无所知。
谢之容当皇帝萧岭不在乎,可他很在乎别人有没有欺瞒他。
便是男主,传言中他摆在心尖上的人,也不行。
许玑端来茶水。
自从萧岭日日看书批注笔耕不辍之后,茶中额外加的安神之物就换成了明目护心的药材。
萧岭整日在御书房,一连十日,回到未央宫亦不命人侍寝,内宫中人都觉得难捱,唯一能让他们好受的是,先前深受皇帝宠爱,烈火烹油一般的谢之容也同他们一般,更可怜的是,淮王重病的事情他们都知晓,谢之容不可能不知道,然而皇帝却不闻不问,由着留王欺辱淮王。
皇帝对谢之容的宠爱,也不过如此。
谢之容再怎么玉雪貌美又有何用?
萧岭终于将整理出的内容看完,本想往后靠,又想起自己现在跪坐着,便站起身来打算出去活动活动。
“之容这几日过的怎么样?”他一面揉着手腕一面问。
“回陛下,谢公子每日下棋写字,”许玑想了想,说一个妃子在没有皇帝宠幸的情况下颇为过的悠闲显然不得圣心,“珉毓宫偏远,谢公子颇寂寥。”
“是寂寥还是自在?”看完了这些玩意,萧岭心情上佳,随意与许玑笑道。
“陛下圣明,什么都瞒不过陛下。”
“珉毓宫是偏了些,之容又不爱出去,镇日在宫中下棋写字,难免无聊,”萧岭道:“传旨过去,告诉之容御书房的中他可随意取阅。”
不见谢之容,却特意下令好好照顾谢之容饮食起居,不得苛待,谢之容不主动邀宠,皇帝亦不亲近,可不亲近,却信任。
许玑心中一惊,“那,书房中的有些东西,可要臣命人收起来?”
谢之容绝非池中物,皇帝此举,竟仿佛有意纵容一般。
有些书,本非臣子可见。
萧岭巴不得谢之容多看看,摆摆手道:“不必,之容有分寸。”
即便许玑觉得未必,却不能说出口,只好说:“是,臣即刻去办。”
皇帝对谢之容信任无比。
这个认知叫许玑的心一点一点地下沉。
倘若谢之容对陛下绝无二心,那自然好,可若有,以陛下对谢之容的宠与信,不日便是滔天之患!
萧岭走出书房。
一连十日看书批注,早起晚归,脑子虽清醒无比,身上却累的很,便令回未央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