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怜,你来了。"
声音依旧是清清朗朗,但听起来并不冷淡,更不像是有什么重要的事儿迫切地想要说出来。
"是我......你等一下。"
宾与怜一边回应,一边取出火折子,可火星微冒,便被颜离熙夺过去掐灭。
"解之,你找我到这里来所为何事?"
心中觉得奇怪,却并没有再作坚持,宾与怜自然地发问,而并没有听到回答。
黑暗中颜离熙握住了他的手,几乎是在极近的距离上,宾与怜听见了轻微的叹息,那声音并不响亮,但在黑夜中却绵延悠长,似乎包含着难以言尽的遗憾。
"解之你......"
还没有明白这样的叹息究竟因何而起,周围的环境突然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似乎是得了什么暗示,四周猛然嘈杂起来。是人声,呼喊着一涌而来迸发出来的声音,从几乎每一个可能潜藏的角落中向这边奔涌。
随着人声而来的,还有突如其来的撞击。应该是有什么人冲过来了罢,宾与怜感觉到有高大的身影将自己与颜离熙隔离开来,那人只是与自己擦肩而过,却重重地将颜离熙推倒,宾与怜听见了沉闷的落地声、挣扎、以及击打。
颜离熙重心不稳跌倒在了地上,怀中滚出了一块不知什么东西,在随后突然通明的灯火中,宾与怜看见了那块翠绿中带着暗黄的玉石在地上摔成两半,在地上翻滚几下,从假山的缝隙间急速跌落,一路发出清脆的颤音碎裂、再碎裂,最后变成一堆看不出原型的残块与碎末,静默在灰暗的卵石小径上。
四周已经通明,宾与怜这才发现站在自己面前的是锦衣佩刀的侍卫,其中一人跪在地上将颜离熙制住,另一位看似头领的人则向宾与怜抱拳:
"多谢宾大人协助属下抓住贼人。"
什么协助?什么"贼人"?
怎么会?自己怎么什么都不明白?贼人?谁是贼人?难不成......是?
将目光投向地上的人,发现在他的身边,地上散乱着几件并不属于他的东西。
这是怎么回事......
"何事惊扰?"
宾与怜尚且在惊愕中迷茫,假山下便传来了一声威严的询问,灯火更加辉煌了,立在耀眼明黄之中的人,便是慕容刑。
"启禀陛下,这几日宫内屡有物品失窃,臣等奉命缉拿,方才见到太监颜离熙形迹诡秘,又幸得宾大人相助,终于人赃并获。"
"哦?"
发出了一个并没有任何意义的单音,慕容刑向假山走去,随侍太监小心地跟在一边照亮前面的路,等他走到假山前的时候,那一片玉石的残骸便反射出了惨淡的光芒。
".................."
一把夺过随侍手中的灯笼,慕容刑蹲下身去捡拾那些残骸,开始时还有些不敢相信,后来灯笼倾倒了,黑暗笼罩着的身影顿时变得狰狞起来,他快步走上假山,所有人迅速在他面前跪下,而摇曳的烛光中,几乎是平展在地上的那些"赃物"便一览无余。
毛笔,砚台,诗画......
全部都是收藏在西华苑宝阁中,和之的遗物。
"你就是......你就是这么想要朕忘记一切......忘记朕的和之么?"
狠狠地一脚,踢到匍匐在地上的人背上,紧接着又是第二脚、第三脚......随着一次次猛力的冲击,颜离熙的额角,一次次在冰冷的岩石上落下由浅变深的血痕。然而没有呻吟,没有躲闪,只是缩得更紧的身躯,似乎已经放弃了一切辩解的机会。
颜离熙的心,在看见玉佩跌落的那一刻,便沉入了海底。
渐渐地,假山下已经围拢了一大群人,是那些出席荷宴的大臣王公们,各自用含着不同深意的目光远望着。
额头磕在地面的声音在死寂中显得清晰骇人。
宾与怜呆立一旁,方才制服住颜离熙的那个侍从正挡在他面前,防他作出突然的举动。事实上这道阻拦完全是多余的,因为现在的宾与怜,已完全被刺目的血红所震慑。反倒是慕容刑注意到四周的变化,慢慢收敛住表情,居高临下望向群臣。
他的目光所及之处,人们尽皆躬身行礼。
"平身。"
迅速恢复了平静与冷酷,慕容刑并没有驱散群臣,反而以一种近乎于刻薄的方式揪起颜离熙的头发,向后拉扯着迫使他仰头,将那张惨白的脸暴露在众人或惊讶或鄙薄的目光下。
因为虚弱和失血而变得几乎透明的面颊上,黑色额发被从额角滚落的血液所濡湿。颜离熙双目紧闭,乍看起来象是一具尸体,任人摆布。
宾与怜觉得自己快要窒息。他从没见过比那更苍白的脸,更从没见到过亲近之人在距自己仅咫尺之遥的地方,血流满面。
"宾卿家,宫人私盗宫中财物严重者,如何处置?"
