奎叶淡淡的,没一点惊奇。
莫非真是这样吗?
施蓉明明说过:奎叶杀了无数人。难道不是奉命杀的吗?
家乡里听说的象杀人狂的金不忌,在外郡听到的明君似的金不忌,不像一个人。
一路走来看过的情景,离家乡越近越贫穷闭塞,离金不忌越近越兴盛,人们擦肩往来,或者急匆匆的,或者笑眯眯的,也有人一脸上火的样子,但毋庸置疑,他们脸上都有一种名曰希望的东西。王吉渐渐明白,不仅仅是因为家乡偏远的缘故,而是因为统治者不同。
在建里,亲眼看见商贾把好东西摆在外面招徕客人,而不是偷偷藏起来,以防被兵士抢走。建里的女孩子们打扮得漂漂亮亮,在街上挑选首饰花粉,而不是战战兢兢躲在家里。人们的头上没有阴云。街上巡逻的士兵也没一个浑身酒气,他们不在任何一个摊子前停留。
奎叶选择了这个人,为他杀人。莫非是信任他吗?信任他可以带来一个太平盛世,结束腐败的统治。
为了这个目的,不得不挥剑吗?
每一个王朝的诞生,都需要鲜血铺引吗?和丰的先人,曾将人们从暴政下解救出来的明王,传说里也杀了无数人,但是对百姓来说,明王杀的自然是坏人。没人关心被杀的是谁。明王的勇武被编成歌谣传唱,被杀者的挽歌却从未听过。
王吉把他想的简单向奎叶说了说,奎叶便笑了。
"笑什么?"
"王吉。你可以做官。"
"你笑话我。"
"当然不是。能这么想的,就是有做官的气量。只是别太过了。这个,我就没有。"奎叶的笑多数只是个笑影,连牙都不露。王吉被他说愣了。
"听不懂。你在说什么呀?"
"呐。你知道这块玉吗?"奎叶拿出王吉的玉,转头对他说,"以前没跟你说,现在大概可以了。这玉大概值二三十两银子,但是为它已经丢了三十条人命了。"
王吉的脸发白了。"你是说......?"
"大概是个信物之类的。要不就是有什么不该你知道的秘密。现在还要去吗?你可能亏本的。"奎叶无关自己的轻松,甚至还开他一个小玩笑。
"去。去!"王吉发狠的叫,"管它什么秘密,我现在什么都想知道。"山民的倔强在这一刻暴露无遗,李奎叶忍不住笑起来。"好。好。去就去。"
船到月平,船客们纷纷下船。王吉下了船回身找奎叶,却见他仍站在船头,动都没动。正诧异着,忽听一阵声响,四面八方平地出现无数黑色人影快速闪动着。船客们发出惊叫,但穿着黑甲的士兵们,只是把港口团团围住,然后开始驱散人群。
一会功夫,宽阔的岸上只剩下一片黑甲。
王吉心里一凉,分明是冲着他们来的。
领头模样的人上前对着船头的奎叶行了礼,神情有些复杂。
"大人,请回来吧。不要为难我了。"
王吉转头看奎叶,发现奎叶又恢复成刚见面时冷冰冰的样子:
"你回去吧。换其他人来。"
"大人,"领头的人苦笑一声,"你还不知道吧?我已经是不动营的副统领了。是皇上亲自下令要我来的。"
多年以前,为了部下的性命,李奎叶屈从了皇帝。
时隔五年,皇帝故伎重施,又派来他的部下做他的对手。
莫远已经成了不动营副统领。他的顶头上司是代管不动营的士卿杨铁华。
李奎叶不说什么,下了船一步步走过来,在王吉身边站定说:"我不管是谁的命令,我要和这个人一起离开。谁敢拦我,我就杀了他。"
一年前的部下"呛啷"拔出佩刀。
王吉目不转睛的看着。奎叶始终不远离他。其他人也没过来抓他,倒让他找到最好的位置观看这场搏杀。
在他看来,两人是在舞剑舞刀,比猎户还矫捷的身手,比舞女更富于弹性的身躯,充满阳刚之气的舞蹈。刀剑击鸣着,两人的身影在兵器挥舞起的寒光薄雾里进退腾挪,伸缩弯展。正看得入神,忽觉刮来一阵风,还没明白,人已被奎叶提起,象鹰隼投林似的直扑挡在路口的护卫。
