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之极昼 北之极夜（下）————未必无瑕

何祈竞看着宫毅病秧子一样的身影。
没人干的活儿，你打算自己全包下来吗？
"中考结束以后，XX号下午大扫除，谁想来？"
说不出是什么心情，何祈竞举起了手。
这可不像你，你从来都不会主动要求多干活儿的......
宫毅一面想着，一面举起手。
不是要出风头，显示自己的能干，而是想多看何祈竞一眼，想最后一次和何祈竞一起劳动。
宫毅的心思就是如此单纯。
齐晓云也举起了手。
比何祈竞还懒的齐晓云居然也举手了？！
"宫毅来的话，我也来。"齐晓云笑得好乖好甜美。
宫毅仿佛看见了大扫除当天何祈竞与齐晓云亲热的样子，心中阴云密布。
回家去，母亲问："假期不到校了吧？"宫毅把书包一放："不，我每天中午和早上都会去值日。"母亲从厨房里端出一盘小西红柿，抱怨道："怎么又是你去值日呀？"宫毅过来拣一个小西红柿，"没人要值嘛，我就大脑一抽筋，站出来了。"他答得理所当然。"就你傻！"母亲把盘子递给他，"别人怎么都不干活？"
怎么都和何祈竞一个调调？我多干活你们还训我。
宫毅理理刘海儿，"‘现在不做，何时做？我们不做，谁来做？'左右都得有人来干活，谁干不是一样？我做好事你们居然都不夸我。"
"我不是心疼你嘛！别人都精明，就你实在。一身的病，还要干那么多。"母亲说完，又问一句，"还有谁没夸你？"
"何祈竞呗，除了他还能有谁？"宫毅不耐烦地说，"被他训，说我就能得瑟。真是，我累死了与他有什么相干。他就是看我做什么都不顺眼，我做什么他都不准。比我爸还烦！"
"他那是心疼你，对你好你还不领情，你这孩子......"
心疼？
他也会心疼我？
哈，开什么玩笑？真是本世纪最大的笑话！

返校后的第一个中午，宫毅和他的同学秦远流在一起吃饭。
秦远流和宫毅一样脾气暴躁又变态，不过对于宫毅这种分不出别人是生气还是高兴的人而言--"远流是一个脾气很好的人。"
"啊？"正在扒饭的秦远流惊讶地抬头。
宫毅把自己刚叠好的纸鹤放进口袋里，笑得像一个毫无戒心的小孩子，"就算我不好好吃饭，远流也不会训我。"
"那是因为你的饭又没吃到我的肚子里。"秦远流端起饭碗，"我去添饭，你要饭吗？"
"哼哼，我不‘要饭'。"
当看到秦远流掀开厨房的帘子时，宫毅把目光转到窗外。
这家小饭店，是何祈竞吃饭的地方。何祈竞以前常常带他来吃饭，但是从齐晓云也和他们一起吃的那天起，他就再也没有和何祈竞一起吃过饭。
现在，何祈竞就在这家饭店的另一间房间里跟一大群人吃饭。从宫毅坐的那个角度望去，刚好能影影绰绰地看到何祈竞的背影。
他现在还是和以前一样吧......张罗着为大家拿汤匙，找餐巾纸，然后接过店主端去的菜，一面与他人说笑一面吃饭。
他会像对我那样强行给别人盛饭吗？
他会为了那些人不好好吃饭而生气吗？
"宫毅，你又吃鸡蛋饼，除了这个你还吃什么？？"
"嗯，还吃泡面。"
"你这样身体不造垮了才怪，好歹也吃一些有营养的东西啊！"
"我懒。"宫毅吃完了鸡蛋饼，看着何祈竞的胸口，"你瞧你吃得跟猪一样肥硕。"
拜托，那是练武术的人才会有的厚实肌肉吧？
第二天中午，何祈竞没有和往常一样直奔饭店，而是留在教室里。
