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曲三千————dnax[下部]

作者:dnax[下部]  录入:12-15
第二十八话?畜牲道
一片黑暗。
到处也看不到有光。
阴冷的风卷过地面的时候,枯朽的树叶发出脆裂的声音。
他浑身发冷,视线模糊,已经无法再迈出下一步了。
黑暗的天空中还有更黑暗的东西飞过,仿佛是成群结队的乌鸦。
他撑着墙壁站了一会儿,腿脚无力地曲折,膝盖碰到地面,然后全身蜷缩着倒了下去。
乌鸦会飞过来啄他的尸体吧。
用这充满了死色的眼睛望着天空,但他是谁?
这个快要死的人是谁?
"你是谁啊?"
一个苍老的声音问他。
我是谁?
他失去光泽的眼睛毫无生气地睁开着。
我是谁?
一只抖抖缩缩的手在翻他的衣服。
那件衣服已经很破旧了,身上也已经没有值钱的东西。
除了刀。
不能让人碰到那两把刀。
他极其虚弱地动了一下,那只摸索着的手立刻缩了回去。
"啊,原来还活着。"失望的声音停顿了一下,又问了一次:"你是谁?"
我是--
我是松前藩主的家臣,是内藤家的儿子。
我叫丞之介?
不,这些人全都死了,松前藩主利广、父亲内藤清二、兄长一郎都已经死了,那么他是谁?
"你能说话吗?"
他感到自己被扶起来靠在墙角边,夜晚的冷风呼啸而过,像刀锋一样刮着裸露在外的皮肤。
"只给你一口哦,这可是好东西。"
那人撬开他的嘴,灌了一小口酒进去。
粗劣的酒比药还要难喝,冲进喉咙的时候就像要把喉管烧断一样地痛。
他剧烈地咳嗽起来。
"好东西吧,活过来了。"
一边咳嗽一边弯下腰,当他抬起头的时候,模糊的视线中所看到的,是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乞丐。
破旧的夹袄里穿着一件女人的小袖,已经完全变了颜色,散发着阵阵臭味,套着草鞋的脚上斑斑驳驳,脚趾的趾甲断裂发黑,还在互相不停地搓揉着。
乞丐的脸更是难以形容,岁月留下的深深刻痕触目惊心,昏黄的眼睛里盛满了大量的绝望却还留着一点得过且过的安心。
"入冬了,又要死不少人呢。"
老人很珍惜地喝了一小口酒,把酒壶塞进怀里抱着。
他一边搓手一边看过来,眼神倒是带着点同情。
"我说,你这样下去可是会死的,天变冷了,没东西吃,没衣服穿,很快就会死的。"
听起来似乎是关心的话语,可是下一句就变成了:"等你死了,就把身上的东西都给我吧,刚才我也给你喝了酒,算是对你有恩情。"
乞丐露出了发黄的牙齿笑着说:"反正你死了去到幽冥之途的三途河上也会被夺衣婆夺走,还不如给我卖了换点钱呢。"
那只手又伸过来扯着他的衣服,粗糙苍老的手指碰到他怀中的刀柄后僵硬了一下,很快又扯开他的衣襟,把其中一把短刀拔了出来。
那张老朽的脸上一下子露出了惊讶的表情,然后又喜形于色。
"哎呀,这可是真正的宝贝啊,不过你放心,在你没死之前,我是不会拿的。"
拿走活人的东西就是抢劫,这个乞丐就像天空中的乌鸦,只靠着死尸来活命。
接下去的时间,他大概都会守在这里等着他死去吧。
不可能救他,不可能帮助他,眼睁睁地看着他饥寒交迫地死去。
虽然本来就失去了活下去的意志,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一瞬间会如此不甘心呢?
刀还在他的怀里,他还能用它做什么?
