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小孩————吹音

"其实，上次我对你撒谎了。"
萧之辰一偏头，问道："你是说不再来找我的事？"
"不是，"少年向右转过身，抬头看着阴霾的沉云道，"我对你说我不讨厌你，这是在撒谎。"
一秒钟的地狱天堂。
萧之辰看着少年的侧面，只觉得头昏昏沉沉的，似乎明白了他的话，又似乎不明白。
像所有电影和小说中该有的画面那样，暴雨一下子砸了下来，豆大的雨点打在身上，出乎意料地疼痛。
萧之辰突然觉得有点讽刺，就在半个小时前，在那个女人的病房里，他还在心底暗暗说过再也不想见到裴跃了，只是没想到自己几乎要打消这个念头时，少年却说出这种话来。
我不讨厌你，这是撒谎的。
这两句话相隔了三天才说，对于一直烦恼着的萧之辰，无疑是个天大的冷笑话。
那一刻，冷静而理智的广告公司总裁突然又回来了。
大雨里，裴跃似乎还要说些什么，但是萧之辰迅速地用手按住了他的嘴，"你什么也别再说了，你说的每句话每句话，明明我都听得懂，却总是觉得云里雾里。你这个小孩太奇怪，好吧我承认，也许真的是我孤陋寡闻，才总是被你的话吓到。但是够了，就这样吧。你是那个女人的儿子，而我妈就是因为那个女人而死的，这个理由已经足够了，足够让我彻底忘记你。"
语毕萧之辰放开了自己的手。他似乎按得重了，裴跃难受地抿了抿嘴，那个动作让少年看起来无比可爱，但萧之辰只是迅速转开了视线，沿着来路向医院车库的方向去了。
裴跃站在原地没有动，看着雨幕在萧之辰离去的背影上划下许多条阴影线，一直一直看着，直到一部车从下方的高速公路上绝尘而去。
"大雨天车速提得这么快很危险呢，"少年自语自语道，"你为什么这么着急呢，为什么不听我把话说完？我说不讨厌你是在撒谎，真的。因为我对你的感觉并非不讨厌，而是在你抱住我的那一瞬，就喜欢上了你。"

萧大少爷发飙了。
没几天，上至公司十八楼的高层，下至一楼的清洁工全都知道了这件事。
试问谁敢招惹一张修罗脸的萧大少爷？因此全公司人人提心吊胆、夹着尾巴做人，工作效率都比平时高了几成。齐宇负责的那个广告，由萧之辰亲自出面，迅速摆平了横挑鼻子竖挑眼的同志设计师，选定了模特儿，具体拍摄的日期，就定在这天下午。
一点的时候，齐宇突然打电话上来找萧之辰。
"什么事？"萧大少爷一边扫视着文件，一边问道。
"原定下午来拍广告的模特儿，在过来的路上被一部机车撞飞了，"齐宇的话中听不出一丝焦虑，反倒有点看好戏的意味。
可惜萧大少爷这时候心思全没在他的话上，竟没察觉他显而易见的那点幸灾乐祸，"延后拍摄日期，或者重新找个模特儿。你什么时候无能到这点小事都要向我请示了？"
"没有没有，"齐宇笑道，"我可不是在请示你，我只是通知你，新模特儿已经到位了。"
萧之辰敷衍道，"挺快的呀，那你跟我说干什么？"
"那个新模特儿，是毛遂自荐的。他说他的机车把我们的模特儿撞飞了，为了不妨碍拍摄进度，所以来看看能不能代替模特儿。"
沉默两秒钟，萧之辰道："这时候你应该通知警察。"
"可是我看他身板不错，而且导演、摄影之类的都到位了，所以就同意了。"齐宇隐忍着笑意道。
"别惹上麻烦就行，"萧之辰最后叮嘱了一句，"其他你自己看着办吧。"
眼看着萧之辰就要收线，齐宇连忙爆料道："我只是想，说不定你萧大少爷会对这个模特儿感兴趣。他来的时候穿得可奇怪呢，牛仔裤一只裤筒长，一只裤筒短，好像是自己给剪掉的......"
