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吉听到这里,脸便开始红了。这段日子,出门看了不少新东西,心里自然有了想法,不料听人这么一说,才觉出自己小器,想的不过是井底之蛙的见识。
那人虽然看起来尊贵,却绝无咄咄逼人的态度,说话也缓缓的,听着悦耳舒服,见王吉脸红,便转了话题。
"能听到你这些话,就知道百姓是怎么想的。了解百姓的想法,也是重要的工作啊。--你认识奎叶多久了?"
王吉一愣,不由自主答道:"两个月了。"
这人听了没做声。眼睛望着地平线方向,王吉觉得有种仿佛怅惘般的东西蒙上他的脸。待这人转过脸继续发问的时候,那层纱似的神情梦幻般的消失了。
"他还好吗?"
王吉想起奎叶那种淡淡的,喧闹中也仿佛寂寥的神情。"算是好吧。"
"算是?"z y b g
"奎叶啊,老是活在过去。"王吉对陌生人抱怨着,"内疚啊,悲伤啊,后悔啊......明明已经过去的事,不懂他为什么丢不开。人间杀手啊,强得什么似的,本来不该担心的,可总像随时会消失一样......"
"还是这个样子,"陌生人喃喃着,"真让人担心啊。怎么还不回来呢?"
在这华贵得仿佛身处云端的人物脸上,忽然浮现几乎可称得上温柔的神色,空山云霭一般笼罩着,让过于聪明的脸庞有了凡人的气息。
王吉呆愣愣的看着。
"那个,你是奎叶什么人?"
陌生人泰然回答:"我是他的知己。"
王吉嚅喏着说:"他的知己,不是崔志焕......吗?"
一丝不悦的阴影爬上这人的脸。
他哼了一声:"崔...算什么?我才是他的第一知己。这些年,我一直在他身边,他经历的所有事,我都知道的一清二楚。崔志焕知道什么?"
可是施蓉说过,崔志焕是奎叶最好的朋友。奎叶本人也常常提起他,却从未提起这个人。
王吉瞠目的样子过于诚实。这人的不悦明显增加了,与此同时却忍不住笑了。
"终于知道奎叶为什么会陪你走了。"这人笑着,明明岁数不小,人也生得睿智华贵,可是那点狡黠,看上去不但不刺目,反而使之显出别样魅力。
"请问你到底是谁?"
这人哈哈大笑。爽朗直白。
"我是金不忌。"充满自信的口吻,便服的帝王含笑看着王吉目瞪口呆的样子,补充道:"也是奎叶唯一的主人、伴侣。"
他在"唯一"两字加重语气。
36 谁是谁非
显然在金朝皇帝及其臣子如士卿等人眼里,王吉是属于纯良百姓之列的。他们挽留他的口吻非常客气。待之也相当礼貌。不但允许他自由出入,而且拨来两名士兵保护他。
和丰王朝的消亡几乎可说是指日可待的事情了。釜州已经归顺光盛,只有嵩南还在其掌握之中。光盛君臣似乎无意移动,选择继续呆在明水。
明水是整个南方的枢纽城市,连通四方,处于非常重要的位置。城市建成方形,街道四通八达,南北东西交错,很好辨认方向。中心是行宫,皇帝办公和休息的地方。行宫周围是密集的各个部司。再往外是官员们的住所。百姓的宅院和商铺则在周边。
王吉作为特别的客人,则被安置在行宫边缘一个独户小院里。有时处理完公务闲下来,金不忌会一路散步走过来,和他聊会天。有时莫远当值的时候,也会和他说话。
被这样安置,王吉推断自己也许被当做了诱饵。他很想告诉对方不要白费心思,对奎叶来说,大概他什么也不是。然而几天下来,这个令人不快的念头渐渐被忘怀了。
因为无论是皇帝自己,还是偶尔碰到的士卿,谈话里都对他本人表现了更大的兴趣。
他们对他的想法颇有兴趣。对他谈到的家乡的风土人情,包括一些微不足道的乡村小事,都听的十分认真,报以会心的微笑。这种态度,慢慢改变了王吉的看法。即使是入侵者,抱着这样的诚意去了解百姓的生活和需求,也会受到热烈欢迎吧。愿意倾听百姓的声音,主动倾听百姓的声音,这些看似微不足道的细节,却给予王吉一种崭新的希望,以前从不敢抱持的希望。
皇帝说,和王吉谈话是他休息时的消遣。
王吉则觉得,和他们谈话给了自己一个新的天地。