那时宫毅刚刚被他拒绝。
被宫毅告白以后，不知为什么，他并没有逃开，反而更放不下宫毅了。
宫毅就是那样让人放心不下，他的脆弱，他的敏感，他的自傲，他的逞强，都让人不能对他放心。
一直吃鸡蛋饼和泡面，真的没关系？
他看向站在窗前的宫毅，和他一样，宫毅也没有去吃饭。
宫毅是在等他离开。他不走，宫毅舍不得离开教室。
两人都在教室里呆着，何祈竞想了又想，"人都走得差不多了吧？"
"啊？噢。应该是走得差不多了。"一直在想他的宫毅根本就没看窗外。
"下楼吃饭。"何祈竞走过他的身边。
你要走了吗？
"喂，你也没吃不是吗，走啊。"
要和我一起下楼吗？
宫毅惊讶地抬起头，却又不敢看何祈竞，只是看看教室里的其他人。
没人注意他们。
"走吧。"
"哦。"紧张地跟着何祈竞出了教室，宫毅想--为什么要和我一起走呢？不是喜欢别人吗？
何祈竞的背影在他的眼中遥不可及，又近在咫尺。
快到楼下了，今天也是一个人吃饭......他要去哪里吃？
还是说他要和我一起吃？出楼以后该跟他一同去吃饭吗？万一他没那个意思，我岂不是很丢脸......
到楼底了，该分手了，今天，还是吃泡面吧......
他根本不会邀请我啊，因为他喜欢的人不是我。
胡思乱想着，宫毅和何祈竞同时迈出楼门口。
要分道扬镳了......
"去哪儿吃？"
？
有一点惊慌失措地抬起头，宫毅听到何祈竞的问话，"啊，什么去哪儿？"
"吃饭。"何祈竞看着宫毅呆愣愣的表情，"这个时间去食堂的话，还有什么可吃的吗？"
你今天不出去吃吗？
"呃，只有泡面了。"
"也行。"何祈竞向食堂走去。
走出两三步，回头对宫毅说："想什么呢？走啊。"
你是要和我......一起吃吗？！
我可以和你一起吃饭？
那天，宫毅第一次不是一个人吃午饭。
次日，何祈竞主动叫宫毅："走啊，吃饭去。"
于是连着吃了几天泡面。
后来何祈竞带着宫毅到食堂二楼吃牛肉面。
被萧清竹看见了，用别有深意的眼神看他们。
宫毅的脾气一向暴躁，当下瞪萧清竹一眼，阴着一张俊俏的脸。
其实两个男生在一起吃饭根本就没什么，但宫毅就是神经过敏，见着谁都觉得对方在用异样的眼神瞅自己。
不知道是不是感觉到宫毅的不自在，次日何祈竞对他说："我带你出去吃吧。"
从此宫毅告别了泡面。
两个人去吃炒饭，店里有电视，宫毅看不惯那没完没了的广告，要何祈竞拨台。
"你自己拨。"
"我像是会用遥控器的人吗？"
说的那样理直气壮自然而然。
"我不会用遥控器不会用IC卡不会打手机，家用电器我只会用手电筒。"
何祈竞哑然失笑："那你还会干什么？"
"做家务，背日本年代表中国历史古典诗词，虐待人，演讲，剪窗花，绣花等等。"
"绣花？"
"我有一个与我同时出生的伙伴，她会绣花，总在我面前显摆，我不服，就也学了。和她较劲。"
这人，除了学习和这些不实用的技能，还会什么？
何祈竞给他拨了一个放山水录像的台，继续吃饭。
和宫毅相处得久了，就会发现他并不像别人认为的那样冷酷傲然。相反，这人有时候很迷糊，很孩子气。嗯，这人其实就是一个没长大的孩子。
他是很成熟很干练没错，但是那只是他伪装出来的表象。
剥开那带刺的外壳，宫毅的骨子里，是像嫩生生的豆荚一样的柔软。
让人觉得放下他就像放下一个毫无生存能力的婴儿......