深夜里的刀光是耀眼的,就像一道闪电。
闪电惊走了夜空中的乌鸦,当刀锋插入那个苍老的乞丐喉咙中时,浓稠的血液一瞬间溅上了他的脸颊,灼热驱赶走了寒冷。
一刀接着一刀,好像要留住那种热烈灼人的感觉,被恶鬼缠身似的快意一下子涌上来。
来拿呀。
我的衣服,我的刀。
我的一切,全都拿走啊。
他扔下刀,剥光那乞丐的衣服,抢走他的酒壶一饮而尽。
夹袄里面的小袖袋中有二十几个铜钱,他也全都拿走了。
沾满了血的铜钱放在手心里全都是粘湿的触感。
他跪在尸体边捂住嘴,虽然空腹饥饿,却不知道为什么只想呕吐。
钱是他的,尸体是乌鸦的。
但是这么做,和那满天飞的畜牲又有什么分别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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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到挣扎的声音,秀家一下子从沉睡中醒了过来。
他抬头看了一眼面前的床铺,薄被掀开着,那个伤痕累累的人紧抓着地上的蔺席,手指的骨节发白,仿佛要挖开地面似的,布满冷汗的脸上全都是痛苦之色。
为什么他会有这样的表情?
秀家仿佛被什么东西触动,深深地凝视着那张痛苦的脸。
他原本以为这个男人是不会被任何苦难所折磨的,肉体的痛苦无法击倒他,精神更是坚不可摧,即使像上次那样刺伤他,打击他,让他饱尝饥饿干渴也没能令他失去斗志。
也许要看到他的痛苦和脆弱,也只有在这样的睡梦中吧。
只不过那会是个什么梦?
清次苍白干裂的嘴唇轻颤,仿佛在说什么,可是喉咙受了伤,所以只是含糊地发出一点声音。
秀家把他的手从蔺席上扳开,清次却更用力地握住了他的手。
他握得如此用力,好像不是在握着一个人的手,而是握住了一把刀,握住了他赖以生存的东西似的。
秀家微微弯腰,想听听他在说些什么。
"......给你......"
"还......给你......"
断断续续的声音还带着受伤的隔阂感,模糊不清难以分辨,秀家听了好几次才能确定内容。
那是他倒下的时候说的话,但究竟是什么意思?
还给你?
他要还什么东西给他?
从那只紧握的手上,秀家感受到灼热和冰冷两种截然相反的触感,像是要把身心一起焚烧的毁灭和因为恐惧而产生的彻骨寒冷混合在一起,躯壳和生命就在这种反复交替着的折磨中慢慢消耗殆尽。
对秀家来说,清次并不是亏欠他,所以偿还这样的事也就无从说起。
他原本是被派遣来杀他的,结果却留下他的性命。
后来的那件事虽然让秀家感到可耻,可要说偿还的话那就太俗套也太轻巧了些,简直就像是三流说词人口中的故事一样。
如果想着要他偿还,就等于把自己当成一个受害的弱者。
那绝不是自己想要被置于的境地。
他在一瞬间用力,也紧紧地抓住清次的手掌,不知道自己为何要这么做,或者只是看到那因为一次又一次受伤而变得憔悴的脸,深陷下去的眼眶,以及从伤口渗出的血红而感到难以忍受的心烦意乱罢了。
他要死了。
带着一次完完整整的胜利,就这样抛下他走了。
再也没有反败为胜的机会,再也不可能和他四目相对地较量。
那个刻意的落差所造成的短暂虚妄的胜利感也很快就会消失。
秀家感到自己的手忽然变得冰冷,在这个炎热的夏天退潮般地退去了所有的体温,仿佛如坠冰窟般的彻骨寒冷一瞬间也通过清次的手指传遍了他的全身。
或者说,是他们的冰冷互相传递给对方,让彼此陷入无法自拔的寒意之中。
但是即使如此,秀家却也没有把手抽回来,只是任由他这样握着。
他原谅了自己的行为,因为眼前的人没有意识。
回想起来,似乎每一次见面,都是在混乱的状态之下。
虽然看过他比这更狼狈更憔悴的样子,但是却没有像现在这样。
他紧皱的双眉形成了一道深刻的伤痕,那是比刀尖留下的刻痕还要更深的伤痕,足可以刺穿他,令他痛苦不堪。
秀家从未去想他的过去是怎样的。
他的身世经历构成如何一个往昔世界,曾经有过什么样的人生,为什么会在意识模糊的睡梦中露出如此无助的表情。
但是秀家也知道,一旦他清醒,立刻就会恢复到那种针锋相对的对立状态中去。
冷冷地蔑视着世情却又纵情享受快乐,依靠杀人赚钱却又维持着待人的善意,矛盾而鲜明地吸引着别人的注意。
但是他还会清醒吗?
