缘起春潮————雨蛾

第一章

那是一个春光明媚的下午，无论多少年我都永远记得，碧草青青，天蓝云白，带着花香与泥土芬芳的清风温柔地拂过面颊，翠色的鸟儿在高高的枝头欢快地啾啁。我挺直背脊，高傲如菊，我的目光冷静，注视着整个世界。
他走过来，脚步很轻，步伐坚定，笔直地朝我走来。
我能看见，在湖蓝色的锦衣轻裘的衬托下，那身躯儒雅而高挺。
我能看见，安卧于那一对浓眉下的双眼是何等的清亮，何等的深幽。
我能看见，这沉稳的行进姿态的背后，将会有一个怎样光明与甜蜜的未来。
关于他、关于我的未来。
我能看见，从这一刻起，命运已经把我们紧紧地联系在一起，不能分离。
我能看见，在他的身上静静地燃放的热情，正一点一点地，向我逼近，不愿分离。
我能看见，我深深明了，一种名为爱情的火花，从这一刻开始。
我以为我得到了全世界，我以为我拥有了他，但我错了，我所期盼的一切，我从未曾真正得到过。
我爱的人，爱的不是我。

"姐！姐！你怎么啦？水都烧开半天了！"
"啊？没......没什么！"
欧阳敏慌慌张张地拿起布巾，端出开水，灌进水壶，一阵手忙脚乱，开水洒出来，险些烫伤自己。
"小心！唉，烫着了没？我来吧！"
"不用。我没事。" 欧阳敏收敛心神。"你去温你的书吧。男孩子别随随便便进到厨房来。"
欧阳春口中唯唯答应，忽尔眼珠子转一转，竖起一指立在嘟起的嘴上，嘘了一声。
"姐，你听！院子外面好象有脚步声哎！正朝这边过来！"
"真的！"
欧阳敏的脸立刻亮起来，快步抢到门口，探头张望，只见深深幽巷，点点苍苔，并无半个人经过。
欧阳春的笑声从身后传来，欧阳敏叹了一口气，转过身，看着那个笑得张狂的小小身影。
"笑够了吗？"
"够......哈哈......够了......哈哈哈！"一边竭力地忍笑，一边揉着肚子，欧阳春好不容易直起腰。
"你呀，就这么爱捉弄你姐姐！"想生气，却气不起来，只能无奈地戳戳他的额。"笑够了，就进房去看书。"
一听见看书两个字，欧阳春的小脸儿立刻苦了起来。
"姐！我已经看了一下午了，休息一会儿好不好？"
"怎么又要休息！你自己说说，今天下午你休息了几回了？"
"......姐~~~！"
欧阳春可怜兮兮地哀求。
"......好吧，那你把昨天学的那三招拳法再打两遍。"
欧阳春的脸苦得更厉害了。
"昨天打拳时不小心扭到筋了，现在还疼着呢！"
"......"
欧阳敏实在不明白，书香门第的欧阳家怎么会出了这么一个后代，见了书就皱眉，三岁开始练书法至今十七岁，写出来的字还比不过一个八岁孩童。身体弱，又不肯好好习武强身，见着了刀剑就跑。胆子还出奇地小，不要说小猫小狗，就连小鸡小鸭啄一啄他都能把他吓哭！
唉，家门不幸啊！
"小春！"欧阳敏语重心长地唤道。
一听这沉重的口气，欧阳春浑身打了个激灵，连忙叫道：
"啊！我想起来了！家里的碧螺春用完了，我再去买一点回来，宋大哥最喜欢喝碧螺春了！"
欧阳春撒腿就跑，溜得飞快，欧阳敏追到门口，他已经跑出三丈开外，回头喊道："宋大哥差不多就该要办完公事回来了，姐，你该准备一下了哦！"
欧阳敏无奈地摇头，嘴角却浮上一丝甜甜的笑。
马上就要酉时了，潮音大概已经走出衙门，正在路上了吧。
好险！好险！
欧阳春转出巷口，放缓了脚步。
