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问了埃默巴赫的消息。关于那一晚,说法真是混乱......有人发誓说,在大火中看见了一个全身裹在黑披风里的巨大影子,在头顶上沉默地看着他们,然后和浓烟一起消散开去。"
她撇了撇嘴。"后半句真是胡扯。"
"我有点惊讶。我们失散以后,这一次你居然没有发疯似的去找他们。"
她蹲下去捡起几块石头,手臂在空中画了个弧线。平静的河面溅起一小片一小片水花。接着她又抛第二次。
"我想退出这个旅程了。我不想追着要明白一切了。虽然也有代价,但总不比跟着他们的代价大。"她大声说。
他瞧着她,吐了口气,有点难以置信。"好厉害的宣言啊。我都被你吓着了。那么你是原谅他们了?"
她瞪了他一眼,似乎对这个字眼不以为然。"不。我原谅过去的我自己。"
她大声说,扔出了最后一颗石子,然后离开河岸,跨上马。
"啊,等等。"他笑了起来,从怀里掏出沉甸甸的、印着火漆印的信,连带信封把它撕碎,抛进了河里。
"走吧。"
三十九
残破的石墙下,鲜花生长得枝叶丰茂。矮牵牛,番红花,嚏根草,三色堇,还有连成一片的玫瑰花丛。伯恩哈德?沃芬贝格喜欢他手种的这些柔嫩的生命。将双手深深地埋进湿润温暖的泥土里是何等的快乐,只有这么干过的人才体会得到。每天黄昏,他打理完他的花,就坐在花圃边上,眯起眼睛看着落日,双手搁在膝盖上,上面还沾着泥土。
悠长的钟声响了几下,在宁静中传得很远。他知道那是本堂神父杰拉赫。他每天敲过晚钟,就会绕过围墙,准时会出现在花园里。但这一天,他似乎等了很久。辽阔的天空渐渐地由玫红色变成澄净的蓝,最深的那里已经隐约出现了几颗黯淡的星星。一群南飞的大雁正远远地掠过淡薄的云层下面。这时他终于听到了一阵熟悉的声音,拐杖戳在碎石子路上的嚓嚓声。本堂神父蹒跚的身影终于出现在小石子路上。他迈着拖沓的脚步,挨着沃芬贝格坐在斑驳的石凳上,深吸了一口气。
"今天的香气变得轻柔了。"他说。
"已经是初秋了。"沃芬贝格带着几分忧伤地回答,"最开始凋谢的总是玫瑰。而嚏根草坚持的时间最长。"
杰拉赫不禁被他的口气逗笑了。"上年纪的乡村教士,自己没有孩子,可总有像孩子一样溺爱的东西。我认识一个老执事,养了一大群鸽子,到了傍晚他就会咕哝‘孩子们该回家了'。你呢,伯恩哈德,你的孩子是花草。"
老人没有答话,但唇间一直在回味"孩子"这个词,伴随着一阵不易察觉的叹息。
本堂神父弯腰从泥土里摘下一把狗芽草,用两个指头搓捏了一会儿,才犹豫着开口。
"今天,就在刚才,我在礼拜堂里遇见一个人。"
"一个人?陌生人?"
"我知道你会惊讶,伯恩哈德。我也想不到还会有人来这儿......不过,我接下来要说的故事很长,你愿意听我说下去吗?"
"为什么不?说下去吧。"
从头顶传来了晚风掠过山毛榉的沙沙声。杰拉赫神父听着这声响,双手搁在拐杖上,缓慢地讲起来。
--我敲过晚钟,想把礼拜堂的大门锁上,却发现有个人坐在里面,在最后一排长椅上。他还很年轻,但模样看上去很疲惫,是你能想象到的最极致的疲惫。我怀疑他那一刻就会那么死去了。不过,他听见我的脚步声,就回过头来。他的眼睛里有某种东西,我相信那是让他还有力气活着、说话的原因。"神父,"他淡淡地说,"我很抱歉打扰您了。我听说......沃芬贝格神父在这里。"
--什么?我吗?他认识我?
