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副表情让我恶习再犯。
"毒药。"我敛起笑,换上一张五毒俱全地表情:"名为见血封喉,喝下去肝肠寸裂,死状极惨。"
他明知我说笑,犹豫再三,还是放下杯子:"多谢好意提醒,我能否申请喝清水。"
我也不解释,起身便去去水。
"知道吗?外面有人说你们是吸血鬼。"
"吸血鬼?那是什么?"我一副虚心好学的态度。世事变化太快,总出乎我的意料。
他若有所思地继续用目光拷问面前血红液体。"字面上来说,即是吸食人血的妖怪吧。"
"人血有什么好喝?"我故意答得漫不经心。
几乎可以嗅到被目光烧糊的味道,我拼命忍住笑,递水过去。
他不接,死死瞪我:"你有经验?"
再也按捺不住,我放下水,笑得前仰后合。
他又生气:"这种玩笑有什么好开?"
看他那么认真我反而不好意思胡闹,仔细想了片刻说:"大概活得太久,很多事都无聊了吧。"
他默默扫过我的眼睛,表情有些复杂。反倒端起红色液体,小啜一口,怔一怔:"好特别的茶。"
珍藏百年的秘方,怎会不好,只是世上能有几人有幸品到,品到之人又有几个能活着离开此处。这般想来,倒有点感伤。
"没有佣人吗?"他四处张望,"这么大的房子。"
"佣人?"我装作不经意,暗暗追着他的眼神,看他打算如何在我房间里布下天罗地网,"是指与我同住的两个孩子?"
"当然不是。"他将目光收回我的身上,"我总不至于犯这样低级的错误。虽然通常称"主人",却鲜有真正的主仆关系吧。制造品的存在,往往是作为魔创者的朋友,亲人,以及......情人。"
我笑眯眯地回应着这句被他说得别有含义的话。
他的视线细细览过我眼中每一寸笑意,不知读到些什么,许久,他不再步步紧逼,低声问我:"你的主人,是什么样的人?"
"是个......"仿佛听到什么开裂的声音,我顿了一下,是个什么样的人?我的......主人。
"问来做什么?"
"不可以问吗?"
"陈年旧事,听来甚无趣味。何况,不是早已记录在案了吗?"有过教训,此次我不敢造此,老老实实地指指他的磁卡。
"但是我听说你很会讲故事,流传下来都有几个版本,真伪难辨。"
我暗暗好笑:"一句话,传给百人已是面目全非,更何况是传了百年,可不早成流言蜚语了。"
他开始极有耐心的沉默。
持续的沉寂像渐渐合上的棺盖,逐角敲钉子的声音变得空洞遥远,空气稀薄,连呼吸声都显得多余。
"我以为审判使只管杀人,原来还要调查案情。"我砸开棺盖,毫不掩饰自己对被无辜活埋的强烈愤慨。
"调查是谈不上的,作为你封住我能量以至我几个小时不得不在此闲坐的补偿,应该不算过分。你知道,我的任务很多。"
"头一次听人这样直截了当地拿我们当工作业绩,还真有点受打击。"他的任务之一委婉地提出抗议。
"那么,只是我想听。"
并不陌生的对白,如同以往每一个相似的场景,不同的人,不同语气,不同困惑,发出相同的质疑。他们也许什么也不想理解,却又固执地想要介入他人的纠葛。 自 由 自 在
"你的主人是怎样的人?"
4
暗绿色瞳眸,锋利伤人的眼神,缱绻迷恋亦或妒恨交织的表情,电光火石闪过。
审判使低沉声线一丝一结绞裂我的外壳,听到破碎分崩的脆响。
那里曾是我鲜血淋漓的生命,若那是你想知道的,
就来吧。
"是个绝顶标致的女子。"我淡淡笑道。
他大约没有料到这种答案,满眼讶异。
多年前两个少年不经意问到时,似乎也是同样表情。
经年流传的故事背后那些鲜为人知的真实,大概多类与此。之所以尘封,许是你们不肯相信。
叶一双明眸紧缠住我:"真的?有多漂亮?当真比我漂亮?"
"是的。"
叶顿时兴致全失,她要的答案很纯粹,对于比自己美丽的尤物决不好奇。
菱倒是很有兴趣听下去。
我慢理思绪,忆起她的容貌,冰雪聪明,姿色绝世的女子,"可是脾气却坏的出奇,性格也古怪的紧,动手打人时一点也不心软。"
"她......会打你吗?"菱小心翼翼生怕说出什么不得了的事情。
我点点头:"几乎成习惯了。"
只听叶一口水喷出来,呛得上气不接下气。菱更是一脸惊恐地瞟我。
我不禁好笑,怎么,难道他们认为这种恶习会遗传?
审判使沉思少顷,说:"人们一般都说卓是个女巫。"
女巫?那又是什么东西?
"笑话,以卓的血统,在魔创者中算得上元老。女巫是什么东西?真是胡说八道!"我有些生气。
他默默地看着我:"听你的语气,似乎不那么恨她呢。"
时间停滞几秒,我微微动容:"恨?可以恨的人都死了,我却还要活下去。怎样的恨,百年还不够长?"