从容文雅的高挑男子,举止有种无拘无束的感觉;一脸严肃,不苟言笑的臣子,紧守本分的同时严密反驳主上的异想天开。他们轻松谈论王吉想也没想过的事,开玩笑似的在各种精密的问题上讨价还价,说着他似懂非懂的语言。
金不忌有着极黑的头发,细长柔和的眼睛,分开看五官不见得多么出色,一旦合起来,却有让人过目不忘的魅力。他喜穿色泽简单又华贵的衣服,无论多华美的衣服只能衬托,而不会掩盖他的风采。
王吉想起奎叶。
薄暮里坐着的剪影,飘起的几缕碎发,长长的锈剑,宛如衍康名画里走下的武士。独属于他的,飘荡于其周围的神韵。无论多落拓,都不显狼狈;无论穿着什么,站在金不忌身边也不会失色。
金不忌亲口说,他是奎叶的"伴侣"。
这样想来,虽然风格迥异,但不知为何二人却有种奇异的和谐感。
让奎叶真正恐惧的,莫非是金不忌的喜爱吗?迫使奎叶离开的真正原因,也许不单是志焕的死亡,还有金不忌本身的态度。王吉在心里暗暗叹了口气,说不上是惋惜,还是别的。
金不忌在王吉面前很少谈及奎叶,偶尔提及,也只是微笑着,以一种无奈的神情。
在王吉看来,这不是为了照顾他的感觉,而是显示了金不忌的自信。金不忌不需要从外人嘴里打听奎叶的情况。连带他负手看天无奈神情,都有种挥洒自如的圆润。这种态度,不但不显得冷淡,反而显得两人多么亲密似的,根本没有别人置喙的余地。
这样一个洞明清透,潇洒自如,又富于大志野心的人,其魅力的确难以让人抵挡,怪不得士卿对奎叶的叛变耿耿于怀,也怪不得以奎叶志焕的感情深厚,奎叶竟没有向金不忌复仇。
但即使这样的金不忌,也会在喃喃"为什么还不回来?"时,笼上一层寂寞的浅雾。
这时王吉就突然会感到全身难受。
虽然并不是魁梧强健的体格,但是金不忌一向极为强势,什么都在其覆掌之间,而且天生就该这样似的。金不忌就该眯着细长的眼睛,柔和而锐利的笑着,旁人无法洞穿的头脑里,描绘着一个又一个计划,直到旁人终于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
做什么都游刃有余,即使遇到困难,也会无所谓的扔给臣僚,自己满不在乎的打呵欠。这样一个人,一个君主,即使会让下属小声抱怨,同时也被全身心的信赖着。有他在,就没什么做不成。
寂寞这种表情,和他太不相称了。即使是淡得像薄雾似的寂寞,也足以让人揪心了。
而让他露出这样神情的人,就无怪乎会被人怨恨了。
对王吉来说,奎叶是生平第一个像哥哥般亲切对待他的人,是把他带出狭小家乡的人,也是他的救命恩人。
而金不忌,只是几乎杀了他的杀手们的主子罢了。认识不过几天,说过几句话。如此而已。
但是,现在他觉得他理解了士卿对奎叶的怨恨。
一个十全十美的主子,可能几百年不遇的明君。却有唯一的弱点,伤疤,名字叫"李奎叶"。像一幅庞大精美的图画上多出的一笔。破坏了整体的完美。
即使想容忍他的存在,尽可能将伤疤变小。本人却毫不领情,竟然用剑拒绝了。
在全身心忠于金不忌的士卿心里,是不会理解世上竟有比圣上更重要(或是一样重要)的人这种疯狂想法的。若是为了同学而萌生叛意,已经非常该死了,何况为的竟是企图刺杀圣上的刺客。
王吉则不同。他认识施蓉。从施蓉嘴里熟悉了志焕。王吉知道这个人如何优秀如何聪明如何宽容如何情深......王吉了解对奎叶而言,志焕意味着什么。
不能怪奎叶。怪只怪,他偏偏又遇上了金不忌。
王吉叹了口气。
窗没有关严,好像风把窗吹开了。站起来去关窗,回头却愣住了。
一个人立在身后。
黑色利落的衣服,摘下的笠帽。几天不见的熟悉容貌。正对他微微笑着。
奎叶。
王吉心里叹息般叫了一声。扑上去抓住他的衣袖。
"我以为你不会来。"明明住得很好,看见奎叶却满腹委屈似的。
奎叶拍拍他的肩。还只是笑影。但神情毕竟是柔和的。
"你怎么进来的?"王吉问。
奎叶说:"出去再告诉你。"
王吉抓住奎叶的衣服:"现在!现在就告诉我!"
