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
晴阳一扫连日阴雨,花娇水柔人更媚。
午後的京城街头,人来人往好不热闹。胭脂水粉,绫罗绸布,牲畜家禽,时鲜花果,应有尽有。软语偎侬,莺歌燕啼,坊间瓦舍飞歌竞天长,街头往来之人神态悠然安详。
无论怎麽看,都是国泰民安,鸿运昌隆的盛世之景。
忽然,城门口一骑黑骏如旋风般而来,所经之处惹来鸡飞狗跳,人群惊惶躲避。
回首看去,骏马上是一个蓝衣公子,俊美优雅,神采飞扬。见自己引起骚乱,蓝衣公子勒缰缓速,优美的面容露出歉然微笑。这笑容是如此真诚,众人哪还有脾气在,一个个愣在他的微笑中回不过神来,人家早已纵马转过街角。
未久,一人一马停在相府门口,守门人见状,赶紧上来牵马。另一个飞似的跑进府里通报:"大公子回来了,大公子回来了。"
是啊,相府里谁不知道,这位大公子自从四年前突然出现之後,就一直神龙见首不见尾,相爷与夫人对大公子的关爱几乎到了敬畏的程度。
此时相爷不在府里,夫人匆匆迎了出来。贵为诰命夫人,却从不端主母架子,素衣素颜,端庄柔美,从不呵斥下人,是个深得人心的温婉女子。
"你回来了?"到得花厅时,遇上进来的大公子,夫人上前拉著他细细端详,疼惜道:"这回又清减不少,我让厨子炖些药膳给你补补。"
大公子展露他素来迷人的微笑,道:"让母亲大人挂忧了,儿子给母亲大人请安。父亲大人可安好?"
夫人笑著点头,"他还不是老样子,天天在外忙碌。"
大公子也笑笑,明白身为宰相的父亲是很忙,但母亲嘴上微怨,心里还是欢喜的。毕竟很少有人像父亲,二十来年都不变心,即使高官厚禄,却始终只有母亲一位夫人,一有空闲便在家里陪伴母亲。试问天下有多少为人夫者能做到如此忠诚?
还未落坐休息,後头传来温雅清脆的声音:"娘,听说兄长回来了?"一个十七八岁的俊秀少年迈进花厅,见到母亲与兄长,行礼问好。
寒暄几句後,三人移往後进厢房。看著母子三人温馨融洽的气氛,做下人的深为感慨,相爷真是好福气!有贤慧温柔的夫人当家,又得俊雅出众的两位公子,而一家人又是如此温谦和睦,怎不羡煞旁人?时常在外听到百姓称赞相爷为官有道,治家有方,连带他们做下人的亦觉面上有光。
而此时,被下人们津津乐道的主子三人到了中庭,夫人叮嘱二公子几句,让他回房看书,自己则带了大公子入了相爷的书房。忘了说,相爷的书房几乎也是夫人的书房,夫人知书达理,自有见解,相爷有时也亲自请夫人入书房商议大事,因此,夫人在相府的地位是如何的崇高是无需多作赘述了。
入得书房,丫环奉上茶水,退下去并关上门。这是相府的规矩,主人在书房里,余下人等一律不得接近。
房内余下母子二人,下人们熟悉的温馨之景不复存在,气氛有些怪异。
夫人请大公子坐下後,从怀里取出信件交予他,小心道:"你回来的正好,主上有信,你回来後立即起程南下,有要事处理。"
大公子此时不若人前的温雅斯文,接过信,也不看,直接就塞进胸口,挑起半边眉毛似笑非笑道:"我才从鸟不拉屎的地方日夜兼程赶回来,有四个多月没见我的小情人了,总得让我先去见见吧?"
夫人哦了声,眨眨眼问:"你指的是哪个?是怡园的温柔姑娘,还是飞花庭的妩漪姑娘?又或者是竹舞轩的南小官人?啊,我倒忘了,还有名动京城的千鹤公子。不知这位风流的相府大公子是要会哪一位情人啊?"
