杰西只是呆呆站着,修长的身材上方,是张相貌绝世却似乎退化到初始朦胧状态的痴呆面孔。
保罗牵着杰西的手,把他引进浴池。
后面的动作,是两人十年来没有重复的。
保罗亲手帮杰西洗了个热水澡,然后,把杰西抱到床上,拿来芳香的有消炎效果的按摩油,帮他一点一点按摩四肢、肩背和全身上下其他各处的僵硬和疲乏,让杰西的身体重新恢复柔韧而富有弹性的状态。一切弄完,保罗给杰西裹上软软的纯棉手工浴袍,把他安顿在又大又软的被子里,还递来热乎乎的巧克力。
杰西慢慢地吸着巧克力。
保罗哑着嗓子问,"......好些吗?小时候......我每次在外面摔摔打打受伤回来,克里斯曼公爵夫人总这样让人照顾我......"
杰西用力吸完最后一口巧克力,把杯子还给保罗,然后伸出手。
"......想再喝一杯吗?"
"那张纸呢?"杰西期待地问。
"呃......?"保罗环视左右,拿过纸巾递给杰西。
杰西接过看了看,不满地扔到一边,"这张上面没有字。那张写了几行很正规的字,你要我抄一百遍的纸呢?每次让我吸完巧克力后你都会递给我的。"
"你......?"
空气中突然传来"啪"的一下薄脆玻璃的爆炸声。
保罗无意识地低头去看,原来他把刚才杰西还来的巧克力杯捏碎了。
玻璃渣滓扎进手掌心,血丝慢慢渗出来。
"疼吗?"杰西眼神关切地探头张望。
十年来首次面对杰西这样毫无负面情绪的注视,保罗茫然半秒,才摇摇头。
杰西捧过保罗的手,拿起旁边救生包里的小镊子,帮保罗把碎玻璃小心夹出来,嘴里不赞许地唠叨,"感觉不清晰的痛苦是一种浪费,它只会粗暴地毁坏物品。"
*****
真的不是故意的,但是又到变态之章了=_=bbbbbb低头认罪ing||||||||||
第057章
"你?"保罗怔了一下,才明白杰西在说什么,"杰西!"
特大的吼声,震得让整个房间里的玻璃和陶瓷器皿嗡嗡发响。
保罗的手,也猛然从杰西那里抽回。
看到保罗的怒容,杰西突在被子里缩成一团,"杰克......?不,不要,不要再这样瞪着我......"
"......杰西......"
"......当初说好的......我知道,你会等着我,我的兄弟,我也一直在等你......不要这样瞪我......"杰西猛掀开被子,扑到保罗怀里,"杰克,你知道么......?这些年我是多么想你,却又一个字也不能跟别人说......"
听着杰西越来越混乱的话语,保罗出于习惯伸手探探杰西的额头,却发现那里热得惊人,他立起身,"你等着,我去给你找医生。"
"不,别走......"杰西飞扑来抓住保罗,"母亲,别走,别走!好不容易这次梦里出现的是你而不是他,母亲,留下来,多陪我一会,就一小会......"
保罗听到杰西提起死去的母亲,身体一晃。
杰西已经爆出股蛮力把保罗拽上床,拖到自己身旁按住。他就着并躺的姿势,温顺地蜷伏在保罗怀里,"母亲,你不知道我是多么想你......"
