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子。"他嗫嚅着说。一瞬间卡尔洛夫以为他在哭,不过没有。
"这个结论你不是早就下过吗。"卡尔洛夫自嘲地笑笑,"假如你不害怕一个疯子的话。"
"不......不,"他摇摇头,然后很痛苦似地把脸转向一侧。"现在......我们做这些又有什么意义呢?不要以为......"他咬着嘴唇,自己便说不下去了。
"不代表任何意义,我知道;但是,......"卡尔洛夫喃喃着。他们的指尖轻轻地碰在一起。莱涅重又闭上了眼睛,最后一次,他听见他梦呓似的低语:亚瑟,亚瑟,亚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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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章虽然并不是一口气写的,但个人觉得至少比较适合一口气看下来,所以就整成这么长的一章啦~
解释几个小地方:
葛兹?冯?伯利欣根:比济金根还大名鼎鼎的骑士,可能也跟歌德的戏剧有关吧(可是那个我真不太喜欢= =)?最近怀疑《剑风传奇》里"津"的原型是他,铁手、尤其是名字也叫Gats~
为何莱涅说是红色弥撒:这是一次纪念某个殉教圣徒的弥撒,因此法衣要穿红色,象征流血。当然这里是双重含义......顺便说,法国革命时期,断头台处决也曾称为"作红色弥撒"。
三十二
也无需他们辩护了。不论是否愿意,无形的手已经把他们引至越来越接近的某处。无论那里开满鲜花,或是另一个深渊。
莱涅相信自己一定在梦中大叫过,当他苏醒时,发现兰德克坐在身边,神情怪异地望着他。似乎已是深夜了,周围一片漆黑,只有一截短短的蜡烛在枕边燃着。兰德克察觉到他眨着眼睛,困惑地环顾四周,便善意地解释道:"这儿是圣器室,大人。"
莱涅费力地动了动,才发现身上裹着一层厚羊毛斗篷,黑色,非常温暖。兰德克看着他伸出一只手难以置信地掀起它,便沉默地垂下眼睛。
卡尔洛夫的。他捏紧了它粗糙的表面。由此,他才敢确定那不是梦,不是长期的孤独和伤痛导致的许多次幻觉之一。他恍惚记得他们在这间屋子里共处了很长时间。开始外面充满了骚动,但全都被挡在了这扇门后面;于是这儿成了一座孤岛,四周被低吼的大海包围。后来慢慢沉寂,落日的余晖从微开的窗子漏进来,伴着凉沁沁的晚风。卡尔洛夫靠在长沙发上,揽着他的身体使他能暖和些。他们谁都没说话。他能听见卡尔洛夫带着嘶嘶的呼吸声。
他试图看清楚他,然而沉重的眼皮一旦阖上便难以再睁开。"不要看我。"卡尔洛夫的手覆在他脸上,轻声说,"不要看。否则我会立刻走的。"莱涅没有力气回答他,只是顺从地安静下来。他明知没有比如今更不适合入睡的时候,但是在这儿,他放弃了思考,将残破的身心交在卡尔洛夫的双臂里。一道阴影慢慢移动着,爬上他们的额头,隐没了他们的脸。他睡在黑暗的怀抱中,混沌而温暖。
不配如此。他听见一个声音痛苦地说,他们两人都不配如此。他们怎能得着片刻的安息之所--哪怕是筑在悬崖上的?这简直是嘲讽他们自己。它注定要倒塌,深渊在脚底张开巨口。他们自己营造的深渊。
蜡烛燃到了尽头,发出一阵噼啪的响声,兰德克伸手将它掐灭,点起一根新的。这把莱涅拉回现实。他开口时才发现自己口干舌燥。"那么,我一直在这儿躺着了。"兰德克点点头,仍维持着那种神情。
--他知道了吗?从什么时候开始?现在他该怎么看待他们呢?莱涅毫不怀疑他已经了解了全部。而这个年轻的骑士总是以非凡的静默包容着许多事情,有着他和卡尔洛夫身上都没有的怜悯,也总以一种谨慎的体谅不作过多的追问。因此对他最好的回应也是沉默。
