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脸随即被莱涅重重掴了一掌。"你有什么权利谴责我?"他急促地说下去,"你自己又如何呢?当你头也不回地走掉的时候!" 他扯开自己的外袍,累累伤痕像烙印一样留在身上,触目惊心。他揪着卡尔洛夫的头发,强迫他贴近自己的胸膛看清楚,"看见了吗?这就是你给我的礼物!而他们都死在绞架上--这一切,你认为‘遗憾'就够了吗?不,我活下来,就是为了叫你付出代价!"
卡尔洛夫脸上的血色一点点褪去,他垂下头,伤口还不断有血渗出来。"维尔纳......我们为什么非要这样呢?"他竭力保持着平稳的呼吸,深深吐出一口气,"你以为我什么都不去想,一直过着快乐的生活吗?在我见到你的那一刻--不,在那之前--其实我本想说,我在这段日子才明白平静生活的珍贵,还有过去的我是多么单纯。而且,改变并不晚......这一切,我都想告诉你的......"
"上帝啊!我耳朵出毛病了?这可不像你啊!"莱涅笑出声来,充满凄惨和冷嘲,"就算你真这么想--法维拉,你是没资格过这种生活的。你错了,已经太晚了--那些人的命呢,拿什么抵偿?不仅如此,因你而死的人还要增加呢!"
他说这话不仅是发泄,卡尔洛夫明显听出了某种可怕的意图。"你--你要干什么?"
莱涅观察着他的表情,冷冷一笑。"收留你的是湖边的那一家人吧。你知道窝藏受绝罚者是什么罪吗?我倒要看看他们是什么人,居然乐意收留你,难道你又施展了老一套把戏?"
这时,卡尔洛夫真正露出了惊恐的神情,他仰着头竭力吼道:"不!你不能杀他们!" 假如没有被绑缚着,莱涅相信他早就扑上来了;现在,他吃惊地发现他眼里泛起了泪光。
他伸出手,抵上卡尔洛夫裸露的胸膛,缓缓地往下移。卡尔洛夫反射地瑟缩着,刚才酷刑的记忆又袭上来,莱涅感觉得到手掌下的肌肉神经质地一阵阵紧绷。但他仅是轻柔地抚摸他。
"你为什么哭?" 他轻轻地问,"他们对你那么重要?为什么我们在你眼里就毫无价值?"他发出一声近乎微茫的叹息,"你离开的那天,为我掉过一滴眼泪吗?"
卡尔洛夫不能解答。就算他想辩护,看到莱涅的伤痕时,全部的理智也弃他而去。他摇着头,惨白的嘴唇不停地颤抖。莱涅弯腰凑近卡尔洛夫,听见他在喃喃着:"那你究竟想要什么?......快点,处死我吧。"
莱涅长长地吁了一口气,知道曾经笼罩自己的绝望,现在又临到他身上了。"我知道你想要这个。"他直起腰望着他,抱着双臂,一字一句地说,"不,我不会让你称心如意的。你会活着,活到足够厌倦自己的生命。世人会把你遗忘。你尽可以在余生里,慢慢数着自己害死过多少人,然后看到你彻底的失败。"
"别杀他们--我求你!"
"我也曾经这么恳求过的。我们犯的是一样的罪。"莱涅淡淡地说,头也不回地走出去,"记住,这些人是你杀的。"
"维尔纳?冯?莱涅!"卡尔洛夫从喉咙发出歇斯底里的叫喊,他摇撼着身体,终于以仇恨的目光瞪着他,"你要是敢这样做,我发誓,只要还有一口气,我就会终生诅咒你!!"
作为一个普通的出嫁的女儿,卡塔琳娜能有一个勤恳、年纪相当的丈夫,已算十分幸运。当然,她还尚未经过生养孩子的残酷考验。在这个难得的重聚的日子,她张开双臂,和父母拥抱。"哦!爸爸!妈妈!回来真好!"
母亲摸着女儿因为操劳变得有些粗糙的脸,心疼地咧嘴笑着。"你过得好不好,卡特琳娜?我们都很想你,莉狄亚总是惦记着你。"
"我也一样想着她。就因为这样,托马斯总说我是想做母亲想疯了。"她红着脸,微笑起来,"我真想早点看到莉狄亚穿着新裙子,站在大家面前的模样。--可是她到哪儿去了?"