话未说完，另一端的萧之辰匆匆挂线，冲出办公室向底楼的临时摄影棚跑去。

果然是裴跃！
硕大的摄影棚里，萧之辰一眼就认出了那个奇怪的小孩。
裴跃正照摄影师的要求摆着pose，看见萧之辰进来，视线不自觉地朝他身上扫了过去。
萧之辰扭头就想走，步子却怎么也迈不开。既然猜到是他，何必又要特意过来看看呢？他在心底暗骂自己道。
"有没有‘居然是他？！'的感觉？"齐宇不知何时站到了萧之辰身边，压低了嗓音笑问他。
萧之辰白他一眼道："你就等着看戏吧。"
"没有，我只是让总裁下来亲自鉴定一下模特儿合不合格而已。"齐宇盯着天花板上的布景道。
"得了吧你。"萧之辰不理他，重新将视线投注到裴跃的身上。
少年穿着所谓"体现同志间暧昧与朦胧之美"的衣服，却丝毫也不会显得格格不入。甚至可以说，衣服穿在他身上，不仅削去了原先带有强烈暗示的某种感觉，反而显现出一种干净的美来。
"那么，就照我们刚才练习的顺序拍摄。"摄影师交代几句后，正式开机。
不知是不是第一次站在镁光灯前，裴跃竟没有丝毫怯场，拍摄进行得异常顺利。只是临近尾声的时候，他突然向前踏出一步，目光悄然落在了萧之辰身上。
"如果你觉得没关系的话，这一次，我就真的不再出现了。"少年如是说道。
萧之辰一怔，转头问齐宇，"他在说台词？"z
齐宇也疑惑地摇了摇头，"不是......台词不是这句。"
如果你觉得没关系的话，这一次，我就真的不再出现了。
什么意思？这话是什么意思？是说给自己听的么？萧之辰凝视着灯光下的裴跃，然而后者却早已转开了视线。
就在这时，保安部主管突然急急走过摄影棚门口，看见萧之辰，如遇救兵般地跑了进来，低声向他汇报了几句。
萧之辰脸色一变，拉过齐宇道："我有事出去应付一下，你让裴跃立刻走！从紧急出口。"语毕跟着保安部主管匆忙离开了临时摄影棚。
齐宇不用问就知道有麻烦了，照着萧之辰的吩咐，亲自给裴跃指了离开的路，然后便去找萧之辰。
萧之辰正站在大门口，几个交警刚刚离去，齐宇赶过去问："什么事？"
萧之辰嘲道："你刚刚找来的新模特，早上不是惹了祸么？"
"你说开车撞人的事？"y
萧之辰摇头道："是未成年人无照驾驶机车撞人后逃逸的事。"
齐宇大笑，"看来那个奇怪的少年不是普通地喜欢我们萧大少爷哦。"
"你胡说什么！"萧之辰微怒道。b
"你敢说他不是为了你才‘无照驾驶机车撞人后逃逸'的？"齐宇挑眉道，"不仅如此，恐怕还是‘故意撞人'的哦。"
萧之辰沉下脸来，不理会齐宇的刺探，吩咐道："总之交警那边我已经跟局长谈过了，那模特儿根本没事，裴跃似乎还是替他叫了救护车才走的。他就是为了钱，你去跟他谈个价吧。"
"知道。"齐宇点头，转而问道，"其实这是件小事，萧大少爷何必这么着急，还要动用关系帮人家摆平？"
"你怎么越来越八卦了。"萧之辰讽刺道。g
齐宇一耸肩，"我是好长时间没见到你这么关心别人了呀。"
萧之辰脸上一热，敷衍道，"我也进过两天拘留所，知道那地方不好呆。能不让他进就不让他进了，反正只是举手之劳。"
"是，是，只是举手之劳。"齐宇夸张地重复道，"那你要不要去追那个少年？他应该还没走远--反正也只是举手之劳。"
萧之辰别过脸，强装不悦道，"我去追他干什么？"
"他走的时候好象挺失望的，你不赶去安慰安慰么......举手之劳嘛。"齐宇还来劲了，一个劲儿地笑道。
"失望？"萧之辰一愣，随即觉悟道，"你都跟他说了些什么？！"
"照实说啊。"齐宇装无辜道。
萧之辰瞪他一眼，"都照实说、了、什、么？"