何祈竞小心翼翼地照顾宫毅。
宫毅回家跟父母讲"今天何祈竞......"字字句句都离不开何祈竞，一脸喜气洋洋......
他的喜怒哀乐就像一汪清水，一眼见底。
那时的宫毅安然平和，幸福的都忘了--何祈竞并不是他的什么人！
"你怎么吃得这么慢？"
"这叫优雅。"
"没看出来。"
"苍天，看来我也不用伪装自己的形象了。"
在何祈竞面前卸下面具，狼吞虎咽。像那样一步一步地互相靠近，近到了他身上的刺几乎要刺进何祈竞的心口的地步。
知道吸毒是什么样儿的吗？
吸的时候飘飘欲仙，过后却会感觉到莫大的空虚。毒瘾上来的时候抓心挠肝，为了得到满足可以出卖自己的自尊！得不到满足时整个人都疯了，只想破坏一切！
越来越离不开毒品，越陷越深，瘾越来越大，想要更多更多......
最后整个人陷入绝境，好好的一个人，就这样毁了。
万劫不复！
何祈竞，你对我好，就如同是在纵容我吸毒。
我现在，已经戒不掉了......
如果我得不到那种毒品，如果你不再关心我......我该怎么办？
我该戒掉你，我该戒掉你......
现在，还来得及。
秦远流盛饭回来，"你又在折纸鹤。"
宫毅抬起头："没几天折头儿了。"这一抬头，见到一个圆脸男孩走进厨房。
那是跟何祈竞一起吃饭的，何祈竞的老同学杨望。
宫毅低下头，看着大盘香辣肉丝发呆。

两个人一起吃饭的好时光终究没能长久。
点菜的时候看到杨望，何祈竞把他拉过来一起吃。
如果宫毅会做人，就该主动和杨望说话。然而他没有理会杨望，这也算是对何祈竞的一种不礼貌吧。
宫毅照旧讲自己虐杀动物的故事。何祈竞端给他一杯茶水："吃饭吧你，别吓到杨望。他从小就不能听这些脏东西。"
语气里的呵疼显而易见。
你居然护着他？
宫毅从来没有护着谁的经验，他只知道谁对他就赞同谁。而在这件事上，他不觉得自己错了。
我凭什么要为一个陌生人而克制我的言行？
发现自己不是何祈竞最疼的人，宫毅的心一下子别扭起来。
不甘心，好不甘心！
于是无论如何也不肯跟何祈竞说话。
跟自己的父亲学来的冷战技巧，就算对方是他最爱的人，他都能满不在乎地把对方看成空气。
在日后的历次冷战中，就是这一招让何祈竞伤透了心，终于死心不再理他。
"宫毅你别不说话，我做错了什么你说啊！"
"何祈竞，你又惹毅哥生气了？"
"毅哥怎么不和你打招呼？"
在别人的面前让何祈竞陷入窘境，宫毅委实是有些过份。
被人当空气看，何祈竞感到手足无措。
"他拿我当空气。"何祈竞苦笑着向前来询问的人们解释。
宫毅听了心疼，却还是不肯退步。
我主动理他的话，丢脸的人就是我了。
你来求我，只要你说出第一个字，我就会对你笑。
他对何祈竞何其残忍！
我就是不要对你说话，咱们用手语交流也行啊，反正我不在乎。
何祈竞终于向他低头："我收回那句话还不行吗？我错了。"
这也不能说那也不能说，我该怎么和你交流？你为什么一定要对别人的话反应过激？宫毅，我好累。
话是收回了，但此后中午饭就变成了四个人一起吃。第四个人是文如。
第一次四个人在一起吃饭，杨望付账，付完了就溜了个没影。
宫毅习惯了AA制，掏出钱包去追人，当然没追着。
"何祈竞，帮我把钱还给他。"
"用不着。"
"帮我还他。"
"用不着。"
"帮......"