说起这个,约翰和玛格的脸上浮起忧愁。"她今天又去湖边等他了。"父亲说,"亚瑟从三天前就没回来。太奇怪了,连招呼也没打......"
卡塔琳娜皱起了眉头。"亚瑟不见了?"
"是的......莉狄亚是这么说的。"
"他经常和她在一块儿?"
"只有亚瑟才能让她安分下来。"
"爸爸--"她忽然严肃起来,不安地搓着裙角,"可能我不应该说,但是我和托马斯在城市里听说了一些消息,是和他有关的......对了,他都跟你们说过什么?"
"怎么了?没有什么特别的,我们也不懂......"
"等等--"卡塔琳娜突然变了脸色,"你们闻见什么没有?"
当他们意识到灾祸时,门已经不能从里面打开了,极度的灼热从四面八方涌上来,如同一场噩梦。在他们大声呼救起来时,外面只传来一些陌生的声音。"没错,就是这家,一对夫妇和一个女儿......"
"大人,不用通知市政厅和法庭吗?"一个人小心翼翼地问。
"一切由我来负责。"某个声音断然说,"现在我们要让世人都知道,亚瑟?卡尔洛夫这个人已经死了。"
寒冷的风吹拂着高地上枯黄的草,使它们倒伏下去,那些遥遥对着老橡树的石块更加显眼了。它们散落在草地上,晦暗而诡异,尽管年代久远,人们还是能隐隐觉出它们是不属于此世的物品,因而产生了掺杂着迷信的敬畏,不自觉地远离它们,更不用说搬走另作他用。卡尔洛夫曾经仔细地读着上面模糊不清的刻痕。"也许是条顿时代的墓碑,或者说不定是某种建筑的基石。"他说,"或者更早。谁知道这里曾经发生过什么,人们又在这里纪念什么呢?假如下面埋了尸骨--我们的某位祖先,面对我们的无知,应该会嘲笑我们的--骷髅看上去不都是微笑的吗?"
莉狄亚不太理解他说的,但从来不敢独自靠近它们。她在老橡树边上踱来踱去,眸子里浸染了焦虑。在阴沉沉的天色里,突然一道灰色跃入她的视野,在那些石头中间,不知何时又树立起一座崭新的墓碑。她迟疑着,发着抖靠近它。那些古老的石头都在竭力掩饰自己,而它却炫耀似地被刻上清楚的字迹。她慢慢地读着:亚瑟?加布里埃?卡尔洛夫,1497-1520。
这时她感到了一股难以名状的气息,从地底升起来,占据了她的脑海。她突然开始拼命地往家的方向奔跑,而距离越近,恐怖就越强烈。最终她见到的,是一片燃烧过的、冒着黑烟的断壁残垣,像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景象。她的脚步慢下来,踏进了还是滚烫的土地和瓦砾上。那三具焦黑的轮廓,静静地伏卧在那儿,呈现出奇怪的姿势。这时,她才撕扯着自己的头发,发出了骇人的尖叫,浑身颤抖着跌倒在地。
* * *
关于法维拉的下落,莱涅并没有通知宗教法庭,就像他决意的一样,知情者越少越好。囚禁他的地方,莱涅思考了很久。他无法把他放在身边,他需要的不是惦记他,而是把他遗忘。最终,他被押送回海德堡,那个地方渐渐破败下去,更加适合作一个牢狱。他以一个主教的身份,要求阿德勒院长负起责任。他知道阿德勒面对自己问心有愧,不敢不服从。
而他成为埃默巴赫主教的第一件事,就是在海德堡的地下墓穴里找到那些昔日同窗的遗骸,把它们移到埃默巴赫的教堂墓地。他们即使死了也仍是罪犯,纵使是莱涅主教,也不能把他们的名字刻上墓碑。但是他曾独自站在新开辟的墓地上,为他们念了整整一段安魂祷文。死者不会说话;他并不敢肯定他们的灵魂如今都在何方,或者自己的祈祷还能蒙主垂听。他只能怀着微微的希望,认为上帝不会责备一颗破碎的、哀悼的心。
他曾经以为,这一切都已告一段落,他和卡尔洛夫都会慢慢地等待生命的终了。就算富有戏剧性的变革,接连地发生在德意志这块蛮荒的土地上,无论是维腾堡燃起的腾腾火光,还是沃尔姆斯的针锋相对,他只需确定那其中没有"他"。世界仍然像一只巨大的火炬,不断地燃烧着,耗尽自己,无人能够熄灭。而两年以后,他听说法维拉竟然越狱的时候,自然惊愕得不知所措。还未去海德堡调查,他便突然接到法维拉潜逃到特里尔一带的消息。于是他来不及整理行装,就匆忙踏上了前往那里的道路。他要再次去找他,即使耗上一切精力和代价。