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毫无知觉,完全听不见,径自打开门就走掉了。那扇门还关得特别的响,生怕别人不晓得他有多生气。
我一个人被留在这里,要是有人跑进来杀人灭口怎么办?真不知这姓麦的是救我还是害我。努力地挣了一会儿,紧闭的手铐还是紧闭的手铐,它可不会自动变成松开的手铐。
左右张望,这屋子里什么工具也没有,唯一看起来有点中用的斧头摆在遥远的墙角,恐怕多加几只手也够不着,现在我活动的范围只摸得到旁边的小木柜。
把每个抽屉都打开,装的几乎都是无关紧要的东西,除了面包和矿泉水,还有一些破报纸,一支没有笔芯的铅子笔,和几个空盒子。
我烦躁地翻弄着,一无所获。在我打开最后一只抽屉的时候,我发现了一本过时的台历。
如获至宝似的把它捞出来,我小心地把穿在上面的小铁丝拆下。好不容易把那铁丝弄了出来,把它插进手铐的小孔里,我专心致志地,像研究一项博大精深的工艺,左转右拐,弄得满头大汗,那手铐扣起来简单开起来却复杂得难以想像,我弄个半天还没晓得它到底有什么诀窍。
在我全情投入,浑然忘我地钻研着这开锁的高深学问时,小龙的脚步声响在外面,我吓了一跳,有点做贼心虚,手忙脚乱,立即把铁丝收起来藏在衣服里。
小龙像走时一般高调,砰地打开大门,我真怀疑那门没有反弹把他打出去真是奇迹。
他手上拿着新的食物和水,小龙瞥了我一眼,把东西抛过来,一言不发。仍然扳过那张可怜的椅子,面无表情地坐下。
我也学他,沉默不语。只管打开他买来的面包自顾自吃起来,小龙没有理我。他打开另一个包裹,取出纱布和药。
我正咽在嘴里的面包卡在喉咙,怎么也吞不下去,我看着麦小龙脱下外衣,露出肩上一处可怕的伤口。
肩上的旧绷带早被新渗出来的血迹沾湿。干巴巴地看着小龙一片片把布条拆下,换上新药,再把新的绷带缠上,我十足白痴地张着嘴什么也说不出来。
那是一道枪伤,如果不是亲眼目睹,我还真不晓得自己那一枪的威力这么大。
小龙像没有痛觉似的完成所有步骤,倒是我在一旁看得心惊肉跳。这伤看来初愈不久,却因激烈的冲撞而重新裂损。
"明知自己受了伤还去飚车,真不知是谁不要命。"我说。
"我飚车是为了谁?"小龙反嘲回来,我只得噤声不语,继续把干巴巴的面包撕下来塞住嘴巴。
"沈翰云,我告诉你。"小龙把换下来的绷带狠狠地扔在地上:"无论是回东区还是去警察局,你想也别想!我会一直在这里看着,直到你死心为止。"
小龙果真说到做到,他寸步不离,陪我守在屋子里。
躲进一个世外桃园,不问世事,或许东区已经流言四起,满城风雨,小龙在等,他在等一个消息,来浇灭我的壮志。
我和小龙初相识时便在争缠,到末了,还是争缠。小龙坐在椅子里瞪了我一天,骂也骂过,吵也吵过,我们都累了。
夜里,他就与我逼在那张狭小的床上,呼呼大睡。
夜深人静,我自小龙熟睡之后偷偷掏出铁丝,借着窗外射进的淡淡月色,继续我的革命,那手铐的锁比麦小龙的思想还顽固,天亮之前仍然无望摆平。我倦极睡去,一觉醒来已是天明。
21
小龙精神大好,我却顶着两只黑眼圈。我把手递到他面前,说:
"监禁也该有几分钟自由活动时间吧。"
"几分钟?你干嘛?"
"我要去方便!"
"这里没有厕所。"小龙搔了搔头,他从裤子里掏出钥匙解开我手上的锁,我还没高兴得了几秒,就看见他把手铐的另一端锁在自己的手腕上。
他说:"我带你到外面去解决吧,只得委屈你一下。"
我没好气地被他拖着走,至后山某处的树丛中停下,小龙问:"这里好不好?"