保罗陌生地感受到杰西火热的身体靠在自己胸口,他低下头。
杰西正甜蜜而不安地翻过头仰望他,对上保罗的视线,就仰慕地伸出手指,摸索保罗的眉眼,"母亲的眼睛是浅茶色的,跟父亲和我们兄弟都不一样呢,这是全家最漂亮的。虽然看起来静静的,但其实每次望着我,眼睛里都藏着最专注最温柔的珍爱。"
说完,杰西闭上眼睛,竟慢慢睡着了,嘴角还带着一抹甜甜的孩子气笑容--自十年前,保罗再也没见过的笑容。
就算是在睡梦中,杰西的手里仍牢牢地抱住保罗,不肯松开。
这是保罗头次被杰西驯服地靠在怀里,陌生的感觉,宛如滚烫的热油,一直从保罗的指尖灼到心尖。
没有窗的房间,依旧能感受到外面是漆黑的夜晚。冬季的寒风,把沙土和断枝卷起来,打在结了冰的外墙上,发出隔音墙壁也不能阻绝的低频声,绵密地传进室内。
只有最敏感的神经,在最敏感的时刻,才能微微捕捉到零星。
过了良久,保罗无意识地要换个姿势,胳膊上传来细密的针刺感后才发现,他已经被杰西压躺得半边身体都麻木了。
杰西睡得并不安稳,他立刻感到保罗轻微得几乎跟没有一样的动作,又猝然惊醒,恐慌地抬头四处望,目光找到保罗,呆滞住,"......不,不要再继续了,我已经感觉到痛了,感觉得很清晰,一点都没有浪费,全被感觉到了......"
杰西拉过保罗的手,放到自己心口,"......这就是我的脆弱,我把它全都交给你......"
两人的骨节在杰西的紧握下,争相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这么多年了,我一直不肯给你看......其实那里只有几个人......母亲、父亲、杰克、奔尼、莱尼,那些等着我的人,我在等着的人......"
保罗都能抚摸到杰西不正常的心跳了。手掌下,时快时慢,时有时无。某一时刻突然没了动静。保罗不由屏住呼吸,想听得更仔细些,却被自己的猛烈心跳声吵个不停。
杰西的心跳,却又缓缓出现了。
"在这样的时候,站在我旁边,明白我的每一份痛苦,分享这些痛苦的,却是把我囚陷在这一切中的你......"杰西凄楚地抬起头,望着保罗,脸庞上,却居然渐渐绽放出昙花一样的洁白微笑。
"......把你的爱......展示给我吧......"绝望而无可自控的声音。
直到过去良久,保罗才慢慢明白杰西在说什么。他从杰西怀里抽出手,指尖轻轻拂过杰西的脸庞,神经末梢的感觉异常清晰,似乎都能触到杰西脸上泫然浴泣的楚楚可怜神情了。
"......这和杰克那副一触即发的移动小火山模样,可真不一样......杰克是自在长大的......"保罗听到他居然在嘀咕这些不相关的事情。
"我一直非常清楚地了解,在你的眼睛下面,埋藏着更深的地底能量。积蕴着,本来能够毁灭一切,把我,还有我周围,全都毁灭,这是我亲手制造出来的......就算是你从战场归来跪在我脚下时,我也能丝毫不漏地看到你藏在眼底深处的每一星熔岩的火光......"
"那也是我想打压的。"
"而现在,这个时刻终于来临。"
"你已经伏到我的面前。"
"我有千百种方法,可以让你从此温顺地跪在我脚下,全身心地把我当作你的主人,仰望我,爱我。"
"却是在此刻......"
保罗看到,他缓缓从杰西脸上抽回温柔抚摸他的手,接着,那只手扬起来,狠狠地掴出去。
空气中是一道划破甜蜜气息的冷洌声响。
杰西立刻被打得向旁边倒开,侧脸上割出细细的红线。
接着,那道红线变粗变明显。血液开始只是一点点探着路,然后就毫无阻塞地奔涌而出。
保罗低头检查自己的手掌,才发现,在掌骨里卡着枚玻璃杯碎片,是刚才捏碎巧克力杯后忘记清除干净的,在那里待了半个晚上都没注意。
"真是愚蠢......"
