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生————清涧

雨雁尽量拖延着时间慢点回来，但安平府上不大，怎么样也不能太久。回到院门口看见童楚林跑出去，顿时松了口气，也不进来打岔他们的事情，自躲到一边去了。程叶轩站在房内看着安平默许了肖穆对童楚林的保护，只留下二人在窗外对峙，不由得暗赞安平在颇为懂得拿捏人，微微笑着点了点头。
肖穆仰头看着安平，二人这样对视着也不说话。直到肖穆终于被安平盯得受不了的转开视线，安平才开口问道："知道我为什么打你么？"肖穆低头想了想，道："我做事鲁莽了，忘了自己的身份。"安平点头道："嗯，可是还不止。若你只是忘了自己的身份，我教你记起来便是。"肖穆有点不知所以的看着安平，安平却不继续说下去，伸手摸着肖穆的脸，声音又变得跟平时一样温柔平静："打疼你了吧？"肖穆对他的这等动作更为吃惊，也只能张大了眼睛看着安平。却见安平收回了摸着他脸的手，伸到他面前对他微微笑道："起来吧。"肖穆不知道安平怎么突然间转变这样大，但也伸手拉住他的手，借势站了起来。安平趁着他站起来两人靠近的时候低声说："我打你是因为你分不清轻重。"肖穆一凛，顿时明白了安平的意思，也低头轻声道："谢谢你，我知道了。"

不几天，蓟国的使节就到了，果然提出了要肖穆回国的要求。程叶轩早有准备，便让下面人一切按照规矩办的妥帖。肖穆早从安平那里得了这个消息，此时倒也平静地做着准备。只是童楚林自从上次被安平禁足的事情上跟肖穆翻脸之后，便一直不跟两人说话。好在这一阵子众人皆忙着蓟国使节的事情，也没有谁跟他计较。但他每日自己呆在房中，却也觉得烦闷。想了好几次要去跟肖穆答话，偏鼓起勇气去的时候，人又不在，楚林便忍不住想这人也许真的是在躲着他。好容易等人回来了，楚林又放不下脸面了。思来想去倒还不如当时自己跟安平赌气的时候，虽然经常被折腾得浑身是伤，但是却有得发泄，还有肖穆耐心的照顾，日子过起来还是颇为有趣的。哪像现在，日日这样煎熬着，甚为没意思。
这一日晚间，楚林依旧觉得无趣，不如睡觉罢。早早灭了灯躺在床上，却因天气炎热，翻来覆去折腾了近一个时辰还睡不着。听外面似乎没什么动静了，想来是众人都歇下了，转头见窗外皓月朗朗，便想披衣起来去外头赏月凉快一会儿。谁知刚坐起来，便听见外面有人轻轻叩门。借着月光瞧那门上的影子，似乎是肖穆。心里颇为高兴了一下，转而想起自己这些日子的煎熬，又赌气不想理他，转身又躺下了。肖穆在门口轻轻的叫了一声："楚林，你睡了么？"楚林也不回答。肖穆一推门没锁，便进了屋来，放轻了脚步走到床边，看着楚林。见他脸朝里躺着不动，呼吸匀称，也道他是真的睡着了。轻手轻脚的坐在床边，看了楚林一会儿，轻叹道："想来你还在生气，今后想看你这样子也难了啊。"说完轻笑了一下。楚林并未睡着，却听见肖穆这话，没什么太多情绪，疑是他在心里嘲笑自己小气。本想起来跟他说话的，听了这话索性闭紧了眼一动不动继续装睡不理了。谁知许是刚才折腾久了，这一闭眼不动倒真的睡着了，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天已蒙蒙亮了，肖穆什么时候离去的都不知道。

