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等,宜兰。」少言虚弱得短短一句话要分成几次才说完,说完又上气不接下气地咳起来
。
兵凶战危,单是护一个人尚算游刃有余,还要再加一个累赘?林文伦心中不愿,却不想拂逆
了大眼睛的意思。只得飞回来,向宜兰粗声道:「跟着我。」
「好!」宜兰捞到了救命草,像影子般紧紧跟在两人身后。
宜兰轻功有限,三个人只得在人群中穿梭,一路上也不知多少人被林文伦踢得飞了出去。这
样一来,三人前进的速度慢得无以复加,费了一炷香时间也不过走出几丈。林文伦心下焦虑,刀
剑无眼,哪时候一个不周全,说不定便会波及到大眼睛,况且他的伤势也不容再拖下去。想了想
,忽然抓住宜兰衣领,宜兰方自一声惊叫「你......」,便被甩得高高飞起,在空中伸划过一道
长长的弧线。
宜兰在空中喊声连连,眼见前面已有三四个家丁等在她落下的地方,手中明晃晃的刀剑高高
竖起,就等着她自己串上,不由得紧闭双眼。
林文伦紧跟而上,却比她快了一步,先将三人踢走,伸手在她背上一托,宜兰再次高高飞起
。
如此反复几次,三人已安全抵达西墙之下。林文伦登上墙头,舌绽春雷,「是自己人的,过
来。」
一部分黑衣人见当家的现身,纷纷从战场抽身,汇集到墙根之下围成圈,林文伦跃了进去,
沉声命令道:「保持这个队形,向外冲。」刚要起步,忽然袖子被人轻轻拉动两下,低头看去,
只见少言一双无神的眼睛正看着某处。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西边墙头不知何时站了一个人,瘦
削身材,正冷冷地俯视着下面战得舍生忘死的人群。林文伦心神一震,涩声问道:「大眼
睛......」
「我要问清楚!」少言挣下地,摇摇晃晃地向前走。黑衣人统领探询地望向林文伦。林文伦
先是闭了闭眼,做了个「跟上去」的手势。
几十个黑衣人将少言围在中间,护着他在战场中穿过。
丁寻也已看到少言,跃下地来,与他对面而立。
「是你?」是你把我送到八爷手里?少言平平淡淡地问,惶恐失望忧伤在心里翻滚,交织成
太过复杂的情绪,他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语气。
「会这么问,就表示你已经知道了不是么?」
「为什么?」为什么可以一点不犹疑地舍弃我?你不喜欢我,我知道。不敢求你对我的感情
给予相同的回报,所以让自己成为得力的手下能干的管家,这样至少和你最贴近。我的希望已经
少到卑微的地步,难道连这也不行?
「林文伦与老八有没有联手,你最知道。」
「所以这是背叛?」我会让林大哥退出,况且林大哥并没有对你造成实质性的伤害。我只是
从中斡旋,希望你们两人都好好的,这算背叛吗?
「算。」
少言忽然笑了,神色间难掩悲伤,「当初你给我药时说,我的命是你的。若你觉得惟有杀我
才解气,就拿去吧。」艰难地弯下腰,从地上拾起一柄剑,倒转着递过去。
我很笨,喜欢一个人,只懂得全心全意,宁可自己身中十刀,也舍不得让你受一下。即使天
下人都背叛于你,我始终都会站在你的一边,你一生聪明,难道这也想不到么?就算我真的背叛
,仍有多年的情分在,你就如此绝情?嗯,借八爷之手杀我的确是高明的做法,既免了自己手上
沾上鲜血,又可以让林大哥与八爷反目。你精打细算,连我也成了一棵棋子。
丁寻没有接,那柄剑铿锵一声跌落在地上。
两人相望半晌,少言说道:「是你不要,不是我不给,我们从此两不相欠。」那声音,丝线
细细拉上去的凄清。
丁寻不说话。
少言转身扶着一名黑衣人的肩膀慢慢地走了回去,心中似有千言万语,却又像完全空白。
林文伦与丁寻两人远远对峙,波涛汹涌。
那场半夜的大火烧毁了半个丁府。对外,丁府的人口径一致,都说是丫环不小心打翻了烛台
。可大家也都看到了,自那场大火之后,丁府又恢复了正常,宾客如云。只有八爷,先是莫名其
妙地被近于放逐地调到了长白山,守着几个贫瘠家庄。对满怀野心的人来说,没有什么比让他远
离权利中心,庸庸碌碌过一辈子更好的惩罚了。
再两年,八爷被人发现身中三拳,死在庭院中。
***
大眼睛又在发呆了,林文伦一进门,就见少言坐在窗下的矮榻上,静静地向外望着。