护卫们纷纷举刀剑格挡。只几下功夫,就让奎叶挟着人冲了出去。场面虽然摆的大,动起手来倒不拼命。李奎叶正满心疑问,却听远远顺风传来莫远的大喊:
"圣上有令,不许伤害大人。他还说,他等你去杀他。"
32 旅途
不动营没有展露其真正实力,是因为皇帝的命令。
对于一个已经背叛的人,金朝圣上为何这样宽大?背叛君主,在这个以忠勇为尚的国家,是不能再严重的罪过了。杀死这样的人,连罪人的亲属都哑口无言。
金不忌意外的宽大并没带给王吉轻松的心情,因为他的旅伴明显心情恶劣了。
一段日子的相处,王吉渐渐了解奎叶。李奎叶不是那种喜怒形于色的人,令普通人生气的事也不会扰乱他的情绪,相处这么久,王吉甚至没看到他真正不快的样子。
但是金不忌人还未出现,仅仅一句传话,就让奎叶失去了往日无波无动的平静。
和往日一样不说话,脸色阴沉很多。雇马车的时候,甚至让车行的人因为惊恐而想拒绝,但是又看了他一眼后,对方连拒绝的勇气也消失了。
于是他们雇了一辆马车,车夫由王吉兼任,对方只收了少得可怜的押金,--自始至终奎叶甚至连语调都没抬高。
到鹿鸣只有两天的路程,距离明水也不过是三天。可谓深入到北军心脏部位了。
因为谜题的即将解开,还有身处危境的不安,让王吉十分想说话。但是奎叶的背影都像散发着烦躁似的,让王吉把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在施蓉口里那么可怕的不动营因为皇帝的命令,并没有对他们造成实质的威胁。在那之后,甚至连零散的杀手没碰到过。越靠近危险的地方,反而越平静了。
再出现的话,一定是更厉害的阵势吧。
王吉眨巴着眼,反复推测着事情的走向。出乡这些天,见了很多事,不知不觉王吉变了很多。奎叶不理他,他也不会像以前硬缠着说话了。
王吉很好奇。照一路的见闻来说,金不忌可说是几百年不遇的好皇帝。照他给不动营的命令来说,为人可称得上宽大。但是他为什么说等着奎叶去杀呢?
奎叶为之服务了五年,即使因为朋友的死亡选择离开,也不必非要刀枪相对。而且,奎叶听了这话后,脸色可有够难看的。
追着玉而来的人认识奎叶,曾震惊的称他"大人",奎叶甚至因此不愿意露面而让施蓉出面。那么那块价值不过二三十两银子的玉佩,果然是牵涉金朝什么隐秘了。不知是幸还是不幸,他偏偏又被奎叶救了,并且结为旅伴。被追踪的玉,被追捕的人,汇聚一起,到最后已经分不清是在追玉,还是在追人。
王吉转头凝视同伴的脸。奎叶似乎慢慢控制了情绪,也恢复了冷而静的模样。
不愿意刺杀金不忌的奎叶,说他不想见到那个人,但是却毫不犹豫的往鹿鸣前进,好像走向命运似的,要去看看尽头有什么。明明已经暴露了身份,可能连目的地也暴露了,奎叶却没有因为不想见到谁而回头。这种自相矛盾,像是赌一把,也像拖延推诿的做法,可太不像奎叶的作风了。
想到施蓉,忽然心里一沉。
"不知施蓉怎样了?"
奎叶出人意料的回答了:
"大概,最近会有消息。"
王吉吃惊的问为什么。
奎叶没有马上回答,半晌,才文不对题的说:
"那个时候,我们都没想到会有今天。"他凝视着手里的锈刀,上面"清风明月"的字样已经模糊了。"从那天以后,好像被什么赶着似的,也顾不上看路,就是匆匆的跑。志焕已经停下了。我也不想跑了。但是施蓉还在跑。"
奎叶的话里,像有不祥的暗示似的,让王吉感到了寒冷。王吉忽然从心里感到悲哀。这些人,真的只能活在过去,在回忆里感到喜悦,为了失去的过去报复吗?他们明明还这么年轻。
王吉问:"你在担心施蓉吗?"