第42章

楚林一边想着昨夜的事情，一边盯着窗纸看，由淡青一点一点亮起来，看着看着又迷糊了一会儿，再睁眼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了。连忙起来，出门打水洗漱，总觉得有点不对。外面院中阳光明媚，竹影斑斓，但却静得让人不安。看看日头，正在东南方挂着，也并非午间休息之时。楚林四面看了看，这院里确实一个人都没有？转身去推旁边的几个门，都锁得严严实实的。再到正房上一看，也是一个人没有，紧锁着门。楚林站在院中想，莫非人都出门了？可是就算安平出门，也应该留下人来看家，这点规矩，他曾经身为皇族总还是知道的。是什么大事，让安平带着贴身的几个人都出去了？思来想去不得要领，又一点一点推到更远的事情上，想到昨夜许多日不见的肖穆突然到了自己房中，说了些奇奇怪怪的话，想到那句："今后再也看不见你这样子了"陡然觉得不对劲，似乎，似乎是生离死别的语气。
莫非是他要离开？
楚林立即跑向大门口，肖穆的身份他是知道的，蓟国在禹国的质子，终有一天是要回去的。这些日子见安平和肖穆都忙得顾不上别的事情，也许，也许......他都有点不敢去想也许会是什么样子。跑到大门口，看见雨雁正转身往回走，楚林就站在那里和她面对面的看着，自己终究还是晚了一步......许久出不了一声。雨雁见他的样子，气喘吁吁的，表情由惊讶渐渐变为茫然变为凄楚，眼睛里慢慢涌上了一层泪光，而他显然不自知，尤自盯着他看得起劲。雨雁日日看着二人过来的，怎会不知他们是怎么个情景。又碍于安平交代了不准让楚林跟去，也不忍心的开口道："你跑出来有什么事情？"
楚林喘了半天气，仿佛终于清醒过来了，问道："主......主子去了哪里？"他本来从没称过安平为主子，这一刻心神慌乱之下，只为求个答案，倒也顺口放低了身份。
雨雁道："主子进宫去了，今日不知回来不回来。你找他有事？"
楚林听到这一句，心里也猜到了七八分，只是又不甘心："那......那，肖穆......"
雨雁笑道："肖穆啊，蓟国国君病重，派了使节前来接他回国，怕是想要见最后一面吧。"
终于还是听到了这个答案，楚林张了张嘴，发不出一声。雨雁也不想多说，绕过他走向屋内。却听见身后人极轻的问了一句："他还回来吗？"
雨雁停住了，但也不愿多说，想了想道："你等主子回来自己问他吧。"说完自行回了正院。
楚林站在那里，不知为何却不受控制的走向了门外，呆呆看着门外通向皇宫方向的大路，也不知站了多久，汗流满面都浑然不觉。

安平陪着肖穆进了宫，这次并没有在上书房见驾，毕竟蓟国的使节到来，程叶轩将接见安排在了正殿。因为一切皆是按照预先的安排进行，肖穆见了蓟国使节，也并无多话可说。只是程叶轩下了圣旨，让肖穆回国去。双方又说了些官面文章，言语间暗示些如果肖穆回国怎样，便会怎样交好的意思。散了后，肖穆便跟着使节去了驿站，第二天便启程。
安平也离开准备回去府上，还没走到宫门口，王公公便追出来道："七王爷，皇上请您到上书房见驾。"
七王爷？安平听到他说的话，陡然愣住了。转过头，非常稀奇的看着王公公，问道："你刚才说什么？"
王公公看见他惊讶到极点的表情，自然也知道他在想什么。自从十年前，宫中对安平的称呼就改成了"安平公主"，如今又将这称呼改回来，会有这样的反应也是很正常的。皇上这样做的用意很明显，想要恢复安平的身份。只是不知道这样做，是个什么打算，也不便多言，避重就轻地回答道："我说皇上请您到上书房见驾。"
安平惊讶之后也立即领会到程叶轩的用意。要说自己不在乎这个名分，倒也不是。只是这些年习惯了这样的对待，就算是用一个"安平公主"的名字换来几个人的安稳吧。然而王公公敢这样说话，分明便是得了程叶轩的示意。如今皇上这样行事，便是公开的要恢复自己的皇子身份。安平不禁暗自烦恼最近皇上越发随性起来，不知道是真的立起了威严还是一时冲动行事。因此这一件事虽说他是好意，但毕竟也是皇家的家事，太后的态度，还是会起至关重要的作用。现今这样的称呼就在下人口中叫开了，不知道后果会怎么样。可是程叶轩是皇帝，自己的反对决不会有任何作用。既然已经闹成了这样，索性便不声不响的跟着王公公往上书房走，一面走一面想着程叶轩叫自己回去，到底是个什么打算。
回到上书房外，安平正准备行礼通报，王公公却拦住了他。径自上前轻轻敲了敲门说道："皇上，人带到了。"说完也不待回答，便推开门对安平道："请进去吧，皇上在里面等着呢。"
安平也顺着王公公的话进了上书房中，后面的人便立即把门关上了。安平寻思着不让他行礼不让通报定然也是程叶轩的主意，仿佛是要掩人耳目一样，和刚才那样公然称呼他为"七王爷"的态度相比，便是自相矛盾了。见程叶轩坐在书桌旁，似乎在看着什么奏折，便走上前准备行礼："皇上......"。谁知程叶轩恰恰就在这个时候抬起头来，伸手止住了他的动作道："这里没有外人，你也不必这样多礼，叫我的名字吧。"安平到底顾及这里是上书房，犹豫着不肯开口。程叶轩便饶有兴趣地看了他一眼，也不勉强，笑道："我叫你安平王爷，觉得这个称呼如何？"