似乎是对于这样的迫害还不甚快意,慕容刑松手,转身发问。
宾与怜一个激灵,嗫嚅着不知应说什么。
"告诉朕!"
慕容刑进一步催促,那声音突然异常响亮,宾与怜几乎是反射地脱口:
"袋杖之刑......重则,大辟。"
早清楚这个回答,慕容刑深黑的眼眸中甚至没有流露过一瞬的犹豫。
"袋杖八十,扔出皇城。"
四周突然一片死寂,宾与怜捣住了自己的嘴。无数双目光投射到颜离熙身上。侍从们提着的灯笼齐刷刷地围在周围,可没有一星灯火笼到他脸上。
"但是陛下......"
有几个知道玉佩来历,又与颜离熙旧识的臣子想要替他说话,虽然没有了实权,可在某种程度上颜离熙依旧代表着先帝的意志,大凡有些遗老情节的,便都有些不舍。
"住口!宾卿家所说在理,谁敢不服!"
又是一声断喝剪断了所有微词,慕容刑的话语,没有人能够在明地里质疑。
这一瞬间,宾与怜明白了。
他明白这是一场戏。
解之深夜与他见面,本就没打算说些什么。他只是需要将他带到这里来,然后发生的一切,便都在了掌握之中。
说什么"多谢宾大人协助",说什么"宾卿家所说在理,谁敢不服",其实是在向面前的这些群臣暗示宾与怜新的地位。而这场"捉拿盗贼"好戏,恐怕就是颜离熙和慕容刑共同上演的了。
其实一开始,颜离熙便在为自己物色继任的人选,一旦确认,便不计一切"培养扶植。"甚至不惜出演苦肉之计,用自己的血肉铸作新人的基石。
听起来是多么无私而感人。但此刻宾与怜却只能感觉到被骗的愤怒与无力。
刚才的一番猛醒,宾与怜心中已明白大半,只是对于眼前的惨状不能理解,这真的仅仅是做戏么?忍受这种肉体和精神上的折磨,就仅仅是为了这朝野之争,为了根本就不属于他的万里江山?
假山之下,众臣们鸦雀无声,此刻他们的心里,又在想着什么?宾与怜低头去看他们的脸,那些原本向这边观望的目光触到他的视线之后竟大多闪避开去,来自于皇帝的威慑已开始起作用了罢。
他们会怎么想?任谁都不会相信从前的太子侍从颜离熙会偷盗这些东西......就算是和之的遗物,那么早五年就应该动手了,又何必等到今天?
所以结论应该只有一个:这场闹剧是身为慕容刑新宠的宾与怜一手策划的,和之的死,稍有些阅历的人都知道与解之有些密切关系,如今同样身为"男色"的宾与怜想到要除去这潜在的"威胁"自然也在情理之中了。
而在这场"权力倾轧"之中,皇帝选择了宾与怜。
这选择仅仅是单方面的,可从来没有谁来问过宾与怜,问他究竟愿不愿意卷入到这场毋忘的纷争中去。
考中功名,本来只是想清清白白做官,影斜身正,一辈子活得堂正,现在却陷入了这趟浑水烂泥中,还被平白地抹了一身莫须有的污名......如今的状况,调头已经回天乏术!
僵立在一旁,此刻的感受,宾与怜竟不知道应该如何形容,他只知道自己已经开始转变,变得冷酷起来,心中生出一种扭曲的快意。
面前跪着的这个男人,专横地设计着他人的道路,不择手段地诱导和强迫,而自己却讽刺地对这样的人心生暗愫。自己根本是落入了圈套之中,而对于这个圈套的人却还一直念念不忘。直到落入深潭才赫然醒转......也许,慕容刑一直以来心中的感受便是现在这样的吧?