没有痛觉却在流血的视觉效果,霎那跟保罗脑中什么东西对叠起来。两者猝然发生爆烈的化学反应。一道灼刺的电流,呼啸地对穿保罗的大脑。
保罗忍不住伸手夹住两侧的太阳穴,动作就跟晚宴上在瑞恩面前做的一模一样。
掌心玻璃轻易地刺破皮肉,血液立刻从浅茶色的眉梢鬓角旁流淌下来,染了半边脸。
一道灰色的巨大人影,在保罗的视觉神经上形成实体。
--清冷的神态,坚定的铁血殉道者风格。相貌身材,是瑞恩年长后的成熟样子,那是只有基因相似者才会出现的外形重合。
"父亲大人......不......这个心理教程......怎么又开始了......?"保罗的声音也变得跟晚宴上在瑞恩面前时一样,语无伦次。
人影徐徐向保罗的神经中枢迫近。
旁边,杰西抬起湛蓝色的眼眸,专注地望向保罗。
没有生气的湛蓝色眼眸,须臾竟突破了灰色的厚重人影,在保罗的视觉神经上,留下属于自己的印记。
"不要!杰西!不要再用这种表情!风筝大赛之后,你不是再也不这样仰望我了吗?"保罗看到,他的手又挥出去,但是这回还是不自觉地用了手背,只是把杰西的肩膀拨到旁边。
巨吼声似乎让脑中的灰色人影模糊了些。
保罗拿起旁边另外一只和给杰西用的那只巧克力杯配套的玻璃杯,仔细盯着看。
"在公爵夫人照顾我的时候,您为什么总是露出那些眼神......?父亲大人......我不是参加了所有的心理教程......?而且,连老师都惊叹我罕见的配合,说我已经把您所有的理念,都成功地彻底融进了自己的潜意识......?"
"从此象您一样,勤奋而专一地活着,心灵上充满......对克里斯曼名门世家的,神圣的爱......"
"甚至把同样的心理教程,用在我的......"保罗凝视着在自己视网膜上徘徊不去的那双湛蓝色眼眸,"用在他的身上......期待着,能有一天跟他......获得安静快乐的生活......就象您曾经教导我的那样......"
然后,保罗发现他的手伸出去,举起那只他精心保护多年的玻璃杯,重重摔到墙上。
玻璃的碎裂声清脆而响亮,带着迷人而富有强烈犯罪感的奇妙音质。
保罗注视着他的双腿也有了行动,它们迈开来,走到另一只玻璃杯前面。然后,手的动作又被触发了,它抄起那只玻璃杯,再次大力扔向墙壁。
紧接着,保罗看到,他找来各种玻璃陶瓷制品,一只只地向墙壁投掷。
每样被摔去的小器物都带着玻璃陶瓷类所特有的精致感,在空中划出漂亮的弧线,却在撞上墙壁后化为垃圾碎片,再辨不清原先的华贵样貌,只留下高高低低的美丽声响,也全部转瞬即逝。
直到保罗搜完屋里所有可以打碎的东西,他才气喘吁吁地站住,眼前却正对上杰西。
杰西已然半坐起,正靠在高高的大枕头上,眼珠子仍是一眨不眨地对着保罗。
杰西脸上被玻璃划破的地方已然血液凝固,面貌上仍然带着病弱感,神情因此非常柔和。
"啪--",保罗看到自己掏抢杨手,把头顶的模拟日光灯同样打得粉碎,然后他踉跄着踩过满地狼藉,推门狂奔而去。
保罗身后,在横遭扫荡的漆黑房间里,杰西的一双眼睛,发出宛若恒星般勉强穿透浓厚大气层而因此淡弱的飘动光芒。
第二天,杰西走进保罗的办公间,站在他面前,"昨天你忘了锁门。"
杰西的神态仍然带着一种高热中的体虚,但他已然又立得笔直。
那张宛如壁画中人的绝世苦行者面孔上,侧边有一道尖锐锋刃划出的狭长伤口,异常醒目。
保罗自己侧额上的小伤口,被他用落下来的头发遮挡,从外面什么也看不到。
"谢谢你昨天的那个耳光,真的很感谢。否则我差点......"
"尽管除了那个耳光,已经记不起来具体发生了什么......"
"但就是想过来,向你道谢......"
杰西静了一会,注意到保罗查看他侧脸的浅茶色眼眸,但杰西并没有抬手去抚摸脸上的伤疤,而是让它继续昭然显示在阳光下。
这也是多年来,杰西第一次又对保罗说谢谢。口气不再是当初小小少年的天真单纯,而是聚集着成年男子的意识和力量。
"我会为你准备一份回礼。"杰西的声音继续非常和平,"本来准备它,是为了......但是,那样黑色的事情......永远是最深的罪。唯一可以使用的借口,只能是世上最洁净最纯粹的......"