第43章

程叶轩便饶有兴趣地看了他一眼，也不勉强，笑道："我叫你安平王爷，觉得这个称呼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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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平虽说先前已经猜到程叶轩是个什么意思，然而亲耳听到这话从皇上嘴里说出来带来的震惊感受仍然让他很长时间说不出话来。程叶轩很高兴看见他这样呆呆的样子，这样的反应很诚实的证实了身份果然是安平心中最大的愿望，自己这些天费了好大功夫猜测和操办的事情果然是作对了。心情大好的欣赏了一会儿，终于看够了似的起身，踱到安平身边，伸手示意他坐到墙边的椅子上去。安平很顺从的过去坐下，看着程叶轩也过来挨着他坐下道："怎么呆呆的？不高兴么？"
安平听到他问话，才察觉到自己的失神，连忙收敛心神道："皇上怎么突然想到这事情？"
程叶轩整理着自己方才写字弄皱的袖口道："不是突然想到的，我考虑这件事情已经很久了，只是一直没有个合适的时间提出来。怎么，你不高兴么？"
安平听了这话，犹犹豫豫地点头又摇头，半响方慢慢说道："也不是不高兴，只是有些担心。"
程叶轩道："你在担心什么？我说过有我在不会让你再自苦，有什么话，说出来好些。"
安平听了这话，又思量了半响，方自嘲似的笑道："我并不是不相信你，你做的事情，决不会置天下于不顾。只是觉得，其实这个身份已经十年了，也没什么太大要紧。如今这个时候，肖穆离开意味着与蓟国的边界又是动荡时期，朝中要操心的事情很多，又何必再闹出一件来给自己找麻烦呢？"
安平这一说，只是怕太后有什么说法，又怕朝中大臣借此事大做文章。然而在程叶轩听来，便有了担心自己的意味，不由得有些感动，笑起来也舒坦了许多。安平说不在乎身份之事，其实他很清楚无非又是委曲求全的自苦，若是放在往常，少不得又要心里恨的痒痒，恶声恶气的数落他了，然而此刻心情甚好地温言道："我知道你总是能忍让的，而且你在担心我这么做，皇家颜面何存，母后不会善罢甘休吧？"
安平听得他竟然这样轻松的说出了自己所担忧之事，没想到这时他已经对自己这般了解了。听他的语气，仿佛胸有成竹似的，显见得是已经三思而后行的，只是不知道他是不是已经想好了应对母后和百官的法子。程叶轩毕竟已经是个在位十年的皇上，治理国家颇为有一套，还没见他犯过什么因小失大的错。一时也有些感触，觉得自己似乎多虑了，只好应对道："我也不是这个意思，你行事自有你的道理，只是人言可畏......"
程叶轩笑道："众口铄金之事，自然是不得不防。但我也不想让你一直这样委屈下去。你也不用操那么多心，今天叫你来就是先知会你一声，就安心等着圣旨吧。"
安平听他这样自信的说话，不由得一震，转过头认真的看着程叶轩，见他笑着对自己点头，真是志在必得的样子。转念一想，该来的总会来，心里顿时觉得有些轻松，也对程叶轩展颜一笑。

