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我的对面坐着一个狐狸眼的男人,他皮肤微黑,眼角象锦鲤的尾巴一样向上弯起,俏皮地眨巴着眼睛,一个劲对我笑。
他的头上戴着雪白的纱巾,围拢着面部,在每小时近百里的风速中,他高大宽阔的身形裹在一片雪白中间,仙灵一样飘逸,幽鬼一般疯狂。
他的话语在狂啸的风暴中,仍然清晰无误地传导过来。
他问我:“水银,你说,这世界上最永恒不变的是什么?”
“是沙漠。”我毫不犹豫就回答。或者说,是永无止境的干涸和饥渴。
我的喉咙象着火一样干渴,沙粒被急速的风卷动着,象无数荆刺的鞭子般抽打在我的脸上,身上,我们的直升机在风暴中左摇右摆,几次险些把坐在舱口的我扔进沙漠中心。
广袤、残酷的撒哈拉沙漠,我怀疑要不了一刻我们就会被它吞噬。
可他却蛮不在乎地安慰我:“不用担心,这不过是过路的风,很快就会平息--我骑着骆驼都可以抵御它,何况我们在飞机上。”
“我们在风暴的正中心。”我提醒他。
“哦。”他应了一声,好象刚刚恍然大悟:“也许这场风暴会把我们卷到北大西洋去?”
我没好气地瞪着他。
我们的燕型直升机,它的尾部是少有的复古型设计,象燕尾的剪刀一样,装配着两副尾翼螺旋,用以维持沉重机身的平衡和方向,是值得骄傲的设计。但在风暴的袭击下,它们就如同两只找不到北的傻鸟,带着我们整个机身天旋地转。
我感觉自己好象迷失在宇宙的黑洞之中,象一堆废料般被卷进不知名的空间,或者被搅得粉身碎骨。
当我四肢发软,放松手中的护栏即将从机舱里掉下去,一只宽厚的手拦着我的腰,接着另一只伸过来,将我托起来,就象一位慈详的母亲怀抱婴儿。
我重新被扔进机舱最里面,狼狈地痛苦呻吟,引得他一阵嘲笑。
“水银,这下你可又欠我一条命。”
我哼两声,蛮不在乎地说:“好吧!好吧!我这整条命都是您的,随时听凭处置,王子殿下!”
他的笑声从纱巾下面传过来,沉重而有力,如同鼓点一样敲打在人的心上,每个措辞都铿锵有力。
这个男人是撒哈拉最大部落的首领,那是在古老的埃及王国,他的祖先统治着这片土地和数以万计的游民,现在最年轻的当权者拥有一顶更加冠冕堂皇的顶戴--阿诺阿王子。
其实埃及早已取消了君主制,所谓国王大臣不过是腐朽败落的封建王朝,然而被俘役多年的臣民,就是习惯了皮鞭的羔羊,对新的当权者仍然诚惶诚恐,他们不知道该怎样表达对阿诺阿的尊重,于是为年轻潇洒的他取了一个极富浪漫主义的称谓--王子。
事实上阿诺阿的血统既不属于皇室,更加没有领袖的风范,他是一个来自沙漠中心的恶魔,可以呼啸着用沙暴埋没一切。
不知不觉间,周围的风暴已经平息了,直升机的行驶渐渐平稳,轻盈的燕子优雅掠过长空。
阿诺阿突然又想起他那个永恒的问题:“水银,你还没有回答我呢。”
我已经焦躁不堪,也许是连日来的高温把我的血液烤灼得沸腾起来,我很容易愤怒,即使是面对微笑的王子,仍然是无礼至极,大喝道:“你给我闭嘴!这是什么鬼问题!”
可作为我长久的伙伴,阿诺阿他早已经习惯我的反复无常,时常我象个冲动的蝎子一样被激怒,扬起尾针虎虎生风,可在他面前我仍然显得那么渺小。
他可以沙漠般宽广的胸怀,容纳小小的我。
这个男人有时候温柔得令人心疼,但大多数时候都恶劣得让人心碎。
这世间最永恒的是什么?是水银的多变,我以为他的答案是这样。
没想到王子微微一笑,说道:“是水银的执着--最永恒。”
我起初听到十分愕然,看他认真的表情,我真想大笑。
“我执着?”翻个白眼,“我在执着什么?”
