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时代,他不踩你会有人踩你,他不帮你却不见得会有人帮你,这是已病态疯狂的社会,已病态疯狂的人们。
车子缓缓开动,刘平的泪一下子汹涌流出,爸妈走了,只把他留下,他是榜上有名的黑七类,他被教育、被整、被揍、被批斗、被......强暴,可是爸妈,你们就这么走了吗?!惊悸痛心地望着儿子的泪脸,许若萍顿时也泣不成声,她一下伏到刘谏之的怀中,刘谏之悲哀的抚着她的头,车子终于走远了。
刘平始终哭着,他紧紧地攥着拳,低着头,闷声的抽泣,他的世界里终于只有他自己了,心力交瘁的自己将要独自面对一切,照顾好妹妹?可是他很累,他累可他无力逃脱也不能逃脱,于是他更绝望。
一个一向冷漠坚强的男孩,弯腰站在一片狼藉行人稀落的广场上,压抑的呜咽声震撼着李军强,这样的刘平,这样的景象,如此强烈的刺痛了他,致使他多年以后仍清晰地记得这一幕,每每忆起,他都会理解刘平,从而原谅他带给他的一切伤害。
转眼间,春天来了。
经过一个酷寒的冬天,和如火如荼般运动的展开,学校更加萧瑟败落,到处是枯黄的枝叶,触目惊心的"打倒****""炮轰****"的血红标语以及凡空白的地方皆贴满的厚厚的大字报。这里已成了"血色兵团"的根据地。
"李军强!"两个穿着挺脱军装,面容十分娇美的红卫兵女生在"司令部"门口出现,第一时间发现她们的周彪顿时有些紧张,太可恶!真没出息!人家又不是来找你的!心里不禁暗骂自己,同时发现对面的李军强照旧露出一幅不耐烦的神情,这小子,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啊!
"哎!"长相俏丽点的是王晓梅,她和身边漂亮的脱俗,气质有些孤傲的郝敏肩并肩走了进来,"叫你呢!"
"......什么事?"李军强打起点精神,他还不想惹她们,这是两个被人惯坏的女生,尤其是郝敏,她的父亲郝凛可是他父亲的亲密战友呢。不过,他们是"炮轰团"的人啊。
"来和你交涉的,你们的人今天在剧院与我们的人发生严重冲突,你不会不知道吧?"王晓梅牙尖嘴利,李军强不动声色看着她:"当然。"他可不认为这有什么可交涉的,这种情况多了去了,王晓梅被他的态度刺激,脸有些涨红,"可鄙!你们的人以多为胜,打伤了我们好多人,你们要补偿!"李军强讶然"补偿?""对!你们要赔我们医药费。"
终于弄清楚这二人来意的李军强不觉好笑,冲突每天都有,谁补偿过谁?
"这样,"李军强摸摸额头,"那没法说,我们之间的帐可不能一笔算清。"
"你什么意思?"王晓梅真是个燥脾气,郝敏皱眉拉了拉她。"别急,慢慢说呗。"
李军强于是看了郝敏一眼,郝敏的脸竟一红,微微偏开去。
"赔偿不可能,但既然大家都是战友,我们倒是可以去看看他们。"李军强突然变得迟钝,同时毫不退让。郝敏说不出的失望,眼睛直直的看着地面。
唉!毫无意外,仍是无法面对他,仍是只有自己难受,郝敏眼神不禁黯然,究竟多少年了,自己在偷偷的注意他?一直宛如公主般的自己,竟然会苦苦暗恋一个小子若干年!这是怎样的笑话。
谈判终于没有结果,依着周彪真想答应她们,奈何李军强坚决不松口,这小子的心,不会是铁石做的吧?害他也得罪她们了,真是可恶啊!
