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启————ortry

再次接到电话，竟然是妈打来的。那时我正好在咖啡厅里，妈的声音似乎很平静，一如店里头音乐给我的感觉。
「妈，你还待在台北吗？」
「当然啦，难得不用管你爸，当然好好休假休个够啦！」
「喔，那爸都没有打电话上来？」
「他过两天会上来接我回去。对了，儿子啊，你现在有没有空啊，陪妈去逛逛。」
「嗯，好啊，你想去哪里逛？」
我看了柜台的小启一眼，发现他也正望著我。
「嗯，去买衣服吧！台北我也不熟，你看著办吧！」
「那姊呢？」
「就我们两个，她不去。她衣服够多啦！」
「那我等一下开车去接你，大概，大概半个小时吧！」
小启不知道什麽时候已经站在我旁边，我向他笑笑，解释刚才的电话。
尽管妈看起来很高兴，但我还是可以感觉到那中间的一点点不同，像有什麽梗在她的笑容里；当然，这一点点不同更可能是在我身上，我自己被某个情绪给跘著。
一连逛了好几间店，妈并没有替自己买什麽，反而老是拿衣服往我身上比，要我进换衣间试穿。
「不错嘛，我儿子真是个标准衣架子，穿什麽都好看啊！」
「呵，你还真得意啊！」
「就这件吧！嗯......拿两件，对。」
妈向一旁的店员示意，我疑惑地看著她。
「一件给小启啦！我可不想被人家说偏心。」
我突然很想抱著妈，想对她说声谢谢；她似乎看穿了我的企图，竟然脸上一红，结结巴巴地说：
「我只是想，嗯，那个，既然来买衣服，就顺便，你们男孩子都只会随便挑随便穿。所以，顺便......」
我顽皮地作势抱了妈，她羞得躲开，嘴里还连骂：
「都老大不小了还吃你妈的豆腐......」
回老姊家的路上，妈装模作样地拿著杂志扇风，嚷著：
「唉呀，逛得好累。到哪儿去喝个饮料休息一下好了。对了，就去小启打工的店好了，应该顺路吧！」
我想回答她，并不顺路。但转念一想，还是带她过去了。
离小启下班的时间还有半个小时，走进咖啡厅的时候，小启正好站在门边，嘴里的「欢迎光临」才讲了一半，就呆在原地。
妈朝他笑，立刻找了个位子坐了下来。他看看我，我只好对他作个无奈的笑容。
「她自己要过来的，你忙自己的事吧，别管我们。」
但小启还是特地把我们点的饮料送过来。妈向她道了谢，还拉著他的手要他坐一会儿。
「应该可以坐一下吧，不然叫他去代替你一下？」
真是母女俩一个样，就会支使我。
「没关系，我也快下班了，应该不要紧。」
妈认真地看著他，那个表情我不会形容，就像狮子看到猎物吗？还是像个小女孩看到橱窗里的新娘礼服？反正那样的专注好像还带点欲望似的。我想讲些话来打个圆场，却看见妈自己笑了出来。
「对不起，我只是想确认一下，自己的儿子喜欢的人究竟是长什麽样子；虽然从来没有想过，这个人会是个男孩子......」
「妈！」
「你别插嘴。小启，我问你，你......你真的喜欢，喜欢，嗯，你真的喜欢我儿子吗？」
要把这句话说出口，对妈而言似乎十分困难；她像是好不容易讲完一句话，脸上一付如释重负的表情。
「嗯，真的。」
小启点点头，不忘转头看我一眼。
「可是，你们都是男孩子......我不会说，嗯，我的意思是，你们，唉，到底怎麽会发生这种事。我没读多少书，不知道竟然还有这种事......」
「林妈妈，你喜欢林爸爸，是因为他是个男的，还是因为喜欢他的个性或长相，或者，只是单纯觉得，就是这个人了？」

妈愣了一下，大概没料到小启会反问她而有点吃惊。