百年之前的某天,是我的生日。
我张开眼,撞上一双黛青色眼眸,在房间漆黑夜色中,只有星点微弱灯火,以及那双千年冰潭般的眼中滚动的烈焰。她在等着什么,却不是我。
视线清晰了许久,才听到她冰凉的声音迫不及待:"你看着我,你看到了对不对?叫我,叫我的名字。"
"你是谁?"我轻轻吐出那些含义模糊的字符。
她是谁呢?我该如何称呼?为了这个特别的见面。
她猛地一惊,眼中的火陡然炸开:"你说什么?你在说什么?"
我不禁叫出声来。她修长尖细的指甲掐入我的双臂,那种叫做疼痛的感觉从此根深蒂固。 自 由 自 在
我毫不掩饰恐惧地望着这个美丽的女子:"别打我。"
她兀自愣着,喃喃说道:"还是不行吗?无论如何也不能重生......"
我强行挣开,向后躲去,离她越远黑暗越深。我惊惶失措地狂奔,黝黑长廊中诡异的烛光将壁上饰物无限放大,张牙舞爪扑压下来。我边摔边跑,直到去路被不知何处闪出的她挡住。
"你要去哪?"冰绿眼中几乎烧灼起来。
"让我......出去。"几乎可以听到自己的声音在恐惧中缩成一团的颤音。
她扬起手甩我一掌,然后抱住我瑟瑟发抖的身体,冰凌一般的声音刺穿我的骨头,"你哪里也不可以去。紫钟,你是我一个人的,只要有我就可以了。你记住,我叫卓。"
这是我记忆犹新的出生。
这个美艳眩目的女子,每每光临我的梦境总让我毛骨悚然。她的美丽,和与她美丽同等程度的歇斯底里,都令我生畏。
"你离开,因为害怕?"审判使眼中闪过一瞬怜悯。
我在考虑是否有必要告诉他,这一在此刻相对多余的情感,或许最终会令他后悔莫及,如同为数不少的他的前辈。同情并不能驳回他们的任务,何况我也并不认为自己值得同情。造成这样的结局,总需要有人负责,如果谁都清白无辜,又何至于有今日。
"害怕是真的,所以离开这样的事,连想都不要想。"我淡淡一笑,看着对方露出不得其解的困惑,说:"我是被赶出去的。"
我生活在黑暗与挨打的恐惧中,这其间,也不乏些微的幸福。
比如卓冲动之下打我之后,轻轻拥着我流泪的刹那,那让我觉得即使在她粗暴的背后,也还是有着不堪一击的脆弱,有着无法言说的悲痛,或者,曾经刻骨铭心的爱恋,即使那种深爱已经变成独占的欲望,和失去意义的痛恨,至少那一刻,她是需要我的。但依然害怕,她断断续续泣唤着我的名字,寒冷的声音透彻我的血肉,徒劳搜索一个归所,我知道,那不是我。
片刻的幸福,终究还是惨淡。
除此之外,还有那些白昼里闲看满庭飞花的落寞时光。
落花尽头,亦是庭院的尽处。我知道这座华丽的坟墓之外有着繁华盛世,那也许是我永生不能企及的所在。
"好看吗?那是你的身体。"卓拈着薄如蝶翼的花瓣,露出难得的温柔表情:"我花了很长恨长时间,一直在等你回来。"
卓等的不是我,也不是在与我说,某个藏在她破碎的执著背后的身影才是她唯一想要。
我放任视线逐花而去,渐渐隐失。
她沉沉叹一口气:"你想出去,是不是?"
"出去"二字是我的禁语,我沉默着避开卓的眼睛。
"为什么?"
我的恐惧已随她声调的提高而加重。
"为什么有我在你还会寂寞?为什么不满足?"她的气息催紧,声音变得尖利刺耳。
我忙拉住濒于发怒的卓。
即使一直谨慎避开使她一触即发的话题,麻烦还是接踵而至。
她甩开我,伸出手来,尚未落下,我已感到疼痛。然而这次她一反常态没有顺手打来,却突然牵住我向庭院边走去。
"卓,你做什么?"我惊呼。
"出去!"
"卓......" 自 由 自 在
"滚出去!"
掐紧的手上施加了魔法,我无力抵抗,被推出庭院。
卓设计的结界,延长了院内白昼的停留,连恶劣天气也无从进入。庭院外夜色已深,早春的冷雨倾盆直下,我被她加强的结界挡在门外,近在眼前的院门却怎么也碰触不到。
"卓......让我进去......"
"你想要的,是不是?"卓的声音冷得几乎可以凝结周围的落雨。
"我什么也没有说......"
卓转过身去。
"我错了......"
