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继儿,不要睡,会着凉的。你看那边有个亭子,你去那边避一避雨,好不好?"
"那爹你呢?"
"我在这里再站一会儿,你先过去,爹一会儿就到。"
"哦。"
小小的身影恹恹地向亭子走去。
船夫也还没有到,离约定时间还有大半个时辰。欧阳春知道自己来得太早了些,天还没亮,人们都还在梦乡缠绵。但是他实在睡不着!今天将是改变他命运的一天,无论宋潮音来与不来,他的生活都将发生巨大变化。
他会来吗?十天前他那么地信誓旦旦!
能与宋大哥携手此生,是他这辈子最大、最美的愿望!
可若他当真来了,他们将会伤害到另一个生命里最重要的人!每思及此,他又暗暗希望他不要来。
来与不来,都是他的愿望,也皆非他的愿望。
是他太自私!任性地将这个难题交给宋大哥,自私地让他来做选择,自己逃避一切责任!
这样的丑陋的他,不值得宋大哥珍贵的爱啊!
欧阳春踌躇难决,在水边往来徘徊。
忽然,一阵规律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敲碎了静寂的夜。一顶油纸伞出现在欧阳春的视线中,渐渐近了,近了......
是他吗?是他来了吗?
欧阳春心头狂跳。盼是,也盼非,盼到后来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盼什么?紧张什么?
油纸伞停在他面前。
"好久不见了,小春。"
"是你......姐......"
细雨斜飘,打湿了彼此的鬓发容颜,透骨的寒意,直渗进皮肤、血液、心脏......
"原来......是你......"
欧阳春喃喃。
"他不会来了。"
"......嗯,我知道......"
"很失望吧!来的人不是他!"
"......啊......也没有......很失望......"
欧阳春低下头。
欧阳敏盯着他,一股无名火起。
"你们今天约在这里,是打算私奔吧。"她恶意地把话挑明,"可惜啊,他最终选择的人,是我!"
欧阳春后退一步,身形有些摇晃。欧阳敏感到一阵复仇的快意。
"小春,你真是太让我失望了!还记得当初我送你去白鹿书院之前,你曾答应过我什么吗?你答应过我,在考取功名、光耀欧阳家门楣之前,你决不回来!为什么突然离开那里?你以为你的学问长进了多少?"
"姐......对不起......"
"你不用跟我说对不起,要说你跟地下的爹娘说去!也许他们会想听!欧阳春,你如今可真是出息了!书不好好念也就罢了,居然学人家搞什么私奔的把戏!你找谁玩不好,为何偏偏找上你姐夫陪你玩这种可笑无聊的闹剧?你丢了欧阳家的脸面还嫌不够,还要连宋家的尊严一并搭上吗?你不觉得丢人,我都耻于承认有你这样的弟弟!爹娘若泉下有知,只怕也要从坟墓里跳出来和你断绝关系!"
"姐!你不要再说了!"
欧阳春早已泪流满面,手中的伞掉落一旁,沾满泥泞。
"我不是在玩......我没有丢欧阳家的脸......我和宋大哥是真心相爱的!"
"真、心、相、爱!"欧阳敏咬牙切齿。"到现在你还说这种话!你别以为你娶妻生子就懂得什么叫做爱了!你根本就是一个长不大的孩子!离开家人的庇护你根本连一天都活不下去!如果不是潮救你,你早死在泷泽的大牢里!你敢说你已经长大了,你能独立了!你敢吗?你的心从来没有长大过,你只是看到一个心爱的玩具就再也舍不得放手!很不幸的,潮就是你那个玩具!你对潮只是孩子式的独占欲,那根本不是爱!"
"不,不是,不是,不是......"