--是的,我也是这么想。"需要我替你叫他来吗?"我问。"不!"他突然叫道,猛地摇头,"不,我不能见他,现在不能。"他一瞬间那么不安,我还能怎么办呢?我只能站在原地,一阵长时间的沉默。但我看得出来,他有话想说。
--他是来告解吗?
--告解......这个字眼对我来说已经很生疏了;有多久没人来找过我们了?以至于我开始怀疑自己还有没有这个权力......噢,不是的。他摇摇头,不置可否。我在他旁边坐了下来。我们就像开始一场......交谈似的。开始,又是一阵尴尬的沉默。我就先起了个话头:"您看,在这个时候迎接陌生人的到来,我还不明白它意味着什么......"
"您是这样想吗,神父?"他抬起头,"您不认为,在这个时候,守在这个孤寂的地方,本身就有所意味,本身就表明了您的某种想法吗?"他头一次流畅地说着,突然又自己止住了。"对不起,我不该......"他低声说,似乎在道歉,尽管我并不觉得被他冒犯,"您看,这是我的坏习惯。"他就像一只受伤蛰伏的狮子,想收起利爪,然而不经意间却暴露出来,那一瞬间,我忽然可怜起他来。多大的痛苦,多大的负担,才能迫使一个人发誓弃绝他自己身体的一部分?
--听起来,他很敏感和忧愁......不过,他说得并没有错。
--是啊......比如,伯恩哈德,你能告诉我,你为什么放弃执事长的职位,离开神学院,到我这个荒僻的乡村小教堂来吗?
--呃?因为......我累了。再说,你是我的老同学。
--呵,正因此我才感觉得到,你承担着比疲惫更痛苦的东西。
--我承担的东西算不得什么痛苦......比起很多人来说。我平安地活到这个年纪,已经要感谢上帝的仁慈了。
--是的,比起很多人......世事仿佛总是艰难的,以前是农民军,现在,贵族的报复让尸横遍野。我早已不知该对谁愤怒不平......也许该对束手无策、无能为力的我自己。有个刚初领圣体的小姑娘,从我的教堂出去就再也没能回家。她的老祖母,颤颤巍巍地找到我,说:"我相信你们。你们没有错,神父。可是我的孩子呢?可以告诉我她为什么死了吗?"......我痛恨自己冠冕堂皇的回答和安慰。这件事一直压在我心上。不知为何,这个年轻人辛酸的语气有一种刺中我的感觉。我不禁对他说了这个故事。我说,她不是从渴望和期盼中来到这儿,而是从痛苦和怀疑中来。
他低头沉默着,然后指了指自己的胸口。"我呢,"他用令人费解的神情说,"我从绞架和坟堆中来,从瘟疫和战乱中来,从大火和放逐中来。"
--他......他这样说吗!
--别这么激动,伯恩哈德,先坐下。看来,你的确知道他......那么关于他的痛苦,你会了解得更真切。而正是刚才,他在对我讲述着这些,从头说起。
"我是在夹缝和冷嘲里长大的。"他说,"人家总是说,咬着耳朵说,乜斜着眼说:看,这个孽子,他生来就是要背叛生下他的双方。我恨透了他们。于是,好吧,我会背叛所有人叫你们看看的。这就是我最初的想法。不过后来我的想法改变了。"他停顿下来,向头顶望了望--啊,我突然明白,他在看基督受难像,尽管它早就被拆毁,只剩痕迹,"我知道了他临死前曾经何等的孤独,何等的痛苦。神也可以如此痛苦!他的痛苦抚慰了我的。这居然成了连接我们的桥梁。在此以后,我从来只看着他,不看人。不过他爱人,而我不爱人。为什么我要去爱人?他们给过我哪怕一点点的抚慰吗?他们有像我这么在乎过神的痛苦吗?充斥了这些无动于衷的人的世界,叫我恶心、窒息。我发誓,要终结这个没有公义的世界。只有那些为上帝的痛苦流过眼泪的人,才可以留下来。"
这些话听起来让人害怕。不过他说起这些的时候,语气平淡而苦涩,就像在转述别人的故事。一时间,我不知该对他说什么。"我只知道,有一点你可能错了,孩子,"我低声说,"很多人确实不那么想着神......但是,你只看着神,以至于即使有人爱你,你也感觉不到。"
他惊讶地、久久地注视我。后来他交叉起手指,把它们搁到嘴边。
"有人爱我这件事,我真的不曾考虑,也不曾期待过。"他这时就像个孩子那样局促,"不过,当他对我说‘别走'的时候,我从没有过那样强烈的留下的念头。但是,就像您说的那样,我仍然背叛了他,伤害了他。从此以后,他就一直用严苛的、审视的神情,追着我不放,观看、嘲弄我的每一步。我无法装作无视那样的目光。"
"看来,这个人始终爱你爱得非常之深,但不敢让你知道。"
"真的?--您是说始终吗,神父?"