最后的努力被宣告无效,门前微弱的烛火倏然熄灭,曾禁锢我的门扇在眼前骤然紧合,卓的身影溶于混沌夜色中,消失在我视线无法抵达的地方。
5
这不过是故事的小小始端,然后,如同所有的故事,趋于终结。
当然若摒除这个开端,未必就能阻止结局的来临,而沿着某个轨道向前推移的进程,也未必就如宿命不可更改;反之换一种结局,也未必就能幸福一些。
所以与其说那样一个终点守候甚至诱导我的临近,莫如说是我自己选择这样一条通路。在全然不知尽头的情况下做出的抉择。
因为可能性的存在,所以似乎最终的选择带有某种必然的悲哀,但是,这也只是自己的选择,仅此而已。
而那个人,成为我于不知所措中选择的最初通途。
"浅草。"审判使脱口而出,完全无需我确认的自信:"那个人,可是我们那里著名的反面教材。"
我不置可否地笑笑。
耳畔依约的雨声,一点一滴散开,铺成一片温柔又凄凉的回忆。
"你怎么看他?"我平静地注视着审判使。
"徇私枉法,滥杀无辜。他的罪行十分明确。"审判使答得斩钉截铁。
昭然若揭的罪行,无可饶恕的罪行,人所不齿的罪行,不过缘起于微靡的私心。
"他死的时候还没有你大。"我垂下目光,"他不过是个率行而为的孩子。"
回忆中一双手轻拢过发际,余温同落雨一同渐渐微弱,仿佛一泓波澜终于扩散远去,归于初时死寂。
审判使沉默了一下,语气稍许和缓:"我对此倒无个人感情,虽然终归是不能理解,但其有自身无法解释的理由也未可知。"
怎样无法解释的理由?果真无法解释?只怕还是不愿说,又或者,纵使说了,亦无人能懂,于是只落得一身骂名,连句辩白也不曾有。
一定要追问下去,也是自己心甘情愿的选择。
令我恻然。 自 由 自 在
卓的庭院地处荒郊,通往城市的野径人迹罕至,在院外等候良久,夜色更深,四野已不见一星灯火,我又冷又怕,恍惚中向远处光亮挪去。
走不知多久,城市渐近,一心期待卓能够追上来,但终究失望。
郊区将要尽了的时候,忽然发觉有人跟在身后,不紧不慢,我停对方也停,只是不肯追来。
我于是转身向黑暗中的身影走去,对方没有动,静静等我。
挣扎着说出:"我错了......带我回去吧。"的时候,听到那人清亮的嗓音一并脱口:"你在这里做什么?"
我愕然,抬头撞上他同样震惊的神情。
被我当作卓的青年犹豫许久,似乎很多言语一时不知从何说起,最后只将伞举过来:"你不知道避雨吗?"
"......对不起。"
他微微惊讶:"不是要责怪你。"温和语气中纠缠着奇妙的情愫,仿佛被压抑着的什么,急不可待地刺破封锁,想要一窥究底。他深邃的眼睛仔细打量我,然而这番确认并未解释任何困惑,视线最终停在我的脸上,伸手想要理顺我凌乱的发,见我露出诧异的表情,又尴尬地收回。
雨声变得嘈杂起来,我在他焦灼的目光中进退两难。
他说:"你要......跟我走吗?"
干燥的白光有些刺痛双眼,从无底黑暗进入耀目光明的过程缺少一些过渡,多少让我觉得不适。我垂下头,想躲避房间中四处反射白光的墙壁和玻璃器皿。
他在我旁边站了很久,沉默汹涌澎湃,气氛变得暧昧。
"你在那里做什么?"他终于开口,一双手掠过我的湿发,见我并不躲闪,又试探性地抚过脸颊,或许因我淋了太久的雨,他的手热得异乎寻常。
"离家出走?还是无家可归?"他的声音近近的压在耳旁,连呼吸吐纳都清晰可闻。
家是什么?我想我所来之处,与他所指之意相去甚远。
"是被赶出来的。"
他用怀疑的目光上下扫描,似乎在确认有无纰漏:"那么,这个被遗弃的孩子可不可以告诉我名字?"
名字?
名字。
名字......
我绞尽脑汁寻找那个似乎曾被唤起的存在感稀薄的称谓,"......紫钟。"
他原本就不甚明显的笑容骤然消失,僵硬地重复着这个与我等价的符号。
"怎么了?"我做好再次被飞来一掌击中的心理准备。
他呆滞了几秒,回过神来:"你知道我是谁吗?"
我茫然摇头。
他眼中的期待黯淡下去,"我是浅草啊。"话音里甚是失落,仿佛埋怨我遗忘了重要事情一样。
"如果我曾见过你,我一定会记得。"我没有胡说,在他之前,如果除了卓还能见到其他的人,对我是件不可思议的事情,所有如果曾有,我决不至于轻易遗忘。但是这种说法此时不见得令他宽慰。
他看着我,笑容有些苦涩。
"你是制造品?"他指了指眼睛,暗示常人不会有我这样紫色的瞳,"想知道你主人的名字不介意吧?"
"主人?" 自 由 自 在
"创造你的人啊,魔法行内不是都这样称呼?"
那样就可以算主人吗?真是讽刺。
"不可以说吗?"
我摇摇头,当然不存在保密,只是牵扯到那个人,免不了令我难堪。
"卓......她的名字。"那一刻我的脸上残留挨打的疼痛,她寒冷的声音飘忽而来,逐渐凝固:"你记住,我叫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