欧阳春一个劲地摇头,除了不,再也说不出任何话来。
看见这样的欧阳春,欧阳敏也不禁有些心软,叹息。
"你走吧,小春,回到凤仪去,从此再也不要出现在我和潮的面前。这样,我就原谅你们。"
寒风呜咽,细雨凄零,东方露出一线曙白,照在欧阳春泪痕横肆的脸上。
"我不会回去的。我再也不会回到那牢笼里去。"
"你......"
啪,欧阳春脸上挨了一记狠狠的耳光。
"够了,欧阳春!你究竟要胡闹到什么程度才肯罢休?你什么时候才能长大?懂事?"
欧阳春捂着脸,嘴角在笑,眼中落泪。
"你放心,我不会再去见他了。我不会再麻烦你们了。从今以后,我会独自生活,不依靠任何人。姐,我不会再和你争他了,我把他还给你。你不用再担心,他再也不会对你变心了。姐,你是他名正言顺的妻子,这是别人求也求不来的缘份!请你,好好珍惜他!照顾他!"
旭日终于从黑夜的囚牢挣脱而出,万道金光射向人间,芸芸众生。
雨不知何时停了。草叶尖上,滑过晶莹的露珠,悄然坠落,融入泥土,再不见踪影。
河堤之畔,渡口之滨,两个相似的人儿对视、对立。
"请多保重。"
欧阳春望了一眼欧阳敏,掉头而去。欧阳敏被他眼中那一抹决绝惊呆了。忽然她猛地惊醒,起身去追。
"别走!小春,别走,别......啊!"
欧阳敏惊叫,她起步太急,路面又滑,于是一跤摔倒。可巧她原立于水滨,这一摔竟向河中摔去。大惊之下,她双手乱舞,抓到岸边丛生的野草便再不放手。但那野草实在太过柔细,只能稍缓她下坠之势。
"姐!"
欧阳春及时拉住她衣袖,尽量伸长手臂。
"快抓住我的手!快!"
两手交握,欧阳春费尽九牛二虎之力终于将她拉上来。他体质本弱,平日又疏于锻炼,不禁累得气喘吁吁。欧阳敏惊魂初定,趴在地上,也是大口喘气。一时无话。
"你真的要走,再也不回来了?"
"嗯。这样对你、对我、对他都是最好!"
"那也用不着非走不可,我会替你安排一处别院,不让任何人知道,这样也不行吗?"
"那样的话,和回凤仪有什么区别!姐,我是个男子汉,我不能永远活在你的保护之下!你说我是个孩子,我承认我的确有很多事不懂、不会,可是这一次,我要学着长大。请你给我这个机会。"
"你想长大是件好事,但你没必要一个人远走他乡。若你有个万一,我怎么向爹娘交待?你是我们欧阳家唯一的香火!"
"果真如此,那是我的命,我认了。"
怎么劝他都不听,欧阳敏焦躁了,声音转冷。
"其实说来说去,你是因为他才不想回来的吧!你就这么喜欢他?我真不明白,这种背德的感情有什么好?你是这样,他也是这样!"
欧阳春望着水天交接处,波光一体,悠悠道:
"感情是人与人之间自发的最美好的东西,怎么能用人为的世俗的约定去衡量?我和他,都是用最真的心来对待彼此,对待我们的感情。不懂的人是你,姐!"
"是吗?可惜,他最后还是没有来啊!证明他并没有你想象的那么投入!"
看到欧阳春那有如梦幻般的表情,听到他用如此幸福的声音谈论他和宋潮音,欧阳敏的心再度滴血,不禁尖锐地讽刺道。
"他没有来,我不怪他,因为我知道,他太善良了,他不忍心伤害你。我也是。让你难过从来不是我的本意。姐,这些年,苦了你了!"
善良?不忍伤害她?欧阳敏大笑。若不是她及早得到消息,迷昏了宋潮音,只怕此刻他俩早已双宿双飞、快活逍遥去了,哪里还会想到她这个被无情抛弃的苦命人!
"姐?"