"你烦不烦？"
当着文如的面被何祈竞说"烦"，宫毅的怒火一下子就烧起来了。
"帮我还他。"微笑着把钱给了文如，宫毅走得很潇洒，其实都快气疯了。
虽然后来宫毅明白过来--并不是白请，而是轮流付账。但是在当时，他是真的感觉到了何祈竞隐藏在温柔外表下的冷酷。两个人之间的裂痕就是在那时产生的。
裂痕这东西是不可能修补的，它只可能越裂越大。
宫毅拒绝与杨望共餐，但他并不明说。他怕，怕何祈竞会生气，认为他是个小心眼儿的人。
而且，为了一个外人而撕破脸对他而言不值得。
"文如，帮我告诉何祈竞，我先走了。"中午放学，何祈竞去杨望的班等他出来，宫毅趁何祈竞不注意，溜了。
我宁可一个人吃，也不要和一大群人一起吃。
才走出校门口几步，就被何祈竞追上了。
"杨望今天留校，不和我们一起吃。"何祈竞的表情不知有没有生气，"你还是和我一块儿吃吧，热闹。"
你知道我不和你们一起吃的原因是因为杨望？
何祈竞，我的心思，你还有多少是不知道的？！
后来变成了何祈竞，文如，乔泽明，宫毅四个人一起吃。杨望再也没出现过。
你最疼的人应该是杨望吧，却为何在那样的一个时候追到我身边来了？
杨望从厨房里出来，何祈竞恰巧端着两个空碗走进屋来。
看到埋头折纸鹤的宫毅，何祈竞来到这桌。
一看桌上剩的大半盘菜，再一看宫毅瘦巴巴的小样儿，何祈竞忍不住说："你又不好好吃饭。"
宫毅差点儿把纸鹤折坏了！
"你少管我！"
我们都不在一起吃饭了，你还管我干什么？
别把我当成离开你就会死的婴儿！

"我去盛饭，"何祈竞站起来，"你也再来点儿吧。"
他拿着自己和宫毅的碗向厨房走去。
宫毅知道自己今天大概又要被何祈竞喂成小猪了。
何祈竞总是给他盛很多的饭，看着他吃，他吃不完何祈竞就不让他站起来。
"再吃点儿再吃点儿，乖。快吃，别皱眉，快吃，多吃一点儿，要不晚课时该饿了。乖乖，好，来，吃一点儿菜。"
何祈竞哄着他，像是在哄孩子。
宫毅看着他："你怎么像我爸爸一样啊？"
"我是你干爹。"何祈竞按着他的肩，"乖，喝汤。"
乖......
我乖乖的话，你会感到欣慰还是得意？不要控制我啊，不要让别人看我的笑话！
冬天的时候宫毅去测体重，第一次达到106斤！
"何祈竞把你照顾得很好啊！"
"得了吧妈，他对谁都那么好。"
说着这样的话，其实心里幸福得要命呢！

冬天已经过去了。
我现在只有97斤。
是我自作自受，不用你管！
别再对我装好人了！
"老板，给钱。"
宫毅站了起来。
让我为你受伤，让我为你而在我年轻的躯体上留下疤痕。
那将是我最引以为傲的勋章。
纸鹤折到700多只的时候，宫毅发现自己的指纹磨得模糊了。
"手给我。"听说了这件事以后，何祈竞在课间来到宫毅身旁。
自从那天告诉他自己知道他在为谁折纸鹤之后，两人之间就莫名地有了一种暧昧的气氛。
宫毅乖乖地把手给他，何祈竞捧着这只细瘦的右手看了很久很久。
脸上渐渐露出一个宫毅看不懂的表情。
宫毅仅能判断出这不是一个恶意的表情。
你知道吗？我最近常常在想，我要是懂得分辨人类的表情就好了......那样我就能明白你想向我表达什么......
不要不说话，失去了语言我无法领会你的意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