几乎每一道伤都是致命的。
这一个晚上,是对他们两人共同的考验。
久马进来的时候,看到的是秀家挺直的背影。
他在门外等了很久也没有得到可以进去的回应,所以有些担心地推开了隔扇。
就在那个瞬间,久马不但看到了秀家的背影,也清楚地看到了他们紧握在一起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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备注:
夺衣婆:又称葬头河婆,在三途河边夺取亡者衣物挂在树枝上秤量罪之轻重。

第二十九话?背离
"有一个关于契草的故事,是在文明年间......"
华服贵妇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不耐烦地打断了。
"别说了,我不想听。"
久马坐在自宅的廊下望着院子里的紫阳花,脸上已经露出了烦躁的表情。
房里的妇人看起来年纪并不大,却是久马的生母,名叫绿子。
这位夫人在十三岁时嫁入森家,隔年便生下了长子久马,两年后又相继生了次子治郎和长女咲子,现在儿女们俱已长成,绿子却仍不到四十岁,依然是那种体态丰满、结实健康而同时又娇嫩欲滴,象出水芙蓉一样的女人。
她在自己儿子的面前也不拿腔捏调,只是惬意地斜靠锦垫,脸上带着浅浅的笑意。
"什么,是阿犬自己开口问,所以我才说的。"
"我只是问母亲大人,他们那样做是什么意思,可没有让您讲故事。"
"这样,我还以为故事会比较婉转些。"
绿子小小地打了个哈欠,笑着道:"我看哪,秀家殿下和那个男人八成是相爱着呢。"
"啪"的一声,久马折断了手中把玩的树枝,因为用力而使肩膀上的伤口传来一阵疼痛,但是他却没有出声,坐在那里发了一会儿呆。
"是真的吗?"
听到儿子如此认真的反问,绿子反而感到奇怪了。
"我看多半是这样吧。"她想了想道:"秀家殿下才刚新婚不久,却抛下妻子独自一人守着那个浪人,如果不是有着深情厚谊,怎么也说不通。"
"可那是不可能的。"久马一段一段地折着树枝,柔韧的枝条在手指上磨出了血痕都没感觉到:"秀家殿下他,他不是应该恨那个人么?"
"为什么?"绿子大为不解,但是接下去久马就开始吞吞吐吐,什么也说不上来了。
"总之,除了......相爱,两个男人把手握在一起,也是有可能会有其他含义吧。"
"那我就不知道了。"
绿子好笑地看着他,久马对辅佐秀家和处理政务总是精明干练思虑缜密,但在感情这方面却永远这么迷茫,似乎在他的头脑里,人类的感情就只有义、勇、仁、礼、诚、名誉和忠义,什么男女之间的爱意,同性之间的情意都是他无法理解的东西。
因为久马从小就是如此,所以当时绿子并没有觉察出自己所说的话会造成怎样的影响。
她一边打开折扇一边接着刚才的故事继续说。
"文明年,军师赤穴宗右卫门在旅途中病倒,幸得丈部左门救治,缠绵病榻之际,丈部悉心照料......"绿子说着停了一下,笑道:"若是没有情义,素不相识何必悉心照料呢?契草之约两人情深意重,纵使身死也要赴重阳之约,照阿犬你说的,那个浪人拼尽全力斩杀刺客,甚至不惜自己的性命去维护秀家殿下,可是了不起的忠义之爱。"
"依我看那根本就是赎罪。"
久马恨恨地道,把手中折成数段的树枝抛进院子里,然后才站起身走到绿子的面前。
"母亲大人,这件事可不要对任何人说啊。"
虽然明知自己母亲的个性是绝不会到处传话的,久马却还是忍不住叮咛一句。