大公子双眉齐轩,轻笑数声:"原来你都知道呀。"
夫人也是笑著,然後又皱眉:"你上青楼玩玩就算了,怎麽连千鹤公子也不放过,人家可是叶尚书的独子,你好歹也要顾著身份。"
大公子邪笑道:"因为无聊,正好千鹤又很可爱,还非常迷恋本公子,不出手有点对不起本公子天下风流第一人的称号。"
夫人无奈轻叹:"果然没节操,小心风流过头会遭报应。"
"诶?──"大公子拖长的声音低沈而诱人,斜瞄著夫人道:"你的身份好歹是我母亲,哪有做母亲的会诅咒自己儿子的?"
"呵呵,原来你还记得自己是宰相公子的身份啊?"夫人语带轻嘲,轻盈起身,开门後又回首,笑道:"明日一早动身,要风流就把握今宵良辰。"语毕施然离去。
大公子叹笑摇头,当他是神人啊,来回两趟可是赶了四个月的路,今晚自然是好好休息。
至於情人嘛,随时随地都能找,又不是只有那几个。
第一章
三月清明,柳风含情,桃花含泪。
似此般美景,引佳人顾盼流连,入得画中。也自有爱慕佳人的风流公子尾追相随。
果真三月好春光。
午後的阳光暖暖醺人欲睡。
汝南,城内大街,街头的面摊旁,一个身著浅绿衣衫的女子掇一条面摊上的长凳,双手抱刀,倚著墙根打起瞌睡。
沈悦然坐在这里等她阿爹,阿爹有事独自一人去处理,让她在这里等。等著良久,和风吹动她的瞌睡虫,只好跟面摊老板借条长凳来坐,再然後就是倚著墙根舒服的眯起眼假寐。
阿爹说过,做人就该随遇而安,有食物就吃,有地方就睡,别挑剔,别嫉羡,人生自在又逍遥。她一直是个乖女儿,阿爹说什麽就是什麽,到现在也真的是自在又逍遥。
只是,师伯和两位师兄似乎对她父女俩的态度一直很有意见,师伯常说阿爹根本就是误人子弟;大师兄对她的所作所为也是颇不顺眼,他们父子逮著机会就会训她;二师兄只要在她身边就一定会紧张兮兮,看紧了她,生怕她出什麽状况。啧啧,她好歹也是二十岁的大姑娘了,自己会照顾自己的。
不得不说,悦然的师伯和师兄们的担心不无道理。哪有姑娘家独自一人在大街上打瞌睡的?如果她长的平凡倒还罢,偏生是一张令人喜爱的秀丽俊颜,闭眸安睡之容诱人犯罪。她自己却毫无所觉,她的阿爹似乎也没有教过她不该在街头入睡,如此粗线条的父女,难怪她的二师兄会紧张。
这不,某家少爷趁著春光明媚正是佳人出游之机,带著六七个家丁流连街头,见著有些姿容的就上前调戏,一路上不知吓跑了多少姑娘。
其实这位少爷的目光一直落在街头往来的姑娘上,并未见到角落里的沈悦然。只是忽然听到一声脆鸣,望向墙头,一只五彩的小鸟见有人注意,脆鸣著飞走。然後就被下面一抹绿色吸引,悦然安详的睡容撞入这位少爷的视线里,定格,接著就是每个登徒子必有的反应──口若"悬河"。若不是家丁甲提醒少爷注意形象,这会儿只怕要飞流直下三千尺了。
见著美人不调戏,有负这位少爷浪子之名,於是接近。
沈家姑娘从小习武,有人近身时就突的睁开眼,问他们有什麽事。
家丁乙说:"请这位姑娘到府上做我家少爷的第五房妾室。"
沈家姑娘也是一绝,说声我不去,然後打个大大的哈欠,歪头又睡。
这位少爷一下子喜欢上她这种毫不矫作的自然神态,但觉娇憨可爱,下令家丁抢人。看在她如此率真,先抢到手,然後再去人家家里提亲好了。
沈悦然抽刀迎向他们,认真道:"请不要打扰我睡觉,不然我会很生气。"
呃,只是打扰她睡眠的问题麽?几个家丁差点儿脚心朝天。在自家少爷"一定要把她抢到手"的叮嘱下,一个个围向沈悦然。
沈悦然本以为这些家丁不过是狗仗人势,交上手才知道不妙,这些人个个都是练家子,对付三个还算勉强,一上手就是七个,叫她怎麽打?