他已经有了一种近乎偏执的信念,相信无论走多久,他们也一定会在某处相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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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这章是整个回忆的结束,为了迎接下一部分的到来,接上前面搁下的时间,所以整理整理思路,写了个梗概,以免大伙加上作者本人找不着北||||||......嗯?有大大问那个一部一部的是怎么回事,呃,其实写的时候是没有分的,因为没想好每部都叫什么= =......现在总结一下,看着华丽丽一点嘛......大家不用太在意......汗。
第一部 特里尔(1-9章,1522年至1523年):16世纪初的德意志,那时正是基督教世界分裂,战乱四起的黎明。某个雨夜,骑士兰德克经一名神秘黑衣人引路,来到特里尔赴任大主教卫队长。在那里他遇到了埃默巴赫主教莱涅,后者正怀着可怕的执着追捕那个黑衣人,自称"法维拉(灰烬)"的叛乱分子亚瑟?卡尔洛夫。在围攻特里尔的战争里,卡尔洛夫和莱涅分别站在暴动骑士跟选帝侯的军旅之中。
第二部 墓园(10-13章,1523年):发动叛乱的骑士济金根被命运抛弃时,尚未了结的战场转移到了埃默巴赫。当卡尔洛夫和同伴们会合,一场席卷大半个德意志的战争正在酝酿而发。随着少女莉狄亚的介入,和随后她为了复仇而将莱涅刺伤,往事浮上水面,成为解释一切的钥匙。
第三部 黄金时代(14-28章,1516年至1520年):过去的回忆。卡尔洛夫带着颠覆旧世界的信仰和激情来到海德堡神学院,作为同窗伙伴,他和莱涅在信念上对立、在灵魂上却相互吸引。他在青年中间点燃了反叛的火种,然而在局势失控之际不辞而别,他的追随者们却作了异端审判下的牺牲品。莱涅面对这一切变故,对卡尔洛夫产生了比眷恋更大的愤怒。他与美因茨大主教交易,获得主教神职,在康斯坦茨抓到卡尔洛夫,谋害了收留他的莉狄亚的家人,并将他投入监狱。
下文还继续出现的、重要或次重要的、活着的(汗)人物,排名不分先后^^:
亚瑟?卡尔洛夫:或法维拉、灰烬。也许是个革命者吧。主人公。
维尔纳?冯?莱涅:埃默巴赫主教。主人公。
阿尔布莱希特:美因茨大主教、选帝侯。
莉狄亚:农家女孩,不过很不简单......
兰德克:骑士、卫队队长。
阿尔伯特?汉莱因:革命者,曾是卡尔洛夫的同伴。
沃芬贝格:海德堡神学院执事长,卡尔洛夫的教父。
克勒:埃默巴赫市长。
群众演员不计其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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预告:第四部 将来之城(29-??章,1523年---)
"我们在这里本没有常存的城,乃是寻求那将来的城。"
--希伯来书13:14
二十九
他的眼帘翕动着,缓缓地睁开眼睛。房间掩着厚重的窗帘,连空气都十分污浊滞重,弥漫着草药、焚香和血腥混合的味道。一切陈设都显得晦暗,它们静静地摆在那里,过于整洁,好像已经很久无人居住。那些简陋的木刻圣像了无生气地望着他,眼神呆滞而怪异。然后他缓慢地把脸转向靠近窗户的那一侧。在他的视野里,一个非常熟悉的身影就挨着他的枕边,轮廓很模糊,黑色的眼睛微微地眯着,但是带着某种哀伤。他冲着他无奈地笑笑,默默地拼出一句话。
--你瞧,我早就说过,你很不懂得照顾自己。
他也竭力笑了笑,而这个动作竟使他全身抽搐起来;他深呼一口气,眨了眨眼,再次看看那个地方。
空无一人。
他费力地咳嗽起来,并发出一阵嘶哑细微的叹息,起初他还听不出它是属于自己的。
"这么的......安静。"
他试图举起一只手,或者撑起上半身,都因为剧痛而被迫放弃了。在他睁着眼睛、仿佛被遗弃似的躺了很久以后,才有一名修士走进去,接着惊呼一声,匆匆划了个十字,扭头奔出去并大叫着:"他醒了!主教醒过来了!"