"对。我保证。"
他轻呼了一口气。那是他表现出的最为欣喜的一瞬间。
"......后来,我在人们面前,再一次地被遗弃。"他的声音又低沉下来,"不,也许是我自己选择被遗弃。他们想建造一个新世界,那与我何干?或者,是上帝选择遗弃我。我的傲慢,把他激怒了。到此为止,我才发现,我仍是那个满怀仇恨的私生子,我把所有人都背叛了。其实我不能撼动这个世界的一丝一毫。也许,我并没有我想象的那么热爱真理。我爱的,并为之狂想不能自拔的,只是我自己的痛苦。"
那之后,在我们之间是长久的沉默。然后,他握紧了手指,道出似乎思虑已久的疑问。他问:"我是不是一个根本不信神的人?"
"是的。"我说。
--你真的这么说了吗,杰拉赫?
--你也觉得吃惊吗,伯恩哈德。我何尝不是?可世上有比真实更令人难受的吗?多久了,我们布道,而不能把我们的怀疑,或任何类似的情绪流露到人们中去?‘噢,神父,你们是不会怀疑的。'我们应该安慰,而不是使人不安......而我们自己呢?伯恩哈德。我愤怒过,怨恨过很多次。我们这样,算不算说谎?
--......那么,我也说过很多次谎,杰拉赫。为了逃避令人难受的真实。
--我明白的。而现在,这个年轻人正在尝试面对我们不敢面对的真实,到了我都觉得残酷的地步。
"不信神......"他这么喃喃着好多次,把脸埋在手里,"但是,我知道他在。因为我知道他在,所以他最后唯一留给我的,就是令我痛苦得无地自容。" 然后,他又慢慢地抬起头,转而看着我。
"也许存在着那么一天,这些挣扎会全都消失......"他小心翼翼地说,好像一个学生在陈述某种新的猜想,"我会达到那种宁静的境界,在我体内对抗的一切,都会变得和谐......
"永远不存在那种境界,孩子,不存在。"我说。
他并没有表现得很惊讶。也许他本来也不相信他的猜想。
"那么,我会试着去找跟从前都不同的道路。"他怅然地开口,"不再让人相信我什么,也再也不去确定上帝的意思......"
"你不觉得,忘记这些,到人们中间去比较好吗?"