浮动的暮霭似乎让奎叶的声音也飘忽起来。"不是担心。我,早就不会担心了。那是摆放在眼前,清清楚楚,怎么也改变不了的事。看到了,就明白了。担心那种东西,是多余的。"
奎叶的声音第一次出现了淡淡的倦怠。王吉听到这样老气的话,很想揪着他的衣领质问他,但似乎也被感染了这种无力,并没有真的实行,只是低声问他。
"奎叶看到什么了?"
李奎叶没有回答,仅仅笑了一下。又是那种"说了你也不会懂"意味的笑。这笑本来有点苍凉,但看在王吉眼里,就有点故弄玄虚莫测高深的讨厌味道了。
一夜无话。
路上安然无事。等到了鹿鸣,已经是第二天下午了。
鹿鸣并不大,但是因为紧靠着连通四方的枢纽明水很近,因此也相当繁荣。王吉到了此地,才知建里和这一比,根本不算什么。鹿鸣更热闹,更生机勃勃,同时兵士也更多。
奎叶重新戴上帽子,把脸遮了大半,好在都是普通的兵士,没什么人认识他。两个人无心玩耍,稍一打听,原来这里的守备就姓钱。为防万一,两人没急于到守备府,而是四下打听了一下守备的来历。
守备叫钱春,军功出身,据说杀人无数,骁勇无比,前卿事郑永昌非常赏识,一力提拔,南征随御驾来到南方,被授了这个官职。职级虽不高,但地方不错,只是离皇上稍远了点。不少人认为他已经失宠了。
奎叶听了点点头,淡淡说声:"郑永昌的人啊。"便站起身。
男子收下王吉给的钱,又想起什么。"对了。最近老爷似乎在等什么信或者人,看着很急躁。"
奎叶把手伸进怀里,问:"什么人?"
男子掩饰着兴奋,倒豆似的说起来:"两个月前,来了个穿黑衣服的人,和老爷密谈了很久,连茶水都不许往里送。那人走了后,老爷就坐卧不安。"男子望着奎叶动都不动的手,咽了口唾沫,不甘不愿的补充道:"那人好像是京卫营的大爷。别的,我真不知道了。让老爷知道非扒我的皮不可。"说完眼巴巴看着奎叶。
奎叶瞧问不出什么了,便大大方方把手从怀里拿出来,却是空空的什么也没有。也不去看那人快哭出来的脸色,转身招呼王吉道:"走吧。"王吉看看那人,又瞧瞧奎叶背影,忍不住想笑,极力忍住了,快步跟了上去。
京卫营和不动营一样,都直属于皇上。
京卫营的统领是士卿杨铁华。在金朝官员中,是不多的几位能让奎叶警惕的人物。和奎叶一样,杨铁华也是被皇上救下来的,从此对皇帝赤诚以奉,绝无二心。这个人生性严肃,宫乐舞蹈从不喜爱,言谈举止毫不风趣。李奎叶冷淡是灰了心思,这人却是天生如此,刻板之极。和人说话有板有眼,做事板上钉钉,什么事也糊弄不过他。而且生象不叫的黑狗,咬人就咬要害,咬了就不松嘴,入骨三分。不光李奎叶,就是当初的郑永昌对他也是七分讨厌三分忌惮。这种性子,虽然外人看和李奎叶颇有相似之处,这人却从骨子里讨厌不守规矩冷淡懒散的李奎叶,李奎叶也不喜他,两人相识数年,说过的话有限。
在外人看来,杨铁华和李奎叶一样,都是直属于皇上的心腹亲信。李奎叶自己却知道,这个人的忠心哪是他比得了的?只要说是为了皇上的大业,这人什么做不出来?且连眉头都不会皱一下。
这种人的部下和郑永昌的部下扯到一块,总不会为了什么鸡毛蒜皮的小事,何况又死了那么多人。其中内情,奎叶心里大概有了谱。心里不禁苦笑:这可真是冤家路窄。
33 士卿
守备府前,仆人去通报的时候,王吉的心就开始狂跳,一边忍不住频频看奎叶。奎叶戴着笠帽,把脸遮得严严的。但是看见他,即使看不见他那种特有的冷静表情,也会感到踏实安心。
仆人回来了。恭敬的请他们进去。