“你可以恨一个人,恨那么多年。追逐一个影子,那么远的距离。”王子轻咳一笑,道:“这需要怎样的恒心。”
“不,这只需要一个擅于教唆的伙伴。”
我轻蔑地瞥一眼阿诺阿,他本从一旁取过水袋要递给我,乍然停在半截,他与肤色相比显然过于白皙的手臂,可笑地僵在半空中,动也不是静也不是。
“王子,你要记得,十三年来,不是我在恨他,不是我在追逐他--而是你。我不过是你的一个工具。”我笑道。
王子的额头青紫起来,虽然他的大部分愤怒都藏在白纱之下,但他颤抖不停的身体,早已经把这满溢的怒意透露出来。呵呵呵,真有趣,同样的把戏,不管我玩多少遍,王子仍会象实验台上的青蛙,对接触到神经的尖针做最忠诚的反应。
王子突然一把撕下头上的纱巾,满脸晦色阴云,倾尽撒哈拉的金黄也无法隐饰,他的眼睛恶毒地瞪着我,他一定在心里痛骂我的虚伪。因为与王子的仇恨一般,但我却从不肯把愤怒表达出来,宁可烂在心里。
因为王子总是自信满满地认为,我们下一刻就可以找到他。
但我很清楚,我知道这是一场无望的追逐,对方在游戏,可我们已然倾尽全力,连灵魂都捐献给魔鬼。即使我们有一天在绝望的挣扎中湮灭废土,仍然会从坟墓中伸出自己腐烂的爪子,执着地,恨,恨,恨。
这个人是,达斯狄埃尔。
我是在王子的叙述下才能够了解他,但也仅仅是表面,王子说,那是一个周身都裹在玫瑰花瓣中的男人,他的一呼一吸都是落樱缤纷。
他的皮肤晕染着粉红的光辉,如同有一层薄薄的雾飘浮在他的四周。所以,第一眼,你是绝对无法看清他的长相的,因为在那一刻你已经震惊得无法思考。
当你的视野穿透迷离的帐网,用手指轻拔开他脸上的薄纱,你会注意到的就是那双眼睛。
但那目光的锐利,会瞬间穿刺你的灵魂,那刺上满上荆棘,棘刺上涂满毒药。
没有人可以在他的注视下从容地生存下去。
就象我和王子,都是经由他的挑选,被摆弄在股掌之中。
王子的叙述很简短,却比画家的笔触还要精确,不需勾勒成图,我就可以将这个身影,与我记忆深处的重叠。这时候我才发现,自己对他的记忆竟然那么清晰。
在我16岁成年的那场晚宴上,同时也是我战场归来的父亲凯旋的庆功宴,会场上被狂欢的军官占满了,他们衣衫不整,喝得酩酊大醉,互相搂抱着吵吵嚷嚷,毫不隐饰地展露他们平常包裹在庄严军装下的粗莽和野性。我虽然从小跟这些父亲的手下们打闹在一起,可也许是流淌在贵族血统中的纤弱和保守,对于他们过于狂热的拥抱避之不及,在一片嘲笑声中逃上楼梯。
二楼的内侧是父亲的书房,这片禁地是从来不允许我进入的,但父亲并不知道,年幼的我根本对他的训诫蛮不在乎,父亲的密室是我童年的乐园,我早就在墙的另一侧发现了一道不为人知的入口。
大门紧锁,我只好从那道秘密入口进入,但就在我在窄小的通道里爬动时,空气中却传来一个男人急促的喘息和呻吟。
那声音非常熟悉,是父亲的,但我却从没听到他发出这样绝望和痛苦的呻吟。
通道爬到尽头,就是父亲书房中的壁炉,因为长年未用,壁炉里面干干净净,又是个好的隐身之地。
我焦急地想从穿过壁炉的围栏去看看父亲怎么样了,却被一个声音喝止:“你不要过来!”