他走到门口的时候,忽然听到绿子在身后叫了他一声。
"阿犬。"
森家的主母绿子不仅性格开朗,而且不摆架子,丝毫也没有专权弄势、作威作福之处。
她对人对事的看法总是十分准确,因此久马遇到一些非关政务的事也会来常找母亲商量。
当绿子看到长子十分不快地走出门口时,便开口叫住他。
久马回头看到母亲正襟危坐,用一种少见的严肃表情望着他道:
"森久马大人,请好好保护左近卫少将阁下。"
久马一怔,母亲用如此正式的方式对他说话,那就不光是母子间叮咛嘱咐的意思了。
他隐约听懂了母亲话中的含义,但是仿佛内心被看穿了而使得绿子说出这样郑重其事的话来,久马感到脸上一阵发烫。
"少将阁下是主君,你是家臣,今后无论发生什么事,都请记住这句话。"
久马原本已经踏出门外的脚步又重新收回来,他跪下身,也郑重其事地向着母亲低头行礼,回答道:"是,我知道了。"
尽管看起来并没有任何不妥的地方,但久马却心神不宁。
从那古野城回来后闷闷不乐而被母亲问起原因,自己脱口而出的问话至今仍然令他感到后悔,一想起契草的故事更是心中郁闷,久马整夜也没有睡着,第二天一早就去了城中探视。
当他走过回廊的时候,侍女们全都行色匆匆,手中端着水盆白布来回奔忙。
他拦住其中一个问道:"发生什么事?"
"秀家殿下受伤了。"
这句话说完,侍女就告礼快步而去。
久马一愣,他原以为是那人重伤难愈,却没有想到秀家会受伤。
加快脚步来到房中,房门打开着,浓烈的药味扑面而来。
秀家仍然坐在病榻前,左手伸向身边的侍医,正让他包扎伤口。
久马看见裹着的白布上隐隐渗出血红,立刻就走了上去。
"秀家殿下,这是怎么回事?"
"你来得正好。"
秀家抬头看他,仿佛松了口气似的:"侍女们按不住他,你来给他喂药吧。"
地上散落着打碎的盛器,药汁和血混合在一起,久马皱了皱眉,想说什么却又极力忍住。
新药端上来后,他俯下身,跪在清次枕边并把他扶起来。
这种侍女们做的事轮到自己身上总觉得说不出的别扭,尤其是对这个男人,久马更是心中怀着愤恨。
他的手刚碰到清次的臂膀立刻就感到传来一阵抵抗之力,明明是无意识的举动,却又强硬得让人难以制伏。
"别碰到伤口,好不容易才弄好。"
秀家亲自端起药碗送上去凑到清次的嘴边。
因为高烧脱水而干裂的嘴唇紧闭着,就是不肯任由别人把水和药灌进去。
他还在那个梦里吗?
秀家用受伤的左手捏住他的两颊,这个举动使得清次抗拒的动作更为剧烈,他微微有了一些模糊意识的眼睛睁开着,右手紧紧抓住秀家裹着白布的手,久马看到他指节发白用尽了全力,刚刚包扎好的伤口立刻渗出了鲜血。
秀家的脸上却看不到痛苦之色,久马也咬紧牙没有出声。
大部分药汁被灌了进去,清次目不转睛地看着秀家,目光涣散,不知道究竟是清醒着还是仍然意识迷离。
"能喝下药就好。"
跪坐在一边的侍医被称为"无药斋",原本是京都的御医,最近才来到那古野城。
"如果今晚能够退烧就不会有事了,外伤虽然多,但都不足以致命。"
秀家点了点头,让久马把清次放下,两旁的侍女为他盖好被子。
"你们都出去吧,久马你留下。"
等到所有人都出去之后,秀家却没有立刻说话。
久马感到气氛沉闷难耐,但又不知道是否应该先开口打破这沉默。
过了一会儿,秀家才问道:"阿犬,你的肩膀伤得怎么样?没什么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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