你以为现在去郊游,还得看见景好不好。
我说:"麦小龙,你解开我。"
"为什么?"
"你这样我怎么方便?"
"你的意思是要我帮你?"
真不晓得他是真傻还是装傻,我说:"我现在只得一只手呀!"
"一只手就行,要不要我示范给你看?"小龙一边说着一边就要行动起来,我大叫:
"够了,麦小龙!"
"怎么,现在不想方便了?"
"我不习惯被人看着。"
"那我不看就成了。"他转过身去。
"这里荒山野岭的,我要逃也逃不了,干嘛非得这样?"
"这可难说,谁晓得你又打算耍什么花招,你知道你真是一点也大意不得。"
"麦小龙,我不是犯人!"
"我又没说你是。"
"我现在这样跟犯人有什么分别?"
"当然有。犯人绝对不能享受麦小龙一对一的贴身服务。"
听了他的话我几乎没有晕死过去,麦小龙真是打定了主意绝不放松,要死守到底。我已经没力气跟他瞎扯。只得草草了事。
回去的时候,我曾发起一次突击,小龙似乎早就知道我会出此下策,你来我往,挡了几招,我们一起跌倒,滚下一小坡,衣服沾了泥土,头发沾了草屑,小龙把我压在下面,还笑嘻嘻地说:
"下次要跳就挑个高一点的,这样死不了人,只会残废。"
我一手抓在他的伤口处,他痛得哇哇叫,但还是制住了我要抢钥匙的手。
连一个伤了的人也打不过,看来我真是穷途末路了。
一翻战斗之后,我还是被押回小屋子去。小龙把手铐锁回到床头的栏杆上,呼出一口气,似经历一场生死大战般,擦了擦汗,坐下来检查伤口。
他找来找去,绷带不够了,他拿了件衣服,指着我说:"你别乱动,我很快就回来。"
"你要我怎么动?最好你死在外面一辈子别回来!"我抓起柜子上一只空了的矿泉水塑料瓶向他扔过去,小龙手快,一个闪身,合上的门刚好把瓶子挡在地上。
小麦跳至窗边,自外面瞪着我说:"你有没有搞错?我要是真死在外面你在这里也活不长了,你应该保佑我平安无事才对。"
"你快点去死吧!"我抓起所有可以碰到的东西向他扔过去,在我意图搬起柜子之前,他已经逃之夭夭了。
小龙走了之后,我马上掏出铁丝继续奋战,时间根本不够我慢慢琢磨,我近乎粗鲁地,拼命变换铁丝的角度,我把眼下这锁当成是麦小龙,极尽能事地把它蹂躏破坏,都不能解我心头之气。
太阳的光线随着时间慢慢向前移动,一个小时过去了,两个小时过去了,接着是第三个小时......我挖空心思,绞尽脑汁,全神贯注,出尽法宝,无所不用,无计可施,无能为力,在我所有创意都被这小小的手铐磨光了之后,我绝望了。
小龙回程的车号一里以外就听得到,他像故意炫耀似的,每隔一分钟就按一次喇叭,这样招摇,如果东区的追兵因此尾随而来,那一定是他害的。
车子的引擎声停在门外,麦小龙今天真高兴,啦啦啦地唱着歌,一点也不知道屋内的人间疾苦,自顾自地快乐,自顾自地得意,他马上就要把他的快乐和阳光带进这小屋子里来,打救我这棵不幸被锁在暗角的畸形树。
就在这全场瞩目,众望所归的时刻,手上那把坚定不移,宁死不屈,精忠但不报国的锁!居然卟的一声,在我的铁丝抽出来的时候,打开了。
我像意外中奖一样,欣喜若狂,情绪激动,就差没高举双手欢呼起来。小龙一脚踏进屋内,我赶忙把手铐转过去,小心地把缺口遮掩起来。
"阿翰,我给你带了个好东西。你看,这是什么?"