"来人啊!行刑!"
自然是早就准备好了的,依旧是那几个侍从,慌忙不迭地取来了布袋和刑棍。其中两人拉开布袋将颜离熙套进布袋,然后把袋口在脚跟扎紧。接着各执一根近一人高,手臂粗细的刑棍高高举起,雨点一般落下来。
木棍急速挥动的虎虎风声和皮肉开裂的声音立时响亮。
一点点一片片的殷红慢慢地渗出来,越来越深,越来越黯。而袋中的人,却始终没有一丝动静。
袋刑本来就是旨在欣赏袋中人痛苦挣扎不得解脱的酷刑,如今这种情况,却是任何一个在场的人都始料未及的。包括慕容刑在内的人心中都颤了颤,即而想起了颜离熙是一个从不喊痛的人,他微笑他隐忍他顺从,可是他从不妥协,从不流泪,从不喊疼。
那是谁的心,又开始隐隐作痛了呢?
大约在第四十棍的时候,响起的已不是闷响,水泽迸溅的声音随着红色液体飞散开来,很有一些沾到了宾与怜手上,粘稠冰凉的感觉立刻蔓延,那是死亡的预告。
被异端兴奋所掩盖的恐惧和无措终于苏醒了。
八十板......解之会死的......自己希望他死么?不,当然不!如果心中仅存痛恨,那么看到他被如此惩罚,为什么也会感觉到痛苦?
上前一步想去阻拦,可宾与怜的意图立刻被慕容刑发现,仅是使了个简单的眼色,侍从便不着痕迹地点了宾与怜的穴道,接着将他慢慢推到光线昏暗的角落,好让他的行为不引起他人瞩目。
这个计划,不容得任何人破坏。
飞溅的血沫越来越多,慢慢地,袋中人轻微呻吟了起来,然而被制之下宾与怜只能在双目被红色填满前扭过头去,在人群中寻找微弱的希望。
逡巡,目光被一个又一个的默然所打击,最后终于发现了一直站在阴暗处的那轮明月。
梅皓是在半途中才来到西华苑的,他所站的位置较为偏僻,花园里昏暗,天上又云遮月掩,若不是仔细辨认,发现不了他的存在。
想起那日在古华轩的所见,宾与怜以为梅皓一定不会冷眼旁观,他努力地想要用目光去示意,告诉他在这边、他所看不见的情况究竟有多么严重。
月破云出,可宾与怜看到的却是个高深莫测的表情,似乎在观望,又似乎在沉思。
刚过朔日没有多久,月尚是残缺。
啪!!!啪!!!
一声又一声交迭在深夜的御花园中,那是木棍重创肉体的声音,伴随着这残酷的节奏,宾与怜的心好像被狠狠掏出了一个空洞,其它部分则融化流动,形成一个巨大的漩涡。
有谁来结束这场混乱,不,是结束一切,永远地结束这个世界上的纷争。
四十五、四十六、四十七,听着那沉重的喘息呻吟慢慢升起,又慢慢消散......就在宾与怜几乎已经绝望的时候,从外院传来一声急报:
"启禀皇上,九秀失火!"