他小心地坐起来,"我们是否可以回去了?"但是兰德克突然按住他的手,不仅莱涅,似乎连他自己也被吓了一跳。"不,不能回主教府,您哪儿也不能去,"他急匆匆地、然而十分坚决地说,"该到我转达的时候了。"
"什么?"莱涅愣了愣,看着兰德克从怀里掏出一封小心保存的信。"阿尔布莱希特大主教让我交给您的,"他说完便一声不吭了。
他疑惑地接过那封信。它边缘有点磨损了,封着他熟悉的蜡印。里面是一张薄薄的信笺,没有特别的标志,但他一眼就认出了那看上去十分随意的笔迹。"我亲爱的圣徒,"--他这么称呼他。
"我亲爱的圣徒:
我让冯?兰德克队长在适当的时候把这封信交给你,这是我的意图,他必须先服从我,再服从你。当你读它时,应该已经处于十分危险的境地了。不,我担心的丝毫不是埃默巴赫的陷落,而是一个因此自寻死路的可怜殉道者,如今我们不需要这种人,不是吗?对你来说,若教士的职责仍有意义的话,那么你的生命依然不属于你,你还无权自己支配。假如你还保有当初的某些愿望,就服从吧。你明白我的意思。过多的话我不再写了,你自己来找答案。来美因茨。阿尔布莱希特。"
莱涅轻吐了一口气,把信重新折好。在兰德克的眼中,他的神情一直不可思议地平静。"大主教交代过你的使命?"他冲他扬了扬手里的纸。
"是的。虽然不知道信的内容,但是我必须护送您去美因茨。"
他盯着兰德克。"假如我拒绝跟你走呢?"
"我接到的命令是,即使被拒绝,也要强迫您走。趁西北方的退路还没有被农军占领。"尽管带着疑虑和不忍,兰德克也立刻回答道,"您绝不能困在这里。"
"绝不能困在这里--这是大主教的意思,还是你的意思?"
兰德克狐疑地抬起头,发现莱涅正冷冰冰地注视自己。"换言之,你始终是大主教派遣的特使,随时监视冯?莱涅的一举一动,并在他走投无路时,负责把其送到美因茨的庇护之下。对吗?"
"是,也不完全是。"兰德克叹口气,平静地回答,似乎已很清楚他会怎样试探自己,"至少,如果对象是您,我就会尽全力保护的。"
这次莱涅微微地笑了。"我非常感激你。"他把手按在胸口,以前所未有的坦诚说,"很抱歉,我一直在令你困扰。不过以后不会了,我保证。"
"您同意走了?"兰德克睁大了眼睛。
"不然还能如何?我也是识时务的。你来决定我们的路线和方式吧。"他站起来,身上盖的披风随之落到脚下,"埃默巴赫注定要属于他们了。"
* * *
一只不安的,挣扎着想破壳而出的雏鸟;而蛋壳外的世界空空如也,脆弱卑小的生命很快就瑟缩着衰亡。莉狄亚觉得自己就是这样一只雏鸟,任何时候都与世界格格不入。
兰德克走了。她知道他为什么走,他的使命只有一个--曾在信众中间掀起一场轩然大波的埃默巴赫主教,那一天突然毫无征兆地销声匿迹。"维尔纳·冯·莱涅声嘶力竭地唱完最后一出戏,就抛弃埃默巴赫,自己逃命去了,"阿尔伯特·汉莱因随后轻蔑地宣布道,"事情本来就应该这样。"这种时候,埃默巴赫变得愈发陌生和难以理解。农军在这里招募一些新成员之后,便继续开拔,向着维尔茨堡、法兰克福和美因茨三个方向北上。同时埃默巴赫宣布脱离教会,驱逐了所有拒绝改宗的神职人员--包括永不承认任何主教对它的管辖权。
而他--卡尔洛夫变得古怪起来。他被簇拥在新任命的人中间,几乎很少能见到他。而她能感觉到他们之间绷得紧紧的、暴戾的气氛。他们似乎时刻尊敬他,又故意罔顾他。太奇怪了。这使她本能地觉察到威胁。在不冷不热的谦恭和秩序后面,涌动的是凶险的动机,它在坚冰之下逡巡,寻找着头一个牺牲者。
莉狄亚端着蜡烛,把门推开一条缝,看到卡尔洛夫背对着她。在微弱的光线里,他面朝着空空的桌子,正以一种紧张的姿势倒在椅子上,头微后仰着,侧向一边,一动不动。这景象使莉狄亚倒抽一口冷气。他看起来就像--被秘密谋杀而倒毙的人一样。直到她绕过来,看清他闭着的眼皮在不停颤动,面色苍白,短促而细碎地喘息着。脖颈从微敞的领口下露出来,因为汗水而湿漉漉的。
"亚瑟!"她摇晃他的肩头,大叫道,"醒醒呀!"