麦小龙一定是个专业捡破烂的,这回不晓得从哪捡到一只型号过时的小型游戏机,献宝似的捧到我面前,他说:
"这个用来消磨时间正好,你要是闷着了可以玩这个。"
"哪偷来的?"
"什么偷,我在街上的二手店买的啦。"
"我不会玩游戏机。"
"不是吧,这个好容易的!"小龙兴致勃勃,把我拨过去,自己坐到床上,说:"我来教你,保证让你三分钟内学会。"
"我不想学。"我不耐烦地皱眉,把小龙挨过来的身子用力推开,我怕他靠得太近,一个不小心发现了重大的秘密,岂不要我功亏一篑。
"沈翰云,你这人就是这样没趣。"小龙看我不领情,不肯理我了。跳下床去,把游戏机丢在柜子的抽屉里。
"麦小龙,我肚子饿了,快去下山去买点东西来吃。"我叫。
"这里不是还有面包吗?"小龙打开柜子看。
"天天吃那个才真正闷死,我想吃饭。"
"你忍两天吧,我以后带你去吃西餐中餐自助餐,随你喜欢。"
小龙说什么也不肯下山,他才刚回来,如果我拼命游说他定会起疑,我只得不再说话,静待下一个机会。
可是我耐性好,小龙的耐性更好。我们呆在同一间屋子里,他居然可以不离一步,连厕所也不用上,我几乎要怀疑他是不是人类。
眼看天也快黑了,小龙伸了个懒腰。
"无惊无险,又过一天。"小龙对目前的平稳状态甚感满意,他看了看窗外,说,"阿翰,你看今晚天气真坏,说不定会下雨呢。"
"那你还不赶快下山去买几只盆子,准备去接屋顶漏下来的水。"
"这屋子不会漏水的。"小龙肯定的说,然后抬头看了看屋顶,又说:"应该不会吧?"
"麦小龙,我真奇怪,你自己在东区都到处被人追杀,为什么还这么多力气去管别人的事?"
"我没管别人的事呀。"小龙微笑地说:"你又不是‘别人'。"
"对,我不是别人。"我也对他微笑,嘲讽地:"如果我不是跟小四长得一样,你又怎会来接近我。"
小龙的笑意僵住了,他说:"沈翰云,我说过我没有。"
"小四都已经死了,你在东区还有什么心愿未了?"我问。
"我不想跟你说小四。"
"是不想说,还是不敢说?"
小龙突然气愤地转过身来,他对着我大叫:"为什么你就不能公平一点?小四是什么人你自己最清楚!我不会后悔自己拿着枪对准他,如果有一百次机会给我选择,我还是会这样做!我只后悔没有亲手杀了他,沈翰云,小四罪有应得,他比在你面前表现的还要邪恶一百倍!你能不能清醒一下?"
"我知道!我知道小四丧失本性,坏事做尽,该下十次地狱!"我也失控地大叫起来:"有本事你可以发动全世界来征讨他!但是为什么你要利用我?!你明知道他是我唯一的亲人,你明知道我就只剩下这一个弟弟,你却安排让我出卖他!麦小龙,为什么是我?为什么你要选中我?!"
"我说过我没有利用你,为什么你就是不相信!"小龙趋近一步,几乎要扯起我的衣领对我大吼:"情况发展到后来那样我想也没想过,我承认我恨小四,所以我没有阻止事情这样发生!但这不是我安排的,不是我!"
"你说谎!"
"我没有!"
窗外划过一道闪电,接着是轰轰的雷声,我们一高一低,在相隔不到一寸的距离目光交战。
暴风雨马上就要来了。而屋内的风暴却已经触发,不可收拾。
"麦小龙,为什么你要约我去东区码头?"我悲痛地问:"因为你知道小四会跟着一起来,你利用我引他出现,你让他看到漏洞,你让他疏于防范,你让他草率行事,一步一步踩进你的圈套!你别告诉我你没有这样做,字条是你写的,字迹也是出自你手,你不能抵赖!"