埃默巴赫主教在降灵节遭人行刺,已经过去了半个月的时间。虽然对外隐瞒了消息,可它还是不胫而走,悄悄地和夸大地流传。那位神秘的刺客是谁,为什么要袭击他,都随着主教本人的昏迷不醒成为人心惶惶的一个谜团。那个刺客很奇怪地并未刺中要害,但是他失血过多,一直在断断续续地发着高烧和梦呓,汗液一次次地浸透了绷带和床单。一些人甚至绝望地宣称,现在需要的不是医生,而是临终涂油。同时令他们不安的是,从南方开始的暴动势不可挡,在纽伦堡,他们把成堆的粮食放在田野里焚烧,宁可挨饿也不将它作为献给僧侣的什一税。从康斯坦茨、图尔郜、菲林根到黑森,农民们一个镇一个镇地审判领主和贵族,很快埃默巴赫就要被波及,市政厅却令人费解地沉默着。
"他醒了又能怎么样呢?"
阿尔伯特?汉莱因轻描淡写地说,不过隐约透着一丝失望。他关上窗户,把教堂的钟声挡在外面,"就像最近没完没了的祈祷仪式一样没用。现在他们又洋洋得意地敲起钟来了。"
"可是他没有死,阿尔伯特。"克勒市长说,"这就意味着我们必须做点什么了。无论向他,还是向我们的......"
"别担心,形势对我们有利。我知道您为此承担了压力,不用太久。"他压低声音,"直到起义军到达,看到我们敞开城门、并焕然一新的埃默巴赫为止:没有主教。没有贵族。没有任何腐败生存的余地。"
一阵不安的耳语声从身后的长桌边蔓延开,又淹没在他们沙沙作响的黑色外袍的皱褶中。那些脸孔都显得紧张和严峻起来。阿尔伯特扫了他们一眼,视线集中到某一个人身上,探寻的语调带着难以察觉的不满:"法维拉,你对目前的计划没有任何的建议吗?"
卡尔洛夫一直沉默地靠在壁炉边,挨着坚固的青铜围栏,这时才将他的注意力从脚下厚厚的灰烬中转移到他们身上。他的态度让阿尔伯特一直隐隐地不快。"难道你还不能从埃默巴赫主教的意外中回过神来?"他忍不住讽刺地加上一句,"你当他的通缉犯还嫌不够吗?"
"而你呢?阿尔伯特。"卡尔洛夫只是轻轻地扫他一眼,低沉地开口,"你是否在筹划着当他的法官?还是刽子手?"
这番话使所有人面面相觑。阿尔伯特捏着手里的纸稿,直到指关节发白,"可以告诉你,既是法官,也是刽子手。我们大家都会当的。"他咬着牙重重地回答,"因为这不是你的特权,法维拉。"
"你想怎么要他的命?估计你还需要当一位雇主,是吧?"
一声巨响,阿尔伯特狠狠捶了一下桌子,站起来面冲着他。"法维拉,你到底想说什么?埃默巴赫主教以哪种方式消失,这要紧吗?"
这一次,卡尔洛夫挺直身体,冷冷地注视着他,"既然你这么问,那我换一种方式说吧,阿尔伯特。你要想根除任何腐败生存的余地,那么首先你自己不要过于狂妄。你在阴暗处杀他,那只是另一种形式的复仇而已。你认为他的存在会阻碍你们,但我警告你,过早把阻碍清除,将来的麻烦会更多的。关于这点,我比你们任何人都清楚。"
"呵!你是怎么了?为什么一直纠缠在这些东西上?"阿尔伯特打断他,手撑着桌面,嘲讽地笑笑,"你是在害怕吧,亚瑟?卡尔洛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