(九)
*
李军强已经很多天没有见刘平了。
天一黑,李军强照旧来到刘平家楼下,看着那亮着灯的窗口,他再次踯躅,想见他,可是怎么有脸见呢,一定会被打出门来,他是个卑鄙无耻的家伙,被打他也认了,可他无法面对刘平悲愤绝望的脸。他不后悔可他无法面对他。
是啊,刘平怎么会想到他从没打算过对他放手呢?距离第一次被强暴,在送走父母的那晚李军强第二次上他,刘平在请他帮忙的时候就想到了这个结果,所以他自始至终不说话也不反抗,他以为这样就结束了,他拼命的克制住恶心、屈辱和悲哀,他不愿再和这个人有任何瓜葛,他不想再论过去的谁是谁非,如果这样就可以两清,他什么都认了。
可是李军强这个王八蛋!刘平躲了他三个月,当他真的以为一切都过去了的时候,这混蛋再次来打破了他的奢梦。怀着巨大的愤懑,刘平疯了一样与李军强扭打着,那时的李军强,浑身充斥着并不陌生的野兽般欲望,他预料到刘平的抗拒,可没想到会这么激烈,刘平完全红了眼,到后来,李军强都有些搞不清自己在干嘛了,好像发泄般的殴斗,直到两人都筋疲力尽。刘平最终是处于下风的,"滚开!"他记得他的嘶声大骂"你敢再碰我,我杀了你!"
可真的被杀会更惨吗?喜欢一个人却让你永远无法碰触他,无论做什么,也不会被接受,真的会比这更惨吗?李军强艰难的扯动淤血的嘴角,苦涩的笑了。从来不打算放过这个人不是吗?无论如何也要呆在他的身边,就算伤害,也是共同承受。刘平,你为什么至今还是不明白呢?
他们的关系,为什么只能是这样?!
李军强也不明白自己是怎么了,为什么非要这样强迫刘平,刘平越躲他、反抗他,他想碰触他的欲望就越强烈,他知道这样只会使一切更糟,可他就是控制不住自己,仿佛想要抓住什么似的,如果不能有感情上的交换,那就以目前这样来维系吧。李军强真觉得自己已经无可救药了。
终于上楼,李军强犹豫着该不该敲门,这时楼下正上来刘平家邻居,他看见李军强时有些吃惊,他也是个黑七类,平时让李军强这些人整怕了,瑟缩的站住。李军强只看了他一眼,就回头敲门,半天后,只听身后的人小声说:"这家人不在。"李军强的手顿住,定定的伸在那里。"......好象去看他们的父母了吧。"那人不安的看着李军强的背影,这个人来找刘平吗?那个可怜的小子,前几天生着大病到他家借药,看他满脸伤痕,走路都费劲的样子,这些人也太狠了,已经搞得人家骨肉分离还不够吗?还要往死里整人家,昨天上午他出门时看见刘平带着刘燕象出远门的样子,他还劝他:"这个时候还是不要乱跑,不要再找事。"那孩子紧紧拉着他妹妹的手,遮掩不住大病初愈后的疲态,他还给他鞠了一躬,至于他们是不是去找他们父母,他其实没有问。
李军强一直站在门前,他的腿已麻木可他仿佛毫无所觉,他只知道自己的心已经被淘空了似的剧痛,这就是你的报应啊,李军强!你以为你得到了他的人就可以永远呆在他身边了?他走了!你连见都见不到了。可恶!他怎么可以这样对他?!伤害了他,他愿意付出一切来补偿,可他竟然走了,"我怎么可以放过你......"不觉重复着嘶哑的低语,李军强狠狠一拳击在门上,刘平,你已经毁了我,你已经让我心里再也不能没有你,那你就永远也别想逃开我!
走一段搭一段便车,整整赶了一天的路,终于到红日农场的时候,刘平几乎快撑不住了,他们的到来引起整个红日农场的骚动,没有一个黑七类的家属胆敢来探望的,更不被允许,这一点刘平也想到了,他也只是想来看看父母劳动的农场,想近一点的感受一下父母的温度,如果因此再犯错误.......呵呵,难道他还会更惨吗?怎么都无所谓了。
可能的话,他还想把妹妹给爸妈留下,他不想再回那个哈市的家了,那里的一切让他绝望、仇恨,他更不愿意承认的是,如今的他如此怯懦,他开始害怕那个人,那个野兽一般、不可捉摸的人。他反抗不了他,摆脱不了他,如果再回去,那个人还是不会放过他的。怎么会变成这样呢?这样的自己,走不出噩梦心力交瘁,对于保护燕燕已经是有心无力了。
可是看眼前农场的态度,简直要把他禁闭审查了,这是刘平没有料到的,见父母已不可能,连妹妹也被隔离,他们只是想看一眼父母啊,现在的人,真得疯了吗?