是父亲在大喝,我吓了一跳,以为他看到我,但父亲背对我站着,身体瘫软在书桌前面,气喘吁吁地说话,但却不是对着我。
书桌的另一面站着一个高大的男人,银灰色的礼服使他显得身形修长,但当我再抬头想看清楚他的样子时,眼睛却突然剧痛起来,却突然视线模糊,当我揉揉眼睛再看时,男人已经走几步,壁炉的高度无法看到他的脸。
我的父亲浑身颤抖,他坚硬的拳头重捶在书桌上,他的声音悲愤至极,他的呻吟仿佛是由微弱的心脏发出,每个音节都是血肉交织。
而男人面对我可怜的父亲,态度却从容,他纹丝不动,象一尊雕像,一尊散发着魔力的雕像。
而父亲就在他的漠然注视下全盘崩溃。
那一刻我真的以为,他在用目光谋杀我父亲。
我真想冲上去解救我的父亲,但我缩在壁炉里面一动不动,因为恐惧,也因为这诡异的气氛。
这时候父亲突然说话了,他再一次大喝道:“你不要过来!不要过来!”
他还挥舞着双手试图推开面前的什么,但那男人根本没有靠近他,我被父亲的动作吓坏了。
“达斯狄埃尔,你究竟想与我交易什么?难道你认为将这一切公之于众对你有什么好处?”父亲突然立起身来,对他大喝,他的声音那么流畅清晰,几乎要让我以为刚刚失控的是另一个人。
我听到男人轻轻的笑声,淡得象云朵一样,却轻绵地拍在心坎上,顿时觉得暖融融的。
“你笑什么!”父亲怒吼:“我是不会畏惧你的!我从没有怕过任何人,即使是魔鬼!”
“对,因为你自己就是魔鬼!所以你毫无罪恶感,告诉我,您利用这场战争得到了什么?”
“我得到了我应该得到的!”父亲吼道:“那都是上帝赐予我们的!”
“上帝难道教您从别人那里掠夺?”
“那只是战争的胜利品!”
“那是用战争来掩饰自己的罪行--我想总统并没有命令您去焚烧村庄屠杀无辜,夺走平民手中的黄金财宝。”
“那些肮脏的猪,他们不配拥有这些宝藏!我和士兵们浴血拼杀,难道就不该得到应有的报酬?”
“但除了这些报酬,难道你们还需要杀人?”
“哈哈哈……”父亲突然大笑起来,不屑一顾地对他说:“达斯狄埃尔,如果你是一个侵略者,难道你会留着那些活口在国际法庭上控诉你?”
“这么说,您也认为这是一种罪行。”
“是又怎么样!”父亲大手一挥,喝道:“没有人有资格惩罚我!”
达斯狄埃尔沉默不语,过了片刻,他说:“将军,很遗憾我无法替您保管这些不义之财。”
父亲被他的态度逗乐了:“你是什么意思,达斯狄埃尔,干吗装出那副正义的嘴脸,你只不过是个守财的奴隶,难道你聚敛的都是正义的财富?关键是我们能够用这些财富来创造什么!难道你没有想要实现的理想?”
“如果您的理想是用人命做代价,如果你将来建立的乌托邦里面盛载的是数以万计的冤屈亡灵?”
“胡说八道!”父亲急躁地大吼,几乎从地板上跳起来:“你给我滚开!滚开!”
达斯狄埃尔静静的望着父亲,轻轻一声叹息,转身朝门口走去,他低着头,看似垂头丧气。
在他走到门口时,突然停下来,在开启门的时候,小声地念出一段话:
“我谨以赤子之名起誓,为正义,为荣誉,为光荣之理想,战斗、流血,即便失去我血肉之身躯,铁铸之灵魂,此志不渝。我谨以国家忠诚卫士之名起誓,为国家,为人类,为生命之源,忠诚、勇敢……”
这是父亲在数十前年加入军队时,站在庄严的圣坛上面所表的誓言。
我看到那达斯狄埃尔的嘴唇在说话,而父亲英武的身形就在他的咒语之中渐渐枯萎下去,他从书桌上面滑下去,瘫软在地面上,惊怵地颤抖。
我这时本该冲上去看望父亲,但在达斯狄埃尔魔性的笼罩下,这个房间的空气已经渐渐凝固了,我象某种格格不入的元素,被强硬地从中挤出去。
当达斯狄埃尔开门走出时,我掉过头来,顺着原路迅速爬出去,企图去把他拦截下来。
但这是我这一生最愚蠢的一次选择。
虽然这只是第一次。