"字条是我写的。"小龙一边点着头,一边眯了眯眼睛,他的话自齿间迸出来:"是我约你去东区码头的没错。你失踪了两个多月,我好不容易才查到你在小四身边,我差点以为你和小四是一路。我约你六点在码头等,你八点才出现,身后还跟着小四!你叫我怎么想?我怎么就没怀疑是不是你联合小四来对付我?!"
没想到他居然恶人先告状,我寒心地瞪着他,道:"是,是我联合小四来对付你。你那么聪明,所以一早就猜到了!所以你也联合华老板来对付小四吗?所以一切都按你希望的发生,是不是这样?"
"我没有联合华老板,我不晓得那家伙是什么时候跳出来的,我也不晓得事情怎么会扯到他身上去,我没有骗你!"
"哈哈哈!"我倒在床上狂笑不已,我说:"麦小龙!你的情报不是通晓天下吗?居然还有你不知道的事情?这真是太好笑了!"
麦小龙被我轻蔑的笑声气得脸红耳赤,青筋暴现,他握紧拳头,就差没有挥到我脸上来。
"沈翰云,你实在不可理喻!"他大叫:"我做那一切全是为了你,你不领情也就算了,为什么非要扭曲事实,硬派我一个罪名?"
"我冤枉你?我有冤枉你?!"我叫得比他更大声:"你还敢说做那一切是为了我?你是为了你自己!当初小四追杀你,你就把我摆在身边当挡箭牌,直到我失踪两个多月,你才发现没有了我多么不方便,因为小四不会再对你客气!你被追得很惨吗?你迫不及待地要找到我吗?你那么急需要用我来堵住小四的枪头吗?麦小龙,我对你来说到底是什么?"
"我真不相信你会说这种话。"麦小龙倒退一步,呆呆地看我,他轻轻地,不可思议地摇着头,"怎么可能,你怎么可能会这样想?难道我做所有的一切都是错的?难道我付出的就那么毫无价值,蔽履不如,被你厌恶被你憎恨,不屑一顾?沈翰云,枉我一直把你当成是兄弟。"
"我说过,我从来没把你当成是兄弟!"
"我知道,你只把小四当兄弟!他给了什么药你吃?他完全把你洗脑,小四说什么都是对的,做什么都是对的,他的话就是圣旨,你那么尊敬他爱慕他崇拜他,甚至不能让别人来恨他?如果你还有一点理智,就该知道自己到底在被谁利用!"
"沈翰云,别以为你有多了解小四!"
小龙急燥地在屋中转来转去,最后停在床尾指着我,叫道:
"我一直不想说,是怕你会受刺激。你以为小四为什么对你这么好?你以为他真心要把你当作兄弟?你以为相隔了这么多年的小四仍然对你充满感情?你真是天真得可笑!我告诉你,小四早就计划好了,他极力培养你,让你加入他的势力,是为了方便让你做他的替身,他期望你早日接管东区,好让他在后面全盘操控,你才是他一心为自己精心打造的挡箭牌!他还......"
"够了!麦小龙!"我厉声喝止他:"你别胡说八道,顺口雌黄!你怎么知道这些?你以为把所有的事情都推给一个死的人就可以推卸全部责任?"
"我胡说八道,顺口雌黄?"小龙点了点头:"你不相信我,你宁愿相信小四,很好!我才是笨蛋,我才是疯子,我没事就巴巴地挖空心思想着如何去救你,巴巴地东跳西窜,一边逃亡还得担心着怕你出事,巴巴的留在东区就为偷一个机会接你走!我真是蠢才,原来你享受其中,乐而忘返!是我,是我一厢情愿,是我自作多情,是我多管闲事,沈翰云,算你狠!"
"我真是不明白,小四用什么方法让你如此信任他?别告诉我你从没怀疑过他的企图,你是不愿意想,还是不肯承认?小四是什么人?他自己家族里的兄弟一个一个被他亲手解决,他也没有手软过。小四早就没有感情,你又以为你是谁?他会为了你立志向善,洗心革面?你不过是一个在小时候陪他玩过游戏,给他分过零食和玩具,刚巧和他一样姓沈的罢了!他把你遗忘了十数年,直到你再次出现在他面前,他才想起原来你还有这种作用,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