"我说......"齐宇故意拖长了调子，看萧之辰的脸色真的不怎么好了，这才说道："我说‘萧总裁让你立刻走。不是前门，是紧急出口，别再跟他照上面。'喏，就说了这些。"
"我说过别再跟我照面了吗？"萧之辰急道。
"当时如果你们遇上，那不就穿帮了吗？"齐宇一摊手道，"我这也是审时度势。"
萧之辰气得无话可说，倒是齐宇，又不怕死地来了一句，"你不是知道他的住址么？有误会的话，赶紧去解释呀。"

夕阳渐沉，萧之辰手握方向盘开过熟悉的风景。
他其实是想谢谢齐宇的。齐宇那句"赶紧去解释啊"，给了自己一个顺水推舟说出"去就去"的借口。
毋庸说，萧之辰想见裴跃，想问他镁光灯下那句话的真正含义，就算害怕少年又轻笑着说"我是撒谎的"，但还是想见他--
对于自己给两个人之间所留下的那句"够了"，他已经后悔了。
还不够！
他倒情愿被裴跃这个怪小孩耍得团团转，只为他的一句话欣喜抑或心痛，总好过不见他时，那种莫名到极点的烦躁。
车子开得急，不久便到了天山医院。接待处仍站着上次那位护士，看见萧之辰，似乎还认得他，微微点了点头。
"405病房。"萧之辰招呼也不打，直接说道。
护士点点头，拨通了内线，然而电话响了一会儿，却始终没有人来接。
"不好意思，405病房除了病患似乎没有人在。"
一刹那，萧之辰不知是失望还是庆幸，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来。
大门再次被推了开来，一位穿西装的中年男子走进来，头上戴着一顶不合时宜地巴拿马草帽，帽檐还压得极低，显得异常怪异。
萧之辰突然想起来，这里是所谓"上流情妇的疗养院"，除了自己，怕也没人会这么大摇大摆地走进来吧。
护士也看见了来人，露出急急要打发萧之辰离开的神色来，"这样吧，上次你也来过，如果一定要找人，不如自己去405病房里等如何？"见萧之辰点点头，这才从一串钥匙上拆下一把来，叫了另一个小护士给萧之辰开门。
裴跃不在的病房比上次更显冷清，天色已经全然暗了，然而却没有开灯，除了仪器上跳动的绿光，再也感觉不到一点生气--
可是这里，却明明有一个活生生的病人在。
萧之辰打开了壁灯，看着病床上双目紧闭的章玲，一瞬间竟涌起了怜悯之情。苍白的脸庞、凹陷的眼部，还有微露在被外的手掌，在这三年间，她失去的何止是父亲，还有一点一点流逝的生命。
惟有在恋爱上，三角形才不是最稳固的图形，三个人的恋情，谁也不会比谁更愉快，只是......只是为什么自己和裴跃两个人，也可以烦恼到这种地步？
"我喜欢他......真的喜欢他......连我自己都没想到，会喜欢上一个才见过几次面的小孩。可是他那么奇怪，今天说东，明天又说西，我实在猜不透他到底是怎么想的......"话说出口，萧之辰才大吃一惊，不知怎么的，自己竟在章玲的床边坐下诉说了起来。
然而更让他吃惊地无以复加的是，在病床上昏迷了三年的章玲的手指，居然动了起来。
"医生，医生！"萧之辰忙不迭地按响床头的按钮，朝着对讲器的小孔喊道，"快到405病房来，病人有反应了！"
医生立刻就来了，萧之辰被赶到走廊上站着，一站，就站了一个小时。
他本想就此离开，可是既不愿联络父亲，裴跃又没有回来--
想到这里，萧之辰不禁有些急了。裴跃会去哪里？他说"我就真的不再出现了"究竟是什么意思，莫非......他会从这里消失？
百思不得其解的时候，医生突然又退了出来，跟在身后的护士看了靠在墙上的萧之辰一眼，狐疑地问："萧先生？"