当我冲上走廊上时,才发现上面早已空无一人,我沿着楼梯向下狂奔,想在乱糟糟的人群中寻觅到他穿梭的身影,但那个分明很显眼的男人,却就此从眼前消失。
此后的许多年,我才意识到,达斯狄埃尔的脚步是我永远无法追逐上的。
会场上的人看到我惨白的脸,感到很疑惑,但当他们围上来试图打趣我时,闷重的枪声便响起了。
在听到枪声的时候,我并没有反应过来,还以为是某个喝醉酒的军官拔出枪来发疯,但会场上的人面面相觑,我才突然想到,进入我父亲的宅邸是不被允许挟带武器的,能够开枪的只有一个人。
枪声从将军的书房中传来。
一个尖叫的男人告诉了我这一点,狂欢的人乍然停止,尤如一群疯狂的教徒,向父亲的房间冲过去。
我当时唯一的想法,不是震惊,不是悲伤,而是在想,我要阻止他们。
阻止他们去撕碎我父亲最后的尊严。
父亲是一名战士,他为光荣与梦想而生,他应该死在战场上,死在亿万对他无比祟敬的人民面前,死在上帝宽广的胸怀里面。他怎么能够自杀呢,他怎么能够死得如此卑微,象个惺惺作秀的小丑,用死亡来换取世人最后的宽容与怜悯。
达斯狄埃尔仍旧没有放过我的父亲,在他吞枪自尽后的第三天,他将父亲储蓄在银行保险库中的万两黄金和珠宝展示出来,将父亲最后的羞耻暴露于众人面前,他把我的父亲变成了一个人人唾弃的魔鬼。虽然大家并不知道这名揭穿魔鬼面目的“某银行家”究竟何许人也,但我作为父亲最后的希望,却早就捕捉到了达斯狄埃尔那风一般袭过的痕迹。
我相信自己一定能够找到他。
第一章
达斯狄埃尔?
我又一遍问自己,我是不是已经找到他了?
当我从焦灼的太阳下跌倒,栽进一个巨大的流沙坑里,滚滚的流沙把我送进坑底,慢慢下陷,我已经没有力气再爬上那高高的围墙。
四面的流沙形成一个圈,细细密密地流动着,以风的来势,不久后就会掀起又一场小型风暴,把我淹没在这个大坑里。沙堆的坟墓里。
它们埋住我的腿,我的身体,摭挡我寻觅天空的眼睛。
这双眼睛,穿过了厚重的阳光,我清清楚楚看到天边一朵流云,它凝而不动,绵绵软软的云,堆叠成一个人微笑的模样。
温柔到了极致。
他是在对我微笑着。
是在对我吗?
王子在撒哈拉的中心把我放下,甚至不肯递给我一个水壶,他被我彻底激怒了,如果不是因为我们的合作关系,他会把我象个无助的蚂蚁一样活活踩死。
然而在无垠的沙漠中,一个人的力量,甚至不如蚂蚁强大。
很快我就意识到这一点,沙漠已经开始吞噬我的身体,挣扎着想起身,但四肢根本无法动弹,眼前一片红白又一是一片漆黑,天空都成了凌乱的色块。
王子交给我的地图上面指示,在这个方位原本应该有一片丰盛的绿洲,但毫无疑问,达斯狄埃尔知道我们的企图,他几乎在一夜之间把一个绿洲变没了。这本是不可能的事情,但不要怀疑,他就是这样一个拥有神话般力量的男人。
缔造着一段又一段传奇,我相信自己能够成为传奇中的一个角色,因为我即将冒着生命危险,去蔑视天神的尊严。
多亏一场预料中小型风暴的来临,真好运,刚刚围困着我的沙堆,被风削平成为一片坦荡的沙丘,我从埋身的沙土里面钻出来,喘着粗气,朝远方望去。
这时候我确定自己听到遥远山谷的淙淙流水声,那是我梦的故乡。
起初还以为是自己的幻觉,甚至可能是海市蜃楼,可最后我笑笑,一点不稀奇,这不过是魔法师的一场小小的把戏。
从我所在的位置所看,那里只是一片平凡的绿洲,也许就是王子地图上所指示的那座。绿洲不可能迁移,但地图却完全有可能被动过手脚。
这片本是平凡的绿洲却生长着绝不可能属于沙漠的骄贵植物,严酷和干旱会把它们娇嫩的身躯融化掉,然而它们却百团锦族,娉婷而立。就象它们祟尚奢华唯美的主人,即使在荒漠中,他也要营造皇室贵族的气派典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