欧阳敏停止大笑,冷声道:
"你走吧,天涯海角,你爱去哪去哪!我不会再拦着你!你生也好,死也罢,我都不会再管你!你好自为知!"
如此无情的言语深深刺痛了伤痕累累的欧阳春,他站起身来忽然一阵晕眩,向后倒去。
"啊!"
欧阳敏回神,再度惊叫,猛向前扑,千钧一发之际抓住欧阳春的手臂。
河水深不见底,仿佛张着大口,随时准备将人吞噬。
"小春,你千万要坚持住,姐马上拉你上来。"
争奈欧阳敏的力气实在有限,这几日马不停蹄赶到凤歧,已经是精疲力尽,又与宋潮音周旋了大半夜,凌晨又赶往这里,几番奔波,力气消耗殆尽。
"姐!你放手!快放手!你拉不动我的,再这样下去连你你也会掉下来!放手啊!"
欧阳敏摇头。
"我不会放手的!小春,你别动,我拼死也要拉你上来!"
话虽如此,欧阳敏的半个身子已经凌空,且正一点一点向下滑去。
"姐......"欧阳春看着欧阳敏拼命的模样,泪又涌出。
"姐!"欧阳春的眸子异常地清亮,炯炯有神地望住欧阳敏。"也许过去我真的不曾自立过,可是,我知道什么叫真爱!"
欧阳敏闻言一怔,手上不觉放松,欧阳春趁机挣脱她的手,笔直落入冰冷的水中。
"小春......"
欧阳敏悲鸣,伤恸欲绝。
"来人啊!救命啊!谁来救救我弟弟!他不会水啊!快救救他!"
当宋潮音赶到时,欧阳春的尸体已经被人从下游打捞上来。欧阳敏哭得肝肠寸断,成了泪人儿。
欧阳春腹内的积水已被挤压出来,脸上、身上有多处淤泥、擦刮伤痕。但神色安详,看来栩栩如生,似乎只是睡着了,脸上还挂着浅笑,仿佛正做着美梦!
宋潮音出人意料地没有大惊失色,没有歇斯底里,只是小心翼翼地抱起欧阳春,轻轻搂在怀里,象是怕惊扰了怀中人。
"潮......"
欧阳敏泣不成声,双目红肿。
"现在你满意了吧。为什么?我们只是相爱而已。为什么你们容不下我们?"
宋潮音没有哭,眼中一滴泪也无。他自始至终都很平静,声音虽较平时低沉了些,整体看来并无异样。
说这话时,他没有用悲愤的眼光去对欧阳敏,只是很淡的一瞥,就将目光收回。
他吝于再看任何人,眼里只剩下欧阳春。
从那以后,他再没有说过任何一句话。
欧阳春下葬时,他亲自为欧阳春沐浴更衣,亲自将欧阳春放入棺木,亲自洒百 花伴在欧阳春身旁,亲自合上棺木,亲自敲钉,亲自埋土、亲自刻碑、亲自立碑......