见萧之辰点点头，这才接着道："病人已经醒了，意识还异常清醒。她请你进去，说是有话对你说。"
"她要找的萧先生恐怕不是我吧。"萧之辰自嘲道。
护士看了他一眼，缓缓地吐出几个字来，"病人要找萧、之、辰先生，请问是不是您？"

只是昏迷的病人醒了，刚才还了无生气的病房一下子就温暖了起来。萧之辰皱着眉走到病床前，看着章玲的眼睛，一时不知要开口说些什么。
那双眼睛和三年前一模一样，透着深深地焦虑。
一张口，章玲就用沙哑的声音说道："如果我再也不见你父亲，你愿意和小跃在一起吗？"
萧之辰吃了一惊。他本来设想过章玲醒来的无数种情况，想要让她说清楚坠楼的真相，想要逼她离开父亲，想来想去，唯独没想到她会自己说出这样的话来。
"小跃喜欢你。你之前说的话我都听见了，你也......喜欢小跃吧？"章玲没留给萧之辰多少时间去消化自己的话，转而又投下了炸弹。
这下，萧之辰更是惊异："你说......你说裴跃喜欢我？！"
章玲点点头，"其实，自从小跃回来以后，我就渐渐地有了意识，可是，似乎是害怕面对他，我总是醒不过来。"她深吸了一口气，这才接着道，"但是今天不行了，我必须要用力醒过来。小跃说你没有留他，所以，他要走了。"
"走？"萧之辰心里最害怕的事被章玲亲口证实了，"去哪里？"
"不知道......"章玲明显地累了，双眼又渐渐阖了起来，"去找他吧，假如......你真的也喜欢他的话......"
萧之辰对着闭上双眼的章玲无声地点点头，然后退出了房间。
在底楼的接待处，他把写着萧衍电话的纸条递给了护士，"打电话找这个人，告诉他405号病房的病人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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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跃去了哪里呢？
萧之辰发现自己真的是一点头绪都没有。对于这个少年，除了怪异到让人无法不介怀的思维，他一无所知。
从前看电影的时候，萧之辰常常会嘲笑那些找不着人只能在街上漫无目的跑来跑去的烂情节，万万没想到有一天自己也会落到如此地步。有两次手机响起来，萧之辰都企盼是裴跃打来的，接起来才记起裴跃根本就不知道自己的手机号码，以至于第三次手机铃声响起时，他气得将它丢向了河里。
河岸边筑着高高的河堤，手机扔过去的时候磕到了砖头，发出碎裂的低响。
再向前走出几米，夜间巡逻的警察正如热锅上的蚂蚁般抬头看着河堤上方，"别说什么不想跳河，你先下来行不行？"
萧之辰没作理会，自顾走过他身边，就在这时，一个熟悉的声音蓦地落进了萧之辰耳中。
"没关系的，我在上面站一会就好。"
没听错吧？应该没听错。
迟钝地思索了整整五秒，萧之辰这才猛然醒悟，"裴跃！"
"认识的？那交给你了。"巡警看了萧之辰一眼，忙不迭地离开了。
黑夜里，只剩下萧之辰和裴跃四目相对。
"下来吧。"萧之辰本想斥他几句，转念却还是挤出了一个微笑道。
然而裴跃的回答立刻让他哭笑不得，"为什么？"
"还用问为什么？"萧之辰拼命压抑着怒气道，"上面很危险你不知道么？万一掉到河里怎么办？"
"没关系，我会游泳。"
"不是这个问题吧！"萧之辰气绝。
裴跃却追问道，"那是什么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