卡尔洛夫猛地睁开眼睛,一瞬间,莉狄亚觉得他并没有意识到回到现实,因为他惊惶地转动着眼睛,似乎在寻找什么人。"你在作恶梦,亚瑟。"她说,"不要再这么睡着了。这很危险。"她抓紧他的肩膀,悄声地重复一遍,"很危险。"
他深呼一口气,慢慢地舒展开身体,拍拍莉狄亚的手背。"谢谢你,莉狄亚。......我最近睡得不好。"
"这种时候,谁又睡得好呢?"
因为这句话,他们俩都沉默不语了。街上远远地传来难以辨认的喧闹。莉狄亚放下烛台,把窗户关严实,这才知道这屋子原来有多么静。从这里只能看见城市高低起伏的、黑黢黢的影子,还有零星的火光。"外面在干吗?在这种夜里......" 她皱着眉头。
卡尔洛夫向对面空荡荡的墙壁看了一眼,好像那儿有什么东西似的。"你不知道吗?"他低缓地说,"他们在拆除教堂圣像,焚烧祈祷书。所有新教城市必做的事情。这是一个宣言。然后是审判,所罗门式的审判。一切跟旧世界有瓜葛的东西,全部毁掉。"
火焰燃到了粗糙的烛芯而轻颤起来。"我不明白......"许久,莉狄亚犹豫着开口,"他们到底想要怎样?"
"想要怎样?"卡尔洛夫双手撑在桌案上,低笑一声,"......建造一个圣殿瓦砾和尸体之上的上帝之城。"他瞥见莉狄亚骇然的神情,便垂下眼帘,稍稍收敛起浮现的暴戾之气。"你觉得可怕?难以想象?可是要知道,那全是我想出来的,是我一直以来的愿望啊。"
莉狄亚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直到现在......你还在这么想吗?你知道......"也许是错觉,卡尔洛夫感到她望着自己的眼神有一丝怨恨。那一刻他愣住了,恍惚记起很久以前,在一个静谧的黄昏,他们似乎也重复过非常相似的对话。那时候她还是一个孩子,她的生活还尚未被摧毁掉,还未来得及成为又一个牺牲品。
又一个。
"......不。"他过了很久才嘶哑地答出一句,好像那已经耗尽了他全部的力量。然而他又猛地抬起头来,下意识地补充道:"不是的,我说‘不',意思并不是......"
"--他会嘲笑你的。"
卡尔洛夫惊疑地瞠视着她。莉狄亚绞扭着手指,为自己这句话很是不安。那天当卡尔洛夫回来时,手上身上都隐隐沾着血迹。这让他显得可怕而难以接近。但是他沉默着,对此不作任何解释。但是她痛苦地明白了,那是"他"的血。它和其他很多东西一样,属于千方百计也切不断的命运的一部分。
"他睡得好吗?他也会作恶梦吗?"
"莉狄亚。"
"你没这么想过吗?"她拼命压抑着激动,连续说下去,"假如刚才进来的是他,看到你那种样子,他会作何反应?"
"莉狄亚。"卡尔洛夫抬起一只手,她反射般地噤声不语。他张了张嘴,但最终什么也没说。一个输掉领地的主教会作何反应?一个曾倒在他怀里流着血的人--会作何反应?他下意识地向虚空伸出双手,但是触摸不到任何人。"他"已经不在身边了。但事实上他没有动。他仿佛被牢牢钉在那儿似的,一阵一阵的头痛袭上来。他无法再思考了;脑海里轰鸣着,重重地敲击他的耳膜,莉狄亚的声音只是模模糊糊地灌进来。
"他会知道的,亚瑟。阿尔伯特·汉莱因也会知道的。他们都在看着你。上帝呀,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对你?--要是有人这时候想杀你,那太轻而易举了!"