姐姐的苦心他不是不知道。自从去年身为县令的爹爹因好友获罪而被株连，冤死狱中，两姐弟被囚锁流放，幸而新任知府宋潮音及时查明案情，这才将他俩救出，并从此对他俩多加关照，姐姐对他的督促就日益严格，希望他将来重耀欧阳家的门楣。可是，他真的不是读书的料啊！他一拿起书本眼皮就要打架嘛！
他也知道自己文不成武不就，科举什么是没指望的，没有武功，也不懂经商，甚至连个可以养生糊口的技艺都没有，如果不是薄有家产，加上姐姐平时绣花织锦卖些银两，他只怕早已饿死了。对此，他是十分地感恩的。可是......可是......他真的对那些没有兴趣嘛！
虽近黄昏，街面上仍是人来人往，各式店铺林立着，要趁着最后的天光多赚些银两。酒楼的菜香飘满了半条街，杂耍的艺人们使劲地敲锣打鼓，卖糕点、水果的小贩扯了嗓子吆喝，人声喧哗，生机勃勃。
欧阳春东看看、西瞧瞧，高兴得不得了。好不容易上街一趟，不看个够本怎么行！然后，他在一家卖各种时令花木的地摊前停下了。
好漂亮的海棠！粉色的花瓣从绿色的叶子间小心地探出头来，绽开盈盈的笑颜，好可爱哦！
欧阳春伸出手指轻轻地碰一碰，那花儿也轻轻颤抖了一下，欧阳春不觉笑起来。
"公子，喜欢的话便宜点卖给你，最后一笔生意了！"
"啊，你要打烊回去了！"
欧阳春失望地抬起头。
"是啊，您要的话我帮您包起来。"
"不......不用麻烦了！"
家计不是很宽裕，姐姐给的零用钱也不多，不能随便花的。再看了一眼海棠，口中念念有辞，"再见了，小海棠，如果有缘希望下次还能见到你，没缘的话也希望你能找到一个珍惜你、爱护你的好主人！"欧阳春恋恋不舍得站起来。
"这花多少钱？"
身边一个悦耳的男声问。
欧阳春转过身，抬头看见一张熟悉的温和的脸庞。
"宋大哥！"
欧阳春小心翼翼地捧着花盆，用脸蹭蹭花叶，深吸了口气，露出满足的神情。
"看来还是我俩有缘啊！小海棠，你放心，我一定会好好照顾你，让你长得白白胖胖，漂漂亮亮的！"
旁边的人扑嗤地笑出声来。一只手在他头上揉了两下。
"小傻瓜，它是花又不是人，长得白白胖胖的能看吗！"
欧阳春嘟起小嘴。
"宋大哥，你又弄乱我的头发了。"
"因为你的头发很可爱呀，害我每次见到就忍不住想把它弄乱。"
宋潮音嘴角扯开一抹微笑。
"头发有什么好可爱的，宋大哥真是怪人！"欧阳春抱着花盆嘀嘀咕咕，然后抬起头，冲宋潮音露出一个大大的笑脸。"不过呢，还是谢谢宋大哥，谢谢你送给我这盆小海棠儿。"
红花绿叶丛中蓦地升起一张洁白的俊俏娇颜，在这昏黄的斜晖中，仿佛有某种暧昧迷离的光晕铺染开来，宋潮音胸口一窒，心脏仿佛被什么紧紧捏住。他默默地注视着少年，声音有些喑哑。
"不......不客气。"
欧阳春全没发现他的异状，开开心心地一边逗弄小花一边向前走，走了几步，发现没人跟上来，回头见宋潮音仍在原地，便向他招手。
"宋大哥！"
宋潮音吐出一口气，快步跟了上去。
"宋大哥，你刚才在发呆对不对？想什么呢？"
"没什么。"宋潮音淡淡一笑，随即转移话题。"今天怎么有空上街来了？"
"为了你啊。"
"为了我？"
"对啊！" 欧阳春嘻嘻笑着。"宋大哥，我告诉你，刚才我姐差点又要训我，幸亏我灵机一动，借口要帮你买茶叶，这才逃出来，要不然啊......"