奎叶有点诧异的看他。"再不走会被发现。什么话出去再说。"
"我原以为你肯定不会来。你说过你从不救人。怎么又来了?......"
奎叶皱起眉,刚要说话忽又停了,像在倾听什么。然后回过头,简短的说:"他们发现了。快走。"
王吉点头。他想他们也该来了。他抓着奎叶的衣服,痴迷般的盯着他看。普通英俊的五官。只是因为那种神情,整个脸都和别人不一样了。食肉动物的危险,利刃的寒光,眼睛深处的傲慢,围绕着周身的寂寥,还有冷酷背后的一点点温柔,一点点就足以让人融化。
他的眼睛由疑惑变得不耐烦。外面的声音越来越近,连王吉也听到了。
他的眉一挑。
王吉知道他要走了。这个男子。习惯于生存,在危机中保护自己。下一刻他就会甩开自己,从窗口纵得无影无踪。这一点自己非常清楚。
门猛地被撞开。明晃晃的火把。金不忌站在最前面。一双眼睛第一时刻就盯上奎叶。
奎叶的身体绷紧了。不及细想,王吉猛地合身扑上,紧紧抱住他的腰。霎那间那身体如蓄势待发的猎豹,对方错愕的眼睛瞬间燃起暴怒的烈焰。
王吉心慌的等待打击。闭目等待良久,却什么也没等到,怀里的身体却慢慢放松了。
睁开眼,无数刀剑指向奎叶,他本人却只低头看他。片刻前的暴怒无影无踪。李奎叶静静看着他,神情颇有几分自嘲。
"你回来了,奎叶。"是金不忌柔和的声音。
"我回来了。"奎叶冷冷的,安分的回答。
37 记忆沉沙
李奎叶没有反抗。当然在层层刀剑的逼迫下,反抗成功的可能也很小。
有人取来镣铐,战战兢兢的为他戴上。是相当坚固的金属,粗大而沉重,戴在皮肤上可想多么冰冷不适。
王吉的目光一直停留在镣铐上,显然不适应这种严酷的方式。但是奎叶极其漠然,仅仅瞥了一眼就转开视线,甚至隐隐有种讥诮。
目送奎叶被人引走,步履艰难的背影,王吉转头恳求金朝圣上。"陛下,请饶恕奎叶。"
大度大志的皇帝微微笑着。"你要我怎么饶恕他?"
那时候打动了王吉的薄雾般的寂寞,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现在皇帝脸上虚假的亲切,犹如小孩拙劣的表演,全然掩饰不了那种自鸣得意。不似明君,连明智的大人也称不上,皇帝自顾自狡黠着刁难别人,以为无人看破他的那点心意。
"陛下!"
皇帝哈哈大笑,对他的焦急甚感好玩。"我会秉公处理的。"皇帝这么半真半假回复。
秉公处理?
他和他之间,从来不能秉公衡量。
皇帝站在屋里。看着背对他躺在床上的身影。一切有如从前。这明黄的帐子,滴泪的红烛,还有空气里夜的凉爽和满溢心胸的温馨气息。
床上人察觉有人,转过身来。
两人目光对上。金不忌微微一笑。
"回来了?"
他说的宛如日常夫妇间的问候。李奎叶厌恶的一皱眉,没有回答。金不忌不以为意。慢慢走近,笑一笑,低头,两人的脸越靠越近。李奎叶身上有镣铐,移动困难。只一双眼睛冷冷的,越来越凌厉的盯着。
几乎接触时,金不忌生生顿住。瞧着奎叶杀意凌厉的眼睛,自失的一笑,改作手抚上对方的脸。
是抚过无数遍仍然没有抚够的脸。这么抚着,无端的觉得两人亲近许多。金不忌低声问道:"奎叶。你真想杀我吗?"