九秀,乃是与夏筠毗邻的花园,也是今晚赏荷宴中,后宫嫔妃们聚集的地方。包括梅妃在内的几乎所有嫔妃此刻都在苑内赏荷。
为了拉拢关系,慕容刑的嫔妃大多都是朝中官员的姊妹嫡女,现在一听出事,在场大部分的官员都慌了手脚,而慕容刑也立刻走下假山,匆匆往九秀方向赶去。
很快地所有官员都尾随皇帝离开,假山上的灯火暗下去,而棍棒的击打声也在不知不觉中停止。
并没有满八十之数,侍从也不知应不应该继续,要不是宾与怜现在被封了穴道,此刻就已经冲过去将袋子松开了。正当他努力尝试用眼神命令那些侍卫的时候,悄无声息地,那方才一直站在角落里的月已拾级而上,来到了石室。
"你们都退下吧,这刑,不用继续。"
开山王梅皓踩着一地微弱的银霜,一双微微上挑的眸子中是惯有似笑非笑、似嗔非嗔,他快步走到那些侍卫面前,伸出左手要将一个锦囊交给他们。
见到王爷到来,几个侍从自然行礼,可是对于那个锦囊,明知道里面绝对是价值不菲的宝物,却谁都不敢伸手去接。
"拿了我的赏,就退下,皇上问起就说颜离熙被按刑法打完板子丢出宫门去了。"
早就料到侍从们的犹豫,梅皓并没有显出任何不悦。他依旧不愠不火地吩咐,末了还不忘将利害关系挑明。
"颜离熙是何等身份你们不会不明白,现在皇上在气头上,若你们打完了这八十大板而让他一命呜呼,恐怕陛下后悔,你们几个就是个死......恐怕也得祸及九族,还不如把人交给我,等到皇帝回了心,再叫他回来。"
那几个侍从本就只是听吩咐说打个二十板就可了事,现在皇帝临时改口痛下杀手就已让他们不知如何适从,现在梅皓提出的这个建议不啻于为他们指了一条明路,心头长出一口气,也就没有再固执什么,当下领了赏赐就匆匆离开。
等确认侍卫们都已离开,梅皓俯下身来去轻触那紧紧包裹着颜离熙的刑袋。
指尖接触的时候,他清楚地感觉出袋中人的剧烈颤抖,那是不受思想控制的、最原始的恐惧。
"没事了......解之......他们走了......我是梅皓,没事了......"
一手在布袋上轻抚,把温柔和怜爱传递过去,另一只手便去解开紧系着的袋口,绳扎得不甚紧,没几下便解开了。
宾与怜依旧被点了穴立在一边,从他的角度已经能够清晰地见到宾与怜从袋口落出来的衣角,上面斑斑血迹触目惊心。
"解之,忍着疼,我救你出来。"
因为袋子是倒扎的,所以梅皓不得不扶起颜离熙,让他靠在自己怀里,然后将袋子从脚下开始一点点向头顶掀起。有很多次,已有些凝固的血块将皮肤与布袋粘作一处,梅皓不得不一边轻声哄着颜离熙一边小心地慢慢揭开。
光是揭开袋子就花去了小半个时辰,不过幸好九秀那边的天依旧有些微红,时间还是充裕。宾与怜僵硬地立在黑暗中,痛心而贪婪地看着那浑身血污,蜷缩在梅皓怀中的人。
四十七板,遍体鳞伤。
宾与怜不敢去想象,打完八十棍后的颜离熙将会是什么样子。仅仅是四十七板,他身上的衣袍便已破烂不堪,几乎所有裸露处都皮开肉绽,右腿膝部更是见了白骨,他被梅皓小心地揽入怀中,抱着抚着,却还不受控制地颤抖,此刻颜离熙的意识一定是完全模糊了,也只有这时候他才能放开一切束缚,彻底地接受另一个人。
宾与怜嫉妒上天将这个机会赐予了梅皓。
"解之,我们走吧......我们回家去。"
梅皓抱起解之,像抱着个刚出生的婴儿。这种轻柔的举动,宾与怜也曾经见过,那是在解之服侍慕容刑的时候。颜离熙沾着血的侧脸贴住梅皓银白的衣襟,他的双目始终紧闭,细长苍白的五指紧紧缠住梅皓垂到胸前的黑发,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怎么也愿不松开。
"没事了......。"
爱怜地在眼帘和嘴角滑下一串细碎的亲吻后,梅皓抱着解之站起来,天色已晚,他应该是打算出宫。而就在临走前,梅皓又想起了什么,将目光投在角落中宾与怜的身上。
"宾大人辛苦了。"
倒在地上的灯笼中蜡烛燃尽了,宾与怜看不清楚梅皓的表情,他只感觉到有一粒疾射而来的硬物点开了他的穴道。不消说那一定又是梅花珠,梅皓惯用的暗器。
"烦请转告陛下,臣会照顾好解之。"
知道自己带走颜离熙的事终究是隐瞒不住的,梅皓也并没有想过隐瞒,反而落落大方地对宾与怜这样说。经过慕容刑方才的发落,颜离熙已被开除了宫籍,所以现在离开宫廷已是正当,所以说完方才的那番话,梅皓便抱着颜离熙向假山下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