"但是--"他突然叫了起来,像是要抵御什么似的,"但是,除此之外我没有别的了,没有别的了,如果要我承认相反的东西,也无疑是撒谎。我也并不相信曾为之献上生命的东西是假的,若要我否认它,还不如让我死去!"
幻觉的浓雾散去了,卡尔洛夫喘着气,这才发现自己冷汗涔涔。"你病了,亚瑟!"莉狄亚颤声说,"你不知道你正害着病吗?"
"是的,当然!"他按着剧痛的额头,喃喃着,"我们所有人都得了病,--叫做法维拉的病!"
* * *
一场逃亡--莱涅和兰德克都没否认这个事实。他们的方式简单得令人唏嘘,一辆简陋的没有任何徽号的马车,不通知任何人,看上去仅仅是往北避难的许多富裕天主教徒之一。路途上尽是这样的逃难者,然后人烟渐渐稀少了,变成弃置在荒草中的马车残骸和被剥得精光的尸体。兰德克凭他的经验决定何时赶路、何时隐藏,避免和成群的雇佣兵面对面。
他一直以来是那么高傲的人,也许会感到耻辱的--兰德克暗忖着,可是莱涅坦然以对,没向他表露出窘迫的模样。只有一次,他轻描淡写地说:"这没什么。我一生中最耻辱和恐怖的时期,早就过去了。"
他们越朝属于美因茨的幽深庭院和城堡里走,越不禁惊讶于它不同寻常的气息。这里像风暴来临之前的那一刻,静谧,而隐约在发抖。他们从落满枯叶和松针的路上走过去,交替的碎裂声仿佛这儿被弃置似的,但莱涅很清楚,在灌木丛后和石墙的阴影里,许多闪着寒光的利刃正虎视眈眈地指着他们。那些茂密树荫,如今只剩下光秃秃的藤蔓,无法庇护悉悉窣窣的声响、隐隐的香水味和嬉笑声;偌大的回廊里只有一些神色匆匆的仆从一闪而过,失去了簇拥在里面的宾客,美因茨就不完整,变得如此乖戾。兰德克沉默地向他投去一瞥,莱涅点点头,独自登上楼梯。
光秃秃的大理石地板映着他模糊的影子。斜阳的光线把走廊分割成怪诞的、牢笼似的景象。莱涅不禁在两列画像的其中一幅前面停下来,他观察着它,黄铜壁灯在"他"脸上投下阴影的样子。那张踌躇满志的脸被埋在晦暗里。"你也有......不得不放弃的一天。"他喃喃自语,故意不去理会身后接近的脚步声。随后,他被肖像画上的人很轻易地圈进怀里。
"我有什么办法呢?"阿尔布莱希特大主教贴着他的耳边说,一边把他搂紧些,"......如此消瘦。你把自己折磨成这样。"
一瞬间,莱涅甚至荒唐地觉得稍许欣慰。他本以为困守在这个城堡里的人如今会形容枯槁,蜷缩在柔软的沙发里,怒惧交加地瞠视所有闯入者;而至少表面上,美因茨大主教还是他熟悉的那一个。阿尔布莱希特感到他身上的变化,他很顺服地依偎在他怀里,并没有反抗的表示,但那种异样传递到身上。"怎么了?"他抬起他的脸观察着,"领地失陷,还不至于让你这种人垮掉吧。"
莱涅摇摇头,终于集中起精神回应他。"我接到了您的信。"
"当然,兰德克很尽职。不知我是否言中了你当时的精神状态?"他勾起嘴角,"我亲爱的圣徒。"
怎么,他希望听到什么,感谢他及时而慈悲地拯救了自己?他是仅仅为了收容自己才这么安排的,仅凭他们曾有一段短暂的交易?--开玩笑。莱涅暗暗自嘲着,把谈话方向引开。"你要见我。"
阿尔布莱希特稍稍放开他,声音毫无征兆地低沉下来,"是的......也许。"
"--也许?"
"先去休息吧。"他含糊地答道,意味深长地望了一眼莱涅;头一次,莱涅不明白那意味什么。"你会知道的,今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