「唔，这个......我倒没想过这个，都有吧！我是说，当然也因为他是男的，我们才会......欸，我在说什麽啊，怎麽在跟你们讲这个！」
我看见妈脸红了，举起杯子喝了一口。
「我也没想过这个啊，对我们来讲，喜欢很单纯啊，我觉得我喜欢他，并不因为他是男是女，长得什麽样......」
「只是刚好，他是男的。」
我插嘴，妈转过头白了我一眼。
「可是，你都没有想过，这种事情很奇怪吗？我是说，其他人都不是这样，很多人会用奇怪的眼光看你们，这样你也无所谓吗？」
我知道妈努力地想要把她心里想的，用比较委婉的话表达出来。
「所以，我们才希望身边的人能接受。」
「妈，这不是谁的错，也没有谁正常、谁不正常，就只是单纯的喜欢，是两个人之间的事。」
「但是，即使那是两个人之间的事，伤害了身边其他人也无所谓吗？」
妈冲口而出。
我和小启都无言以对。
「小启，你的父母知道你的事吗？」
过了一会儿，妈才小心地又问起。
小启摇摇头。
「你也是怕他们伤心吧？」
我看著妈，想示意她别再问下去，但妈却不理会我。
「我知道他们一定会伤心，可是这就是我，他们的儿子就是这个样子，我希望他们可以接受真正的我。」
小启低下头，看著自己放在膝盖上的手。我不由自主地伸过手去握著他；现在能做的，就只有默默给他支持了。
「唉......」
妈叹了长长的一口气。
「儿子，你也是这麽想的吧！」
我点点头。
「我真不知道该怎麽跟你爸讲你的事。你知道，即使我可以，可以接受你和小启的事，但你爸那边......」
「妈，你别跟爸讲。」
「难道你觉得瞒著他比较好吗，就像你们瞒著我一样？」
我们周围的空气像是被抽空一般，声音传不出去；如同一个被一个巨大而无声的低气压给包围著。店里头的音乐依然轻柔，但处在我们身旁的气氛却绝非如此。
「好吧，我想问的大概就是这样了。」
「妈，那你......」
妈站了起来，有意无意地朝我们握著的手看了一眼。
「先送你妈妈回去，可以吧！你们回去爱握多久都可以啦！」
妈露出笑容，我知道那是个有点勉强的笑，但已经很好了，真的。
「别这麽丧气嘛！妈不是说只要是你喜欢的人，我一定支持你吗？」
我也对她笑，努力让自己的笑容不至於太僵硬。
「对了，小启，」
妈回过头，
「下回记得到我们家来玩喔，欢迎你。」

5
刚认识小启的时候，我对这个圈子其实还不熟悉。
现在当然也没有熟悉多少，尤其真的和小启在一起之後，觉得对於安定的渴望来得更强烈；可以的话，我是想过要和他一直走下去的。
我第一次是在咖啡厅看见他的，也是他现在工作的那家。老实说，并没有那种直打进灵魂深处的喜欢，当时只觉得，这个男孩长得乾乾净净，如此而已。
咖啡厅的气氛很好，咖啡的香气恰到处地散布在整个空间里，让人忍不住会想起许多心里头的事；心情会异常平静，我想我喜欢那样的气氛。
结帐的时候，那男孩露出笑容。
我也对著他笑；那一刻像突然被什麽抓住似的，心震了一下。
「先生，你的记事本。」
我回过头，看见戴著帽子的他跑下楼，把手上的黑色记事本递了过来。
「啊，谢谢，唉，我真是粗心。」
我尴尬地一笑，发现他也笑著看我。
「那我回去工作了，下次小心点喔！」
他腼腆地扶了一下帽缘，转身跑了上去。我的右手拿著笔记本，整个人就呆在原地愣了几秒钟。
以後我就时常会到那家咖啡厅去。有时候是下班後顺路，但大多是特地过去的；我知道这样的做法好像有点老套，更何况我对这个男孩根本还一无所知。
但，有些事情就是很难克制。
好几次，我会忍了好几天不去，大概就像是种试探吧，想看看他会不会注意到；有时候也为自己这样的举动感到好笑，但是......