到农场后的第三天晚上,李军强带着"血色兵团"一行三人出现在他面前。
李军强注意到刘平在看到他的一瞬间脸色灰败了下来,他憔悴狼狈的趴在桌子上,面前是一碗大渣子,他的嘴里正含着一口,他的一切动作都在这一瞬间完全僵住。
李军强直直的盯着他,缓慢的走近,他看着刘平一点一点的失控,他的手为什么发抖?难道他在害怕吗?含着的食物也再难以咽下,他看到他嘴角的伤疤和颈根处青紫的吻痕,过去十天已经很淡了,但它让李军强的心顿时纠结。
"好小子!真敢跑,还敢来看刘谏之,看来对你的教育还远不够哪!"身旁的人大声呱噪,刘平终于咽下口中的食物,他木然的扫视他, "混蛋,你找揍啊!"
"......好了,"李军强的眉头不耐得皱紧,此时此刻,他多么希望只有他和刘平两人单独呆着。"你俩累了就去休息吧。" "咦?"
没给任何理由,李军强不由分说支走了俩人,在突然变得静寂的屋里,刘平拼命压抑嘴里不断泛出的苦味。
"对不起,"李军强的声音突然在头顶低低的响起"没有让你躲开我。"
刘平猛抬头,正对上不知何时已近在眼前的李军强的双眼 。
(十)
拜李军强所赐,刘平终于得以结束审查,坐在返哈的火车上,他一直转头看着窗外,李军强也不说话,刘燕和另两个男孩上车没多久就睡着了,火车发着"咔嚓"声快速地行驶在黑夜中,枯燥而沉重。
两个近在咫尺的人,他们有着亲密的关系,命运还会在未来安排他们更多的交集,可是此时,他们一个宁肯伤害也要抓住,一个破碎不堪还只能承受,他们都看不到自己想要的未来,只感到彻骨的绝望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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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哈市后,刘平就被治去扫大街了,李军强仍来找他,而他所说过的"你再碰我,我杀了你"的话也从未实践,有李军强的暗中保护,刘平一家目前是非很少,日子久了,他竟然还有些习惯了,也许他真得很累很无奈而屈服了吧,尽管每次的性事都是以李军强强迫他居多,而且每次都或多或少的伴随着一定的抗拒与压制,但是毕竟,他们就这样一直得相处了下来。
其后发生了举国的红卫兵大串联,然后,就是激怒中央文革的"炮轰"团发起的大武斗事件,"中央文革"指示黑龙江省"革命委员会":凡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它就不倒--这是伟大领袖毛主席的一条语录。省军区省"革命委员会"发表联合公告:炮轰派为地地道道的反革命组织。于是引起军队的镇压攻打,真正的死了很多人。攻方身亡者追认为烈士,其家属享受烈士家属待遇,守方身亡者死有余辜,其家属为他们承担"现行反革命家属"的罪名。省市广播电台,广播了一举歼灭"炮匪"的重大胜利和其后宣判炮轰派头头们的实况录音。省市报发表了重要社论及清查"炮轰派"的通告。
李军强从父亲那里获知,郝敏受到了清查,只是她加入"炮轰团"的时间较短,所以只是被关了一段时间就放出来了,但即使那样她的生活也受到了相当的打击,李浩然还以惋惜痛心的口气对肖宜云说:"真是没想到,怎么会......"李军强并不知道,他的父母早就看好郝敏,私下里与郝凛半开玩笑半认真的要认亲家,双方父母是早有默契的了。如今郝敏出事李军强还有点难以接受的感觉,只怕知道了反而要庆幸,如今的他于感情上已是焦头烂额,无论是谁,他都不想也无法再分心了。
转过年后,他们就一起下乡了。
李军强觉得有些对不住妈妈,原本以肖宜云的意思,想让李浩然在近郊给李军强安排一下,但李浩然和李军强都不同意,李浩然是不想徇私情违背原则,而李军强则毫无疑问是为了刘平,他毫不犹豫的选择了刘平要去的"拓荒"农场,那里是这批中条件最不好最远的,肖宜云知道后整哭了一夜,因为郝敏也去拓荒,郝凛已拜托了李浩然,请他务必让李军强照顾她,言下的意思李浩然两口子都明白,可如今的情况也只能说到这了。
对于李军强的决定,刘平始终没说过什么,他有些意外,但发生了又毫不吃惊,至今他不了解李军强这个人也不想了解,他现在满脑子想的是,他走了刘燕该怎么办?李军强再次帮了他,他郑重请自己的父母定期照看她,刘平对这个人说不出感激的话,很多事上,他承认自己已经在依赖他,但那又怎么样呢?