他缓慢而坚决地摇了摇头。
"我咒骂或是微笑,都无法对人解释究竟是为什么。我的手够不到他们中间去。从始至终,我只能一个人,走一条人迹罕至的道路。"他凝视着地面,叠着双手,背脊紧绷,就像一座石像那样坚硬却易碎。
突然,情不自禁地,我这么对他说,连我自己也不知道它是怎么脱口而出的--"那么,你就这样一直走下去吧!因为这是你所选择的路,而且你也无法再走别的路了,不是吗?而你,你也清楚这条路意味着什么。你将没有同伴,得不到庇护。你将孤独。很可能在你尚未找到自己的面目时,这旅程就终结了,你就跨入了你自己扬起的无限尘土之中。你清楚这是什么意思吗?但你仍愿这么走下去,那就走吧!因为你在广大的人群中得不到慰藉和安宁,就算淹没在无数赞美歌声中,你也如同身处旷野。只有你了解自己的伤口是什么,那是任何已知之物都不能抚平你的。你尚不愿卸下你的伤痛,因为你觉得唯有靠这种折磨,你才会不至于立刻被抛弃。走下去吧!你只能这么走了,并且只能毫无根据地期望,在未知前方的某处,你的重担可以卸下!不过,你认为没有人知道你的这一番旅途吗?你认为世界是盲眼的吗?不,世界有它的眼睛,无处不在的,巨大的,沉默的眼睛,它在看着你的一切,你试图在它身上创下的伤口,还有它在你身上留下的伤口,它都替你记着。走吧!......"
树叶沙沙作响的声音不知何时停止了。一时间,花园里只剩下完全的寂静。沃芬贝格呆呆地坐在那里,不知该说些什么。
"对不起,伯恩哈德。"本堂神父深深喘了口气,有些歉疚地说,"我不知道我是怎么回事......我太多嘴多舌了......很多年我没有开口说过那么多话了。"
"我也有点吃惊。"沃芬贝格笑了笑,"记忆里中你很爱说话,我到了这儿,却发现你沉默寡言,只偶尔跟我谈谈花。"
"我也知道你呐。"他叹息道,"花草只是你的慰藉而已。在你心里,你有重要得多的孩子。"
"我愧欠他,愧欠他们。"沃芬贝格低低地说。"在他们都离开我的那天,就是我发现自己的愚蠢和无能的那天。无论我怎么做,都补偿不了我对他们欠缺的东西。我痛恨自己,所以离开了神学院,那个令我回想起自己的软弱的地方。"
杰拉赫神父用拐杖在泥土上轻轻画着圈儿。"也许,你会发现某些事并非你想象的那样......"他说道,"在我说完那番话以后,我和他,我们很久都不再开口。后来,他低声道了谢,就起身离开了。那时我才发现,在门外那棵大树下面,还站着另外一个年轻人,一直在等着他。他走出去,他便上去握住了他的手,互相低低地说了一些话。然后,他们就这样,一起离开了。这就是这故事的结尾。不,还有......对了,他叫我把这个交给你。"
他把一个小布包塞进沃芬贝格手中。
老人把它打开来,里面是一把干燥的药草,静静地躺在亚麻布面上,散发着淡淡的清香。
"他说,等到他有足够的资格和勇气的时候,就会自己来找他亲爱的教父的。"
"亚瑟。"沃芬贝格长叹一声,仰起白发苍苍的头,把它贴在自己的胸口,像一件天国般珍贵的宝物一样。他头一次真正地微笑起来。
* * *
橡树下的阴影正逐渐扩大和模糊,和厚厚的草甸连成一片。他们在阴影里坐下来,靠着粗糙温暖的树干。周围只听得见蟋蟀的叫声。
莱涅尝试了几次,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最后他才问道:"执事长......沃芬贝格神父好吗?"
"我没见他。"卡尔洛夫回答。
他点了点头,凝视着从树根边冒出的酢浆草。"不过,我看到了他的花圃。......很美。"
"很美......"卡尔洛夫喃喃重复道。
"我从来不知道,他会种出那么多美丽的花。"
"我也不知道。也许是他到那里才开始尝试的。"
"那么你呢?换作你,你会尝试什么?"
"......我不知道。"
"你总会知道的。"
"维尔纳。"
"嗯?"
"你愿意爱我,真是太好了......"
"......这句话,你刚才已经说过一遍了。"
"如果不是你,也许我不会对世界有所留恋的。"
"那么,现在我要你学会留恋这个世界,无论有没有我。"
"你太残忍了。"
"是啊。"莱涅低声说,"残忍也是我的使命。迫使你活下去,也是我的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