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又多了一个欢快的吱吱喳喳的声音，伴随着那道声音的，是一个静静倾听的不时应答两句的温柔声音。
行人很多，却都很远，宋潮音只愿这条路永远没有尽头。
"黄老板，给我二两碧螺春！"
"小春，你来得正好！前儿刚进了新货，都是上等好茶，你等一下，就给你拿来！"
"谢谢黄老板。"
宋潮音跟着欧阳春走进一间茶坊，听见他们熟稔的对话，问道：
"你常来这里买茶叶？"
"对啊！这里的茶叶品种又齐全，品质又好，价格也不算太贵，所以我经常来这里买啦！宋大哥你喜欢喝的碧螺春也都是这里的哦！"
"那你呢？"
"咦？"
"你喜欢喝什么茶？"
"我？当然也是碧螺春啦！"欧阳春笑了，露出一排洁白的贝齿。"宋大哥，还记不记得你第一次到我家的情景，姐问你要喝什么茶，你说是碧螺春，那时候我好高兴哦！终于有人和我一样喜欢碧螺春了！"
宋潮音也笑了，悠悠地想起当时的情形。
为了答谢他的救命之恩，欧阳两姐弟邀他作客，欧阳敏问他喜何茶，他尚未答，欧阳春在一旁滔滔不绝，不住劝荐。
"宋大哥，喝碧螺春啦！岂不闻‘火山无处不飞翠，碧螺春香百里醉'，碧螺春有形美、色艳、香浓、味醇四绝称著，包你喝了之后唇齿留香、回味无穷！"
欧阳春当时穿着浅绿的长衫，一根同色的布带系住由于说得兴高采烈有些微乱的头发，一双明亮的眸子对住他，整张洁白的小脸儿仿佛在放光般吸引住他的视线，他忍不住含笑问：
"碧螺春是南方某个小山头近几年来推出的新品，很多人听都没听过，你如此大力称赞，有什么理由吗？"
欧阳春听他这么一说，越发大力游说。
"哈，宋大哥你这下算是问对人了！且听我这个个中老手一一道来！当碧螺春投入杯中，茶即沉底，瞬时间‘白云翻滚，雪花飞舞'，清香袭人。茶在杯中，观其形，可欣赏到犹如雪浪喷珠，春染杯底，绿满晶宫的三种奇观。饮其味，头酌色淡、幽香、鲜雅；二酌翠绿、芬芳、味醇；三酌碧清、香郁、回甘，真是其贵如珍，宛如沧海遗珠，不可多得。"
欧阳春声情并茂地吟诵，摇头晃脑地甚是灵动、可爱。
欧阳敏笑着拍了一下他的头。"正经书不好好念，这些杂谈异说倒背得挺熟！"随即向宋潮音道："家弟自前年得着了这种茶，发了疯似的着迷，宋公子不必理会他。"
"姐，你又打我！"
欧阳春捂着头，对着欧阳敏的背影做了鬼脸，宋潮音在他对面看得清清楚楚，不由得微微一笑，对欧阳敏道：
"上个月家父的朋友也送了家父一些茶，其中就有碧螺春，尝了之后，味道确实不错，可惜为数不多，此茶产量又少，我还以为今生无缘再见。没想到府上也有，真是叨扰了。"
欧阳敏还没来得及说什么，欧阳春已一声欢呼，冲上来抱住宋潮音。"原来宋大哥也喜欢啊！我就说嘛！这么好的茶怎么可能没人喜欢呢！只是知音难遇！"
欧阳春那欢欣雀跃的神情犹在眼前，当那少年特有的稚嫩柔软的身子环住他腰的时候，宋潮音只觉得心跳似乎停摆了一下。
虽是窄旧的小屋，那阳光般明朗的笑容已在一瞬间照亮了他的视线。
或许，一切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的吧。
"喂！回神了！"
一只手影在他眼前晃动，宋潮音惊醒过来，不动声色的捉住那只手，紧紧地握住。
"买好了？"
"嗯。"
"那我们回去吧。"
"好。我出来很久了，姐姐大概等急了吧。如果姐姐因此要骂我的话，宋大哥，你一定要帮我说话哦，因为我是因为你才出来这么久的呀！"