听到声音,少言转过头,笑道:「林大哥,又到了喝药的时候么?」
他是笑着,林文伦却只觉一阵心酸。自那日离开丁府,至今两月有余。少言头三天一直在昏
睡,醒来后,始终是平静的,这种平静带了决绝的意味,带了义无反顾的沉痛。
对丁家绝口不提,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仿佛丁寻没有将他送入虎口,仿佛他从来不是丁府
的管事,仿佛......从没认识过丁寻这个人。人前人后,把心里的伤口遮遮掩掩,偏偏每个人都
看得到,看得清清楚楚。
可是,发生的一切一切是有所谓的对不对?只是你不肯说出来,倔强的嘴角抿出一条深深的
纹路,欲言又止。是认了命,也就铁了心,铁了心的去忘记。
「来,先把药喝了,身上的药也该换了。」林文伦蹲下去解开他的衣衫,「估计再有个四五
天,就不用喝药了。到时候,我带你向南走走,快入秋了,京城里凉。」
手中熟练地拆绷带换药,心里还在回想刚才宜兰的话:「你不知道,以前在丁府,虽然一天
到晚忙得不可开交,五哥又时不时新纳什么男宠姬妾之类的。可有时候,十三哥笑得真是开心,
像小孩似的满足又得意。你看现在。」不错,你看现在,他笑得多婉转。零零碎碎的心事挥之不
去的往事让那深而黑的眼睛总是雾蒙蒙的,一红再红,就是不哭出来。
实在看不过去,忍不住呵斥几句,他就那样带着点委屈地看着你,还笑了笑,仿佛要讨好谁
。
「我啊,昨天去客栈,有一对流落外地的父女在卖唱,衣裳褴褛的。我看他们唱得不错,干
脆把他们招进来,给你解解闷也好。」
少言喝了药,将空碗放置在一边,低下头看着忙乱的林文伦,「林大哥,我该走了。」
林文伦有一瞬间的凝滞,很快又重新动作起来,好像没听见,「伤口结疤了,身上会痒,忍
一忍就过去了。」
「林大哥。」
「够了!」林文伦把手中绷带一摔,垂头丧气地坐在地上,「七年前,本不应该放你走的,
那时候我若是留下你......错过一次,我不想错过第二次。」
「林大哥,」少言的目光温和,可是坚定,于是林文伦知道无可挽回,大眼睛终究会再一次
的离开,「林大哥,这不是你的错。」他的眼睛投向窗外,「我在丁家待得太久了,久得都忘了
外面是什么样子的。而且,我不能......我不能就这样留在你身边,这对谁都不好,我要理清自
己的心,给我时间让我来清理,好不好?」
林文伦发疯似地冲到京城外,惟见青山莽莽,一条空空荡荡的路延伸出去,不知指向何方。
打开手中信笺,几个清秀的正楷小字墨迹犹新:「此地一别,愿君善自珍重。」
将信笺看了又看,林文伦忽然下定了决心:大眼睛,天涯也好,海角也好,错过了一次,我
不会错过第二次!
第十六章
日升月落,流光易逝,悄无声息之间,樱桃红了两度,芭蕉绿了两次。
养在深闺中的弱质娇女终于也长成了风姿绰约的美妇人。
两人在前鸣锣开道,四名亲兵紧随其后,护着一顶八抬大轿,两个身着水蓝罗裙的绮龄丫环
,手中捧着方巾香扇等物分侍左右。路人见了这等阵仗,知道又是哪家官夫人出游,纷纷回避,
生怕冲撞了官威。
行到林家客栈前,轿子落地,两名小丫环上前打开轿帘,扶出个云鬃花颜的美人来。在路人
惊讶艳羡嫉妒的目光中,三个人袅袅婷婷地迈进了客栈的门,几个伙计跑上来要招呼,那美人理
也不理,直接向后面走去了,伙计想拦又不敢。
穿过厅堂,到了后进一个小小院落前,美人吩咐道:「你们两个,在外面候着。」
「是,夫人!」两个小丫环微微弯腰,低眉顺眼地退后几步。
绕过照壁,宽敞的院落被一条鹅卵石小径分成两半。左面,开辟为练武场,地面用滚石夯实
,平整如镜,四下里立着兵器架子,刀枪剑戟,斧樾勾叉,森寒夺目。右面,却是一湾清浅水塘
。
美人手帕掩口,细细地咳了两声,突然放开嗓子喊道:「姓林的,我来了。」
「堂堂二品诰命夫人,这样大呼小叫成何体统?」
美人冷笑着,推开门走了进去,「你也知道体统,当年你把我像颗皮球一样扔来扔去时怎么
想不到?」
「事急从权。」桌后人冷冷抛过来四个字,整张脸隐藏在昏暗里,双目炯炯,仿佛一头豹,
警觉灵活地潜伏着,伺机而动,「还是说,你宁愿被乱刀分尸?」
美人气噎,牙根发痒,偏这个人皮粗肉厚,拿话刺他两下,他也是不痛不痒。无可奈何之下
,择了张椅子坐了,大度地说:「算了,我来也不是和你斗嘴的。」