人们都说当爱变成依赖时,就是一种亲人般的感情了,可是当恨变成依赖时,那又是种怎样的感情呢?
下乡那天广场上是那样的热闹啊,广播里震天的播放着歌曲,还有锣鼓队在进行着欢送,坐在火车上,李军强把近窗的位置让给他,看着站在李浩然夫妇身边的刘燕泪眼婆娑,刘平终于清楚的体会到那天父母的心情,胸口感到堵堵的,身边的人都在哭,远处还有人在唱歌喊口号,刘平只说了一句:"照顾好自己......"本来刘燕还在压抑,可突然身后有人哭着挤上来,手臂紧紧攀着邻座的女生:"莹莹啊!"刘燕就顿时再也忍不住失声痛哭,她也狂奔上来,双手努力够着,刘平连忙攥住她:"燕燕!""哥!!"刘燕哭喊着"哥你别走,你走了我怎么办啊?!"刘平的心口剧震,眼前妹妹稚嫩的小脸狼藉一片,手中妹妹枯瘦的小手冰冷抽搐,他死死的拉着,嘴唇颤动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李军强的手臂猛地揽住他,他伸出头去,对着同样在忍着眼泪的李浩然夫妇叫着:"爸妈,你们一定要照顾刘燕!"奇异李军强怎么会对这一家人如此关心,但是看着他震动而坚决的表情,再看看那悲痛的兄妹二人,他们只能点头。
火车开动后,刘平终于哭了。他背对着李军强,但李军强看到他耸动的双肩,他多想拥住他,紧紧地,不管他愿不愿意,用尽全力的.....来安慰他。
"拓荒"啊,我们来了,你将要带给我们的会是什么呢?
(十一)
"拓荒"农场,顾名思义就是以拓荒为主的农场,属黑龙江省第九兵团第十三师管辖,初到的知识青年们在看到他们的"基地"时,已奔波两天两夜累到了极点的他们集体绝望,面对着四个蒙古包式的大帐篷,他们有的干脆一跤跌坐到地上,有的女生则小声的啜泣了起来。李军强和刘平站在最后面,他俩都很冷静,只不过一个是做好了心理准备,无论什么都会接受的镇定,而另一个,却是因有着不得不接受的自知之明罢了。
这个时候,李军强、刘平几乎所有人,他们同时看到了郝敏。漂亮的郝敏原本孤独的站在人群边上,她是少数没有哭的女生之一,她第一个走进了大帐篷。
于是,无奈的人群有人跟着动了起来,李军强有些惊佩这女孩的坚强和那幅旁若无人的傲气,尽管这于她未必是件好事,他挑挑眉,转头想招呼刘平,然而在后者的脸上他震惊的发现了一种他并不陌生的情绪,刘平的眼睛闪着微光,定定的注视着郝敏消失的地方,这让李军强的大脑一阵空白,下一瞬间,他已失控的一把抓紧刘平的胳膊,狠狠的一拽,刘平冷不丁的被甩出去,吃了一惊,他不明白李军强发什么神经,但刚才一时的失神让他的心有些慌乱,再看看李军强闪着怒火的双眼,不知怎么他的心就剧跳起来。
"浑蛋!!"刘平顾不上发怒的事实,他的神态那样恍惚,甚至,李军强注意到单纯的他脸都忍不住微红,这一切令他的心中猛燃起嫉妒愤怒的火焰,"你这个浑蛋!"
心中异样的躁动,李军强咄咄的紧逼,刘平什么时候遇到过这种情况,他只想马上逃避这种窘态,"神经病......"他说这句话时底气并不足,那个时代对这些刚刚成长起来的懵懂少年所进行得几乎就是禁欲主义的教育,尽管李军强与他有着那样亲密的接触,可是被动的刘平并不清楚喜欢一个人的感觉,他们都是在磕碰中摸索,跌跌撞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