两个人的视线,在空气中碰上,也跟杰西的声音一样,静静的。
"在想什么?"杰西突然踏近一步,"真想早点把礼物送给你。在战场上,你把你的脆弱告诉了我,那么,就请让我展示对你的爱吧。"
两个人的脸都要贴逼到一块去了,彼此能够感到对方的呼吸喷过来,交缠在一起。温热的,更对比出方才话语里以及此刻表情上的温度空白。
似乎就连这样没有实质性接触的贴近,在清醒时也是彼此所不能允许的。
杰西又用着同样的突兀退了回去,接完刚才的话,"......否则,就真是对昨天的耳光失礼了。"
"......杰西,你似乎忘了自己的身份。"保罗终于开口,他的声音和表情,又冷硬得象冬天的冰雪,脸上慢慢露出讥讽的嘲笑,却不知是对杰西,还是对他自己,"你以为我当年把你这个奴隶带回来,只是草率的决定吗?昨天的事情,只是个意外,我们都知道该怎样对待意外。"
杰西并没有对保罗的话做出惊讶的反应,而且居然逐条仔细回答,"我没有忘记自己的身份,从来没有。我也知道你当年那样做,不是一时兴起。所以这份礼物,我是认真的。它来自我对你的爱,对所有手足兄弟的爱,对我们抑郁而终的母亲的爱,还有--对我自己的爱。"
说完话,杰西走到一旁他的办公桌前,开始埋头整理起就算在新年兵部也越来越繁重的公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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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后的几天,杰西都一直坚持天天来保罗的办公间,虽然没有见到奔尼,但也不象上次那样总是忐忑不安地盯着保罗窥视。行动中,隐隐带着笃定的决然。
保罗让人给杰西送来消炎退烧的药品。
杰西坚持定时服药,吃睡科学有规律,居然只短短两天就气色大好,彻底从战后一直憔悴虚弱的状态中恢复过来。
但保罗似乎忘了给杰西治疗外伤的药品,只是递给他一块消毒纱布了事。
杰西自己也对此并不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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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某个清晨,威廉和秀刀再次过来拜访的时候,就都吃惊地看到杰西脸上那道几乎爬过整个侧脸的狭长疤痕。
"这、这是怎么回事?"威廉结结巴巴地问,心里却不等回答就冒出几天前宰相府儿童休息室里发生的事。
保罗和杰西都先不明所以地看着威廉,又被威廉指着问了一遍,才露出"原来在说这件事情呀"的漠不关心表情。
"那个疤?"又经威廉催着问了两遍,保罗才抬起眼眸征询杰西,"你想去掉吗?"
杰西没回答,看不出他有没有听见保罗的问话。
"那就随它去吧。"保罗淡淡地接下去,又想起什么,看向威廉和秀刀,"你们那天吃了一惊吧?这样也好,省得再有谁把杰西和别人弄混了。奔尼那孩子的眼神,还真是差劲呢。其实有这么明显的区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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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廉虽说还是不放心,但因为此来尚有要事,只得先放下来。他又忍不住望了两眼杰西那个不再完美的面容。
有了这道本该吓人的伤疤后,杰西原先未脱少年样貌的生涩却似乎更显眼了,甚至散发出一种致命的给人纯粹干净到极点的视觉冲击。那股只在当初战场上偶尔流露出的空寂迷茫神情,如今却显著地占据了杰西的整个面孔。
这让威廉不禁有种奇怪的预感--杰西以后会带着这道伤疤,还有这股少年生涩貌,说着那句响彻银河系的行动代名词"为了众星下的挚爱",一直到死。
秀刀自打进门看到杰西脸上的伤疤后,就一直一言不发,不由让拉着他前来壮胆的威廉偷偷咬了咬牙。
威廉只好自己清清嗓子,道出此行来意。原来是皇帝皮特四世自称突发奇想,要在新年宴前也举行个聚会,说是"学习宰相勒姆士的范例,提前迎接新年的喜悦"。时间地点就定在当天下午两点御花园。因为有些仓促,皮特四世特地派威廉去帮他向相关人等当面邀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