「欢迎光临，咦，你好几天没来了耶，还是一样，热巧克力吗？」
好像就为了等待他这一句话吧，然後就会一连好几天都跑过去，只为喝一杯巧克力，为了看到他的笑容。
感情是不是在这样一连串的过程中慢慢开始的呢？还是在见到他的第一次就已经决定下来的，我实在是不知道；事实上，我有太多事情都无法确定，包括我对他的感觉究竟算不是爱情，包括我是不是真的喜欢男生，还有，他......
他，也是吗？
我并没有太多方法去确认。常听说有人的什麽同志雷达准得很，可是自己偏偏没那个本事，许多事只能硬著头皮碰碰看；而对小启，我很小心地和他熟悉，因为我不想吓到他。
我知道他叫小启，是因为其他工读生都这麽叫他；我知道他在这里工作一年了，是附近大学的大二学生；我知道他最喜欢看安达充的漫画，时常会塞一本在牛仔裤的後口袋里，趁著客人少的时候拿出来翻。
对他的一点一滴，我都小心地从他口中，或是他身边的人那儿得知，再仔细地记住。
「咦，今天的巧克力，好像比较......」
「比较不甜，对吧！我特地帮你调的喔！」
小启高兴地告诉我。
「我记得你说过你不喜欢太甜的东西。那你应该改喝其他的啊，像是咖啡就很不甜；你知道吗，巧克力不甜就不像巧克力啦！」
他开玩笑地数落我。
「但我就是喜欢巧克力。」
在不经意间，小启已经慢慢渗透了我的生活，像是某种甜度的巧克力。
可是，我和小启还是单纯地保持著客人与店员的关系。
在他身上，我已经清楚地感觉到某种类似爱情的东西在成长；我曾经想试著甩开这样的想法，试著用平常心地和他来往；说不定，我们可以成为很好的朋友。
只是朋友。
那年是我上台北工作的第二年。才过年没多久，刚好碰上情人节，杂志社为了冲业绩而企划了一个专辑，去发掘台北市各大小有提供情人节特餐的餐厅。
平常大概只要社里的三、四个采访记者出动就够的，但老编这一下令，却要我们这些文字、美编的也得出去跑。加上自己还算是公司里的新人，这种苦差事自然得落到我头上。
其实我并不很排斥这种工作，老实说我还挺喜欢往外跑的，接触不同的人，和各行各业的人聊天，更何况还可以报公帐，何乐而不为？
只是，情人节，这个节日对我而言十分敏感。
我常苦笑，情人节自己可以到哪儿去？
整整两个星期，除了到公司处理一些例行公事，就是到台北各大街小巷跑；上网看到什麽人介绍了，自己再亲自跑一趟，采访、照相，作纪录，顺便接洽杂志的广告。那时真觉得自己都快变成台北通了，而且什麽不见经传的小巷子都能找得到，连同事都对我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
「小林想必约会经验很丰富吧！」
这是他们的评语。刚听到，我打从心里觉得好笑，天晓得我约会的次数一只手都算得出来，可能还得包括以前当老姊的「藉口男友」的次数。
以前并不觉得情人节是个多重要的日子，毕竟是西洋人过的节，台湾人只是赶潮流似的慎重其事把那当成一个大节日；充其量，大概就是给普天下男女情侣多一个藉口大吃一顿罢了。
当然这也许只是我的酸葡萄心理吧！我也曾经对著日历上的二月十四日发著呆，幻想著在浪漫的烛光下，高脚杯里红酒摇晃，对面的人露出微笑，举起杯子......