仗著身子轻灵,虚晃一招後跳出包围圈,边朝街上跑边喊救命。但人家少爷的家丁动作也不慢,一下子就又围住她。少爷在外头闲闲地劝她:"你还是乖乖跟本少爷回府,这样也就少吃些苦头。"
沈悦然摇头,不明白为何有那麽多人喜欢抢人,都不问人家是否愿意。没办法,只有先撑著,看能不能等到阿爹回来。
悦然的刀法叫引月刀法,沈稳为主,刚中带柔。但在沈家姑娘的手上使出来,就变得阴柔绵软,犹如舞蹈一般,为此她没少受师伯和大师兄的嘲弄。但是她家阿爹说了,悦然爱学就学,学不来也不强求;武术只为强身,又不是拿出去砍人。
有了她阿爹的纵容,悦然此刻欲哭无泪,她打不过人家!
第一招,她就使出了引月刀法中的厉害招式"嫦娥奔月",不过她还没有奔上去就被人扯住後领子。无奈中匆忙变招,一式"月光拂面",刀锋削往家丁丙面门,迫他放手。再来一式"弦月萧瑟",刀锋微偏,斜切右侧的家丁甲。如果计算没错,就该切下人家一块胸前皮,但这是指如果。结果是家丁甲出手之快,眼未眨完便欺身上来,左手按住她的肩,右手捏住她的手腕,使力一抖,沈悦然手上的刀便落了地。
引月刀法在武林中也算是有名气的,就是行走江湖的人听到此刀法也要掂量掂量,如果让师伯师兄知道她的刀法在三招内就输给了人家的家丁,不知道会不会气疯?
正拉扯间,一声沈喝响起:"滚开。"语中夹著不快。
悦然和家丁们齐齐看去,站在面前的是个俊美公子,一身月白长衫,手执玉扇,幽雅冷淡,身後是一匹黑色骏马。
许是他的态度惹人不快,那个少爷在汝南城里作威作福惯的,还没有人敢叫他们滚开,一个弱书生竟然敢叫嚣,嫌命太长不是?
家丁甲才一伸手,惨叫已然响起。不是出自书生之口,是家丁甲,他方才伸出的右手此刻挂在肩上形同虚设。其他家丁见状,一齐出手。
只见那书生玉扇挥扫,或开或合,或点或拂,端的飘逸如仙。不一会儿,这些家丁就一个个横七竖八躺在地上。
"滚。"书生的声音其实很好听,只是有些沈冷。他一进城来就看到有人当街强抢民女,又挡了他的道,欠教训!
风流少爷带著家丁逃跑,不忘放狠话,"小子,有种留个万儿,本少爷......"
书生极帅的打开手上的玉扇轻摇,只见雪白的扇面上书著潇洒的两个字──清风,书生露出的微笑也像是清风拂面,打断他的话:"凭你?不配知道本公子的大名。"
几个人跌跌撞撞的离开,还差点与人撞上,还好那人身手敏捷闪过了。
远远看到沈悦然站在大街当中,衣服零乱发丝垂鬓,不必怀疑定是遭人欺负了。那人使了轻功迎上去,抓著她左看右看问:"悦然有没有受伤?"
沈悦然摇头,她只是手背擦伤,两条胳膊抓成於青罢了。指著牵马离去几步的书生说:"阿爹,是他救了我。"
有人救了女儿,做父亲的自然要感谢,轻功一施就到了书生面前。
书生以为是有人找茬,脸上依然是温和的微笑,看著他。
"公子救了小女,沈某特来感谢,未知公子高姓大名,府上何处,沈某日後定当上门重谢。"
原来是这样。书生微笑婉拒,"举手之劳不足挂齿,晚生要事在身,不便多留,请过。"
牵著马头也不回的离去,边走边忖道:不会又是英雄救美的後遗症──美人以身相许吧?他可还想多风流快活几年呐。
他知道自己的长相很容易招来桃花运,可是桃花太多了也令人吃不消啊。再说这当人家爹的总不能光凭长相找女婿吧?也许觉得自己的想法有些可笑,书生不禁回想了一下那个父亲的模样。
面容如刀削,双目炯亮清澈,短髭更增其沈静威严,一看便知是个固执的人,气质沈稳而内敛,应该不是那种给女儿随便定亲之人。
眼看著书生走远,沈家父女相视一笑。
沈父犀利的目光转为柔和,对著女儿慈祥地问:"悦然,你觉得这世上是好人多还是坏人多?"