任何人,包括欧阳敏都没有插手的余地。
做完这一切,宋潮音倒下了,卧床半年,药石无效,于齐治十四年秋过世。
临终前,他紧握着那块七窍玲珑心的玉坠,不肯放手。他死后,欧阳敏仅以玉坠陪葬,将他葬在欧阳春的坟边。
是年正值新旧岁交接之际,欧阳敏产下遗腹女,取名宋君慧。宠爱非常。
欧阳敏收养了欧阳继,视如亲生,但欧阳继因亲眼目睹父亲之死,归咎于欧阳敏,打击甚巨,从此对欧阳敏畏怯恐惧,至死犹是。
此后十数年,宋族在欧阳敏的领导之下,日渐强盛,富可敌国,权倾朝野,成为当时建朝最有名、势力最为庞大的四大家族之首。
齐治二十二年,天子绪宗名邺崩,太子名琛继位。改年号隆瑞,是为兴宗。
隆瑞十一年秋,宋君慧以16岁稚龄嫁与太子名佑为太子妃,次年春,名琛病死,皇弟名珏纂位,改年号靖宁,是为祥宗。前太子一党逃出京城。宋族受牵连之累,锋芒暗敛。
名珏在位期间,横征暴敛,残暴不仁,惹得民怨沸腾,反声渐高,叛民日盛。靖宁九年,名珏被逼迁都南陌,于迁徙途中暴毙。前太子名佑在宋族等相助下,于南陌登基,改年号重光,史称望宗。
望宗枉顾宋氏恩义,立单氏女为后,宋君慧一怒返家,与一代江湖奇侠石恨天产生一段奇缘。重光三年,宋君慧死于宫闱倾轧,次年宋家次子宋士明亦惨死。
欧阳敏心伤爱儿爱女之死,一怒之下,脱离建朝宣布独立,以冰障为都,以长子宋士丹为君,建立越国。
自此,名氏皇朝分崩离析,天下皆反。
重光十四年,贵为越国太后的欧阳敏七十大寿,各国均遣使节道贺。自宋君慧死后退隐江湖十年的石恨天亦携友来贺。
欧阳敏偶尔退席如厕,经后花园时忽闻有追逐打闹之声,惊见二男子相拥深吻,仔细看来原来是石恨天与其友名为泠风者。见二人一个潇洒豪迈、脱略不羁,一个气质高雅、飘然若仙,欧阳敏恍然想起数十年前的旧事。
"为什么?我们只是相爱而已。为什么你们容不下我们?"
数十年的光阴累积,消磨了欧阳敏的棱角,经过这无数个日日夜夜的沉淀,欧阳敏终于能够以平常心看待这段往事。
过去她常常想,如果那时她不曾闪神,始终紧握小春的手,那么今天的结局会否不同?
但是,逝者已矣,来者可追。
欧阳敏没有惊动那对恋人,悄悄返回到属于她的热闹喧嚣的寿筵上,接受众人的祝贺,儿孙们的祈福。
小春,潮,这次我没有再做错吧?现在的我是否有资格回到你们身边?
完
后记:
终于完了,长吁口气。
宋潮音、欧阳春、欧阳敏三个人之间的恩恩怨怨,终于结束了!
很遗憾又是一个悲剧。
就我个人而言,实在对这二人的爱情抱不起什么同情心,可以不负责任地说,全是他们自找的!
但是,谁让造化弄人,他们的性格,注定了他们的悲剧。
生活中也未尝没有这样的人。
所以,基本上,还是很感慨的,尤其是写到欧阳春死去,宋潮音的反应那段,我自己已先泣不成声了。
呵呵!
其实,这篇《缘起春潮》和上篇《火榴记》以及接下来要填的《麒麟太傅外传》一样,都是我最终要写的《玉笛传奇》的前尘往事篇。可以说,为了写好《玉》,先拿他们来练笔!^0^
缘起春潮,这个命名事实上我并不太满意,但是,后来成为越国太后欧阳敏之所以能以平常心接受石恨天和泠风,甚至对二人大加庇护,个中缘由不能不说是因春、潮二人而起,故名之。
最后,进一个小小的广告:
建朝末年,政治腐败,民不聊生,各方群雄揭竿而起,割据称王,时局混乱,为历史之最。
重返江湖的一代奇侠石恨天与当代游侠泠风数度不期而遇,于刀光剑影中相识,于阴谋权术中相知,于生死危难中相恋。
然而,一度退隐的石恨天究竟隐藏着什么样的秘密?与泠风情同手足、生死与共的结拜兄弟骆遨又兴起了问鼎天下的念头!当此乱世,多桀的命运将会将二人引向何方,人事兴亡、朝代更迭,这染血的玉笛吹奏出的会是何等曲折音律......
敬请期待雨蛾的耽美长篇巨著--《玉笛传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