唯一的一次，在情人节那天吃了顿情人大餐。
好吧，那个人是我老姊。她难得没有情人陪伴，只好找她老弟权充。
「反正你也长得不差，配我，勉强及格。」
但我就是那麽没尊严地被那顿大餐收买了。後来大概也就没这个机会了，只要她身边有男友在。
该说是见色忘亲，还是有异性，没人性啊！
总之，等到采访的工作结束，社里文编、美编的工作还是少不得。一直到热腾腾的杂志出炉，我们这群人早就累得不成人形，谁还记得情人节是几月几号！
老编放我们三天的假，叫大家可以好好休息，过自己的情人节。我想在场的人可能只想好好大睡一觉吧！情人节，省省罗！
我还真的在家昏迷了两天，醒过来的时候就到楼下便利商店觅食，要不就打开电视，让房间里有点声音。
姊好像看到了我们那期杂志，兴冲冲地打电话来探听，看哪一家适合她和「新男友」去消费的。我笑著回她说，可以每家都去，反正她有那麽多人选。
「这倒是好主意！」
她就那麽挂了我电话。
我突然想起来，有好一段日子没看见小启了。
那天我大概是有点邋遢吧！小启看到我的时候，先是吃了一惊，随即忍不住笑了。
「还是热巧力吧！等一下噢！」
我急著到咖啡厅来，没有好好注意自己的样子。趁著他在柜台忙，我到洗手间看了看自己的样子；还真的挺糟的，穿了发皱的衬衫，简单的牛仔裤和凉鞋，头发有点乱，胡子也没刮；更明显的是有点红肿的双眼，连眼镜也遮不住的疲态。
「让你看到我这麽糟的一面啦，哈哈......」
我对小启不好意思地笑著。
他把冒著热气的热巧克力放到我桌前，还对我神秘地笑笑。
「怎麽啦？」
「没，没有，你先喝巧克力吧，会舒服一点。」
那是冬季的尾巴，窗外的冷空气丝毫影响不了店里头的温热咖啡香。含在口中的巧克力，适中的甜味渗入了每个渴望温暖的细胞。
我注视著外头的人群，一对一对的男女来往交错，牵著手大喇喇地走在冬夜的街头，旁若无人地亲吻、拥抱。
「明天才是情人节，可是过节的气氛已经很浓罗！」
小启走过来，给了我一杯白开水。
「喔，原来明天才是情人节啊！」
「你过得日子都忘啦！亏你们还出了情人节的企划呢！」
「嘿，你也看到啦！」
我不好意思地搔搔头。
「明天有什麽计画吗？」
小启小声地问我。
我摇摇头，对他勉强一笑。
「孤家寡人，情人节大概窝在家里看电视，还是自己在电影院坐一天吧！」
我特意加强了自己声音里的无奈，不经意的；好像故意要让小启感觉到似的。
「喔。」
「你呢？和女朋友出去？」
「没有啦，我没有，嗯，女朋友......」
他很快地摇头。
「我，我回去工作了。」
他很快地跑开。望著他的背影，我竟看得痴了。
不知道是不是我太敏感，每当我抬头寻找小启的身影时，总觉得他在看著我；然後像吓了一跳似的，他又很快地低下头去做别的事。他今天似乎特别心不在焉。
那时，心底会有一个声音悄悄地说，他是不是也喜欢我呢？他是不是也一直偷偷在注意我呢？
我笑著，一口把杯子里已经不热的巧克力喝光，同时站起身。
「你，要走了吗？」
「嗯。」
「那......那......那，你......」
他犹豫著，一直支支唔唔的。
「怎麽啦？」
我笑著看看他，他这个样子真是有趣。
「嗯，你，你明天会不会来，来喝巧克力？」
「咦，明天吗？」
我考虑了一下。其实好像也没什麽好考虑的，只是突然被他这麽问，有点愣住了。
「大概吧！嗯，我也不确定。没事的话，应该会过来。」
「好，那......那，我等你。」
讲完，他很快地又跑开了。
我咀嚼著他最後那句话的意思。
我等你。

6
热巧克力一向可以让我有一夜好觉的。
我不是个喜欢甜食的人，咖啡通常只要半包糖就觉得太甜；还好我也不爱喝咖啡，就光爱闻咖啡的味道，觉得那样的味道里彷佛有种深度。但偏偏我就是喜欢上巧克力的味道。
高中的时候，我们班和附近的一所女校联谊。因为读的是男校，这种机会对大多数男孩子来讲重要性绝对大过期末考。通常负责联络的同学会被其他人捧上天，就像哪首歌里说的，走路有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