真想杀他吗?
即使听从他的命令杀了老师,即使过了不堪回首的五年,即使和志焕并肩挥剑,也没想过真要杀他。
犯错的是自己,不是要拿皇位的他。
血流成河,他仍旧面不改色的说:我会补偿的。他总是说:要得到什么,必须先付出什么。圣上的眼睛冷静幽远,一切的一切都在他预计之中。皇帝有付出代价的觉悟,这样的他无法让奎叶怪责。
背弃了对皇帝的诺言,李奎叶有死亡的觉悟。即使醒来后发现还活着,也做好了承受怒气的准备。
鞭子呼啸着。特制的鞭子。
每天同一个时间,要承受鞭打。
被紧紧束缚着,脱去鞋袜,敏感脆弱的脚心暴露着。身上已没有完好的地方,皇帝下令改打脚心。即使被称为"人间杀手"的李奎叶,脚心也是最捱不得痛的地方。
死死咬着牙不呻吟,只能保住这点可怜的自尊。皇帝总是在一边观看,让他不得不努力维持着清醒。但即使这样,身体的颤抖还是控制不住的。
鞭子挥来的时候,总忍不住吸口气,总忍不住仰了身子,总忍不住缩了缩脚,尽管纹丝不能动。
痛觉传到大脑的时候,全身就颤抖起来。
皇帝明察秋毫的眼睛在他身上睃巡着,让他的痛苦也加倍似的。这时候他只能闭上眼,不去看皇帝的表情。
每天同一刻开始,同一刻结束。这是皇帝的方式。
渐渐开始害怕每天的这一刻。并不怕死,也不是不能忍耐痛,只是这种了无止境的日子,确实让人无法忍受。
李奎叶的脚早已完全无法行走,伤得不成样子。太医期期艾艾的说,如果不想他残废,最好还是暂停鞭打。
即使这样也没想过要杀他。
没有一个君主能容忍属下的背叛。惩罚也好,杀鸡儆猴也好,奎叶没有怨恨的心。
但是,......
崔志焕颓然倒地的时候,李奎叶就放弃了抵抗。
士卿为他戴上镣铐的时候,也没有反抗。
对于皇帝的主意,起初大臣们坚决反对。
不杀李奎叶也行,怎么办都好,就是不能让他接近圣上的龙体。像李奎叶这种洪水猛兽般的危险人物,怎么也不能掉以轻心。
反对无效。双方达成妥协。
士卿杨铁华亲自为李奎叶上了脚镣,沉重的连抬脚也困难。然后是手,颈部和腰。
皇帝无奈的看着。
士卿打量着,仍然不放心似的。
皇帝终于发话说:"你的忠心我很感动。不过你真以为我应付不了他吗?"
当然不是。士卿忠心耿耿的回答。但是,像他这么危险的人,再怎么小心也不为过。
皇帝笑着凝视一动不能动的危险人物。笑着说:"我已经控制了他五年,当然能再控制五年、十年、一辈子。处理朝政之余,留一个人陪伴我,应该不算过分吧?"
当然不算。士卿嘀咕着。但是为什么非要选狮子呢?
"你真想杀我吗?"
红色描金的地毯,床头垂落的明黄色帷幔。
红色的巨烛,跳动的火焰,滴下的烛泪,
还有挡住光亮的影子。
又想起来了。
刻意忘记的记忆,像池塘下的淤泥泛上来,浑浊了一池的水。
事情是怎样发生的?
皇帝是一个明智而冷酷的人,是一个善于把握也善于放手的人。奎叶自己是个冷淡的人,皇帝顺手的工具而已。背叛了主人,大概只有处死一途。
本应该是这样的。
李奎叶无法反抗,也不想反抗。捱了打受了苦,但不知何竟不能满足皇帝的报复心。
38 混乱
"全天下都是我的。"
皇帝坐在床边宣言。如果是在堂皇的大殿里,会更加激动人心,若是听众是成百上千的虔诚官员百姓,定会出现山呼万岁的壮观景象。但在华丽的寝殿里,听众只有缚在床上的李奎叶。他反应淡漠,没有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