两个人穿过曲折的走廊,绕过庭院,每进一层门都有不同的仆人引他们继续前进。穿过最后一道门的时候,奎叶突然停下脚。
王吉立刻嗅出了不对。
门已经在身后关上了。眼前是个双层小楼,他们所站的地方是楼前小小的庭院。小楼敞着门,正对他们的门里影影绰绰有一个人影。
一阵不含笑意的笑声从前方传来,同时背对他们的人转过身,从门的阴影里走出来。这是一个三十上下的人,长得黑而健壮。整个人显得精干严肃。
这个人笑道:"即使没有任何血迹,也瞒不过野兽的直觉。"
李奎叶静默站着,伸手扯去笠帽,露出没有表情的脸,以他特有的低沉缓慢而清晰傲慢的语调回答:"士卿大人,好久不见。"
士卿杨铁华收起笑容,冷漠的说:"奉圣上之命,请你回去。"
李奎叶并没有如他预料一口回绝,而是转头望了望王吉,才回答:"我的雇主是来见钱某的。他还活着吗?"
士卿随之望了一眼呆立的王吉,竟真的一板一眼的回答:"企图叛乱,以律当斩。但是为了防止惊动你,还没有杀他。"
"前卿事的部下?"
"是的。"士卿毫不顾忌机密的外泄,直率的说:"死在嵩南的是原来我的部下,与郑的部下勾结,企图谋反,都是死罪。"
说的虽然简单,熟悉内幕的李奎叶已经明白了。
"那么我的部下也是他杀的了?"
"是这样,至少算报仇了。"
原来如此。一直对外宣称死于刺客之手的郑永昌,其实是被眼前的士卿杀死的。同一夜被杀的,还有不动营运气不好的护卫。而不知为什么,参与行动的士卿部下产生不满,意图泄漏郑死亡真相而被灭口。虽然他留下玉,请王吉为之向郑部下报信,但是没有料到短短时间,郑的部下已被控制住了。现在士卿甚至可以大摇大摆说他们企图叛乱。
士卿是圣上亲自选拔的。处理麻烦的能力果然数一数二。
这时士卿正以他一贯的认真问道:"你想见他吗?"
这是士卿最令奎叶头痛的地方。一板一眼,迥异于常人的认真,谁也别想从他那里混过去。
于是奎叶冷冷回答:"要死的人,不需要见。"
"那么,"士卿果然结束闲话说:"我们该启程了。圣上等着呢。"
李奎叶报以冷冷的"哼"声。
士卿没有生气,凝视了他一会,突兀的说:"本来圣上想亲自来的。"说这话的时候,他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但是出现刺客,圣上不宜出行,所以我请求代替前来。"
王吉的心猛地停止跳动,李奎叶也露出凝神倾听的表情。
士卿继续话题:"刺客是个和尚,还有一个女子。她已经逃了。我想你知道她是谁。你的去向,也是她透露的。"
李奎叶无动于衷的"嗯"了一声。
王吉失声"啊"地叫出来。这两天一直盘旋在他心头的不安终于得到证实。他们的去向,不该这样快被查出来的。
是施蓉。为了分散护卫们的注意力,施蓉把奎叶的消息泄露出去。
--"那是摆放在眼前,清清楚楚,怎么也改变不了的事。看到了,就明白了。担心那种东西,是多余的。"
奎叶看到的,就是这个。
施蓉为了报仇,是不以牺牲李奎叶为念的。
士卿冷漠的声音继续着。
"故交也好,同学也好。这样的人,值得你抛却陛下吗?我不赞成你留在陛下身边,但是,既然是圣上的心愿,只要你能证实你的忠诚,我可以不反对。"
在他们进门不久,门已经被关上了。奎叶和王吉像被关到笼中的动物,找不到可以脱身的办法。但是听到士卿垂恩似的点拨后,李奎叶以更冷漠的态度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