"知道了，你放心，有我在，不会让你姐姐骂你的。"
"嘻嘻，对啊，只要有宋大哥在，姐姐就没心思骂人了，呵呵！"
宋潮音牵着欧阳春的手，慢慢地走回去。
"你累不累？抱了花盆那么久了。我帮你拿吧。"
"嗯，有点唉，宋大哥你真好！"
"呵呵，那你怎么谢我呢？"
"哇，宋大哥好奸哦，这个也要计较！你这样不行哦，太小气就没人喜欢你了。"
"那你呢？喜不喜欢我？"
"喜欢啊，我最喜欢宋大哥了！当然还有姐姐！"
"......那不就行了，有你喜欢我就够了！"
"那不一样啦！"
夕阳下，两个被拖得长长的影子忽分忽合，乍离乍休，一路笑语晏晏，欢声不断，慢慢地前行。

2

"宋公子，真是不好意思，还要麻烦你送舍弟回来。"
深吸了口气，压抑住一颗抨然乱跳的少女芳心，欧阳敏轻抿红唇，绽出一丝恬淡端庄的微笑。早就听见巷中远远传来爱弟叽叽喳喳的声音，还有宋潮音沉稳的柔和嗓音，欧阳敏坐立难安，硬是勉强着等到他俩敲门这才将门打开。
"不客气。刚才在路上碰到小春，就顺便逛了一会儿，回来得迟了，请不要责怪小春。"宋潮音回头看了欧阳春一眼，温文有礼道。
"姐，新进的碧螺春买回来了，我们还买了你最喜欢的桂花酥哦！"欧阳春讨好地递上油纸包。
欧阳敏含笑接过。
"有劳宋公子破费了。"
"区区薄礼，不成敬意。"
欧阳春大叫起来："又不是头一次见面，你们怎么都这么客气啊，这也太相敬如宾了吧！哦酸！酸得我鸡皮疙瘩都要出来了！"
"你......"欧阳敏羞红了脸，作势要追打欧阳春，欧阳春笑着，躲到宋潮音身后。
"宋大哥救我！"
宋潮音将欧阳春护在身后，笑道："小春只是小孩子心性，欧阳姑娘大人大量，不必和他计较。"
见宋潮音相护，欧阳敏也不好再说什么，借口泡茶，躲进屋里去了。
"你姐走了，还不出来么？"
问了一声，没有人答，宋潮音转过身，身后早已空空无人，宋潮音不禁吃了一惊，"小春！"
"我在这里！"
欧阳春笑吟吟地站在小院一角，拿了一把小铲，将新买的海棠重新植好。欧阳家并不大，小小巧巧的三间厢房，一间小厅，一方小院。小院里种满了各种花木，木犀、丁香、三色瑾、芭蕉、兰花、银桂、玫瑰等，还有满架满墙的蔷薇、月相、茑萝。高高低低，错落别致，大多是这一年来陆续迁移来的。
欧阳春其实非常喜欢花草，可惜过去父姐总是不允许他摆弄这些，嫌他莳花弄草太过阴柔，没有男子气概，而且他太过沉迷，一扎进去，总忘了学业。因此欧阳春一直没什么机会亲近心爱的花草，直到家门巨变，劫后重生，得宋潮音庇护，欧阳春才终于有机会按照自己的心意布置自家的小院。
默默地看着欧阳春掘坑、移植、培土、浇水，小小的脸蛋因兴奋显得红润，两只手被泥污得漆黑，欧阳春却毫不在意，不时举起手背擦拭额角微沁的汗粒，不知不觉把脸画成一只花猫。
"呼！大功告成！"
欧阳春歪着头得意得看着自己的杰作，花儿还是种在地里的最好，怎能被一只小小的花盆囚禁了呢！那就太可怜了！
忽觉得自己的脸被一只手抬起，一只丝帕细心地替他拭去脸上的泥印。欧阳春乖乖地站着，一张小嘴却不肯安份，不住地问：
"宋大哥，你看我种得怎么样？"
"好！当然好！经过我们小春大师的妙手料理焉有不好之理呢！"
一听就知是推托奉承之辞，欧阳春也不以为意，仍是笑得象是得了奖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