安平回到府中的时候，又是掌灯时分。一走回正院，便看见楚林站在那里，站的位置便是上次肖穆跪着的地方。见他进来，楚林连忙迎上来，想要说什么似的张了张嘴，又开不了口。
雨雁见他这个样子，便凑在安平耳边悄悄说道："你们早上刚一出门他便追了出来，站在门口张望了半天。后来便一直在这里等你回来，跟他说你今夜也许不回来，叫他回房都不肯。"安平转头看了雨雁一眼，雨雁又轻点了下头，示意自己说的意思正如安平所想。
楚林此时终于鼓起了勇气，安平转过头，正准备问他的时候，他便抢先说道："我，我想......肖穆什么时候走？"
安平也不欲隐瞒，如实说道："明日午时。"
楚林之前并不知道肖穆要离开之事，今日虽然听到这消息，却没料到这样急。此时一听安平这样说，更是乱了方寸，自言自语道："明天，明天......"见安平想要进屋的样子，一把拉住他的衣袖道："带我去......"
安平回头看了他一眼，抿着嘴神态甚为严肃，也看不出在想什么，只是不说话。楚林不知他同不同意，也顾不得许多，拉着他的衣袖便顺势跪下去了，急急地道："主子，带我去送他，主子。"
安平没料到自己本是暗叹此人痴情，便引来他这样大的反应，意识到明日若带他去了，不知道又要惹出多少事情来。于是抽回袖子沉声道："不行。"说完深深看了楚林一眼，迈入正房中。楚林犹如被抽掉了力气似的，一下跌坐在了自己的脚上。
这样坐着不知道过了多久，雨雁出来传饭，见他还在那里呆着，已经闹了一整天。别说于礼不和，便是他的身体也吃不消。过来低声劝道："你回去吧，在这里坐着有什么用。难道肖穆走了，你便一直这样呆下去？"
一句话惊醒了楚林，他立即用手撑地，跪直了对雨雁说："我在这里等着主子同意，若他不同意，我就跪到最后一刻。"方才呆坐在地上那么久，此时双脚都有些麻木，跪着也有些摇摇晃晃，却依旧挺直了身子。
雨雁拿他无法，传完饭便回房去了。晚饭摆上来，安平招呼雨雁和妙琰过来坐着一起吃饭，三人看着空着的一个位子，心里却颇有些不是滋味。安平和雨雁倒还老练，虽有些感慨，脸上到底是不动声色。只是妙琰到底没他们这样老练，便微微有些红了眼睛，食不下咽的样子。安平见他这样子，知道今日若不劝他，便定会哭出来的。于是便笑道："肖穆回国是好事，他到底是皇子，若终生屈于人下成个什么样子？说不定改日你有什么难处，还有求着他的地方呢。他回去了有权有势的，才好给你帮忙呀。"一句话说得妙琰笑出了声。安平又对雨雁道："楚林那傻小子是不是还在院子里呢？反正今日少了个人，叫他也过来一起吃饭吧。"雨雁欲言又止的看了安平一眼，便起身出门去叫人，过了一刻依旧一个人回来说："楚林说，主子不答应，他就不起来。"

第44章

"不起来？"安平皱眉道："不起来就算了。我们自己吃饭吧。"说罢继续吃饭，吃了两口又象想起什么似的，放下碗筷出了房门。童楚林果然还跪在院中，不过脸是冲着安平的。见他出来，立即满脸露出恳求的神色来。安平其实对于二人的事情也不是很有把握，于是站在门口跟楚林对望着。过了一会儿，楚林终于出声道："求你......带我去送他。"安平听他这样说话，心里感慨万千。之前无论是家破国亡还是卖身为奴，无论被怎样羞辱都没有低头的童楚林，竟然为了肖穆之事，跪在这里求他。痴情之至，跟多年前的自己何其相似。然而命运捉弄之事又何其多，难保几年之后他不会像自己一样，为了责任或是其他东西放弃自己的感情。感情这个东西，也许没有它，也会一样活下去，只是一旦有了，便不再想放开。也罢，各人有各人的福气，自己这样竭力拆散他们又有什么意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