"阿爹,我喜欢闯荡江湖,看到的人每个都不一样,有坏人时就会有好人,不会闷。"哪像本门的几个师叔伯和师兄弟们,无趣的紧,只有逗二师兄时才好玩些。
"凭你的三脚猫也想闯江湖?回去後赢你大师兄再说。"
"为什麽不是二师兄?"
"平阳这孩子生性温厚,哪次不是对你百般谦让。"
"............"
父女俩渐行渐远,声音也逐渐消失。
第二章
人生何处不相逢。
红尘中兜转,逃不过一个缘字。
处理完南方的事务,倾城骑马北上。午後意外的救了个姑娘,路过偏僻山道时打发一群山贼,然後到这张家集子的小镇上,倒没再发生什麽事。只是时已黄昏,再走下去有半天不见人家,错过打尖的话只能露宿荒野,自然是在此地找家客栈住下。在此之前,还得找家像样的饭馆填饱肚皮。
张家集上最有名的饭馆叫飘香楼,说是楼,与京城的状元楼自然没法比,但在小镇上已经相当不错。
倾城手摇白玉雪丝扇,俊容浅笑,一身月白长衫,淡蓝丝绢绾发,何其高贵清雅。
夥计一看来人便知是贵客到了,忙哈腰将他请到二楼雅座。
巧的是,午後见到的那对父女赫然临窗在座,夥计正上了几样菜。
沈遥青也是意外,这麽巧又遇上这位公子了。连忙离座,抱拳为礼,"公子,相请不如偶遇,这顿饭就由沈某作东聊表谢意,公子万勿推辞。"沈悦然也是连声道谢,请他入席。
既然遇上,倾城也不好拒绝,共同入了座。沈遥青吩咐夥计再上几样菜,一壶酒。
等酒的当口,三人寒暄几句,夥计就麻利的送酒上来了。
沈遥青为他倒上一杯,自己杯里却是一杯茶,歉道:"沈某不会喝酒,以茶代酒以谢公子救下小女。"
未料倾城看似温和的性子,却拦下他的茶杯,自倒一杯酒递他手上,优雅而笑:"前辈此言差矣,以茶代酒岂不显得没有诚意麽?"
微愣之後,沈遥青接过酒杯,笑道:"是沈某疏忽,这杯酒该喝。"
倾城笑望著他慢慢饮尽酒水,自己也优雅缓饮。
沈悦然担心地看著自己阿爹,自她有记忆以来,阿爹从未喝过酒。不过,只这麽一杯,应该能挺过去吧?
渐渐的,倾城挑起了眉头,眸中闪过一丝有趣。原来这人真的不会喝酒,不过一小杯而已,麦色的肌肤就染上红晕。
"对了,瞧我都忘了。"沈遥青自嘲一笑,道:"在下沈遥青,这是小女悦然。还不知道公子大名?"
"晚生名倾城。"
简短的一句话,意思有几个,其一是本非多言之人,其二为无意交谈,其三为不愿深交。
沈遥青也是行走江湖多年的,当下道:"沈某量浅,倾城公子请随意就好。"
一顿饭,并无多少谈话,饭後沈遥青会了钱,各自告辞,然後便是陌路。
天下之大,就算重逢,也没人料到竟是如此之快。
或许该说他们有缘。
张家集上好的客栈是临河的,叫凤临客栈。
沈遥青带著女儿开了两间上房,由於空房隔壁的房间都满了,沈家父女一个住东厢,一个住西厢,相隔甚远。
交代悦然早点入睡,沈遥青也回到东厢房里。不知是否酒精的原故,沈遥青躺在床上辗转难以入睡,越是调理内息,睡意越无。无奈下床,推开窗子,意外的发现窗外竟有屋檐。夜深人静,临水的对岸灯火渐渐熄灭,天上寒星点点,倒也是好景致。披上外衣跃出窗外,半倚在屋檐墙上吹凉风,看寒星,静寂的仿佛一个人独坐天地间。
许久之後,隔壁的窗子推开,跳出一个白衣人,提著一坛子酒。显然没想到有人坐在屋檐上了,不禁一愣,就著朦胧月光看清是何人後,又一愣。今天第三次见面了,真是有缘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