林文伦看着她跷起的二郎腿,皱眉道:「是不是女孩子一成亲,马上就变得不知羞涩为何物
?坐得像个男人,你那个平西王的丈夫呢?」
「他啊,」美人像赶蚊子一样挥挥手,「又和朋友出巡了,说什么治军,我看是花天酒地才
是真的。」
林文伦做不得声,夫妻间的事,他这个闲人插不上嘴,也无意如此。只是心下总有些惋惜,
当年的宜兰,颇有几分江湖儿女的豪气,最向往的就是有朝一日能飞出这个金丝笼,饮酒仗剑江
湖行,每次一提起这个来就兴致高昂,无限向往。可到后来到底挣不过,被丁家半卖半送地嫁入
平西王府。成亲一年半,两人不过是认得出彼此的脸,名副其实的相敬如宾,官宦人家的夫妻,
这一生也大抵就是如此了。
反倒是宜兰,明白林文伦在想什么,嗤笑道:「你别一副死人脸,我都不难过你难过个什么
劲。现在不也挺好,没事时办个诗社,约一班人听听戏,比比谁的首饰多谁的漂亮。我今天来是
想问你有没有十三哥的消息?你可别说没有,我好不容易出来一次。」
「有。」林文伦微笑,递过一张纸,颇有几分与有荣焉,「大眼睛的名头这两年是越来越响
了,人人都称赞丁十三医术神乎其技,为人谦和,倾心结纳的人前仆后继。」
宜兰翻来覆去地看了几遍,似乎得到了某种满足,「谁会不喜欢十三哥,有本事又和气。如
果我到江湖上去,不知道会怎么样?」
「你?」林文伦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凭你三脚猫的功夫闯荡江湖
,不到两天就被人打回来了。」
宜兰啐了一口,也忍不住笑了,「对了林大哥,你说,十三哥他什么时候会回京城?」
「不知道,」林文伦支颐思虑,「他说要我给他时间,我给了时间,可这个时间是多久,却
不是我能做得主的。」
两人相对无言,思绪万千,心头浮起各式各样的影子,微笑的少言、悲伤的的少言、英气勃
发的的少言、精明干练的的少言,不约而同叹口气,既是无奈,也是思念。
「也真难为你,」宜兰注视着林文伦,语气中有几分不易察觉的悲悯,「这两年为他处处打
点,怕他难过,怕他冷怕他饿,怕他急着赶路夜宿荒野,怕他被人觊觎。替他除去敌人,还不敢
让他知道。」
林文伦听了她的话,「情之所钟,身不由己」这八个字险些便要出口,想想又觉得说这些有
点肉麻,便微笑着转移了话题。
***
杭州城内
收起银针,移除艾蒿,少言对立在床边的中年人道:「我已用曲针打通了老夫人的经脉,休
养几天便无大碍,注意忌口。还有,暴伤脾郁伤肝,这些要特别小心,切勿大喜大悲。」
中年人连连应是,叫来家丁,「快带丁公子到客房好好休息,不得怠慢。」
少言先一步制止了他,「李老爷不必,我惯于清静,因此寄宿于城东铁槛寺,离此不过半个
时辰的脚程。李老爷这番美意恕丁某无法领受。」
旁边一个二十来岁的年青人双眉一竖,喝道:「让你住李家是看得起你,让你随时候着,别
不识抬举。」李老爷也是面带不豫之色。
世家子弟,难免傲气凌人,少言也不以为意,依然一派平和,「不敢,李老爷是前辈,在下
岂有不敬之心。只是丁某不善应对,这才离群索居。况且,随身所带各种药材器具尚留在寺内,
还请恕罪。」
李老爷见实在勉强不得,只得将少言送了出去,「丁公子,三日后,请再来府上一趟为家母
复诊。」
「应当的。」
李家是地方大族,钱多地多,难免有倚势凌人之时,虽无大恶,到底也算不上积善之家,少
言不愿居住于此。向李老爷抱拳告辞,扬长而去。
前脚回到铁槛寺,后脚就有李家的人流水般送来谢礼,绫罗绸缎各色美食,堆了半屋子,另
附五百两诊金。少言拈起来大致看了几眼,微微一笑。其实李母的病不过是从年轻一点暗伤上来
的,只要有略懂功夫的大夫,两三付药、几次针灸下去也就痊愈了,亏得李家巴巴地把他从岭南
请回来。不过也难怪,富豪人家,总是娇贵一点,自己却是被盛名所累,千里奔波一场劳碌。留
下五十两放入行囊,出门唤了两个脚夫,将另外的诊金及谢礼送到城中济慈堂去了。
办完这一切,又与寺中的住持相谈半晌,打了几次机锋,这才回到房中。净了面,和衣躺在
床上,一时睡不着,索性又起了身,坐在窗下盯外面两棵松柏出神。
这两年来,东观日出,西登华山,南眺黄河,北踏大漠,整个神州大地被他游了十之八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