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来我跟日瑛坦白其实我是他学长,他十分讶异地看著我,隔没几天抱来一大本册子,指著其中一个一脸呆样的男生,问说是不是我。我点点头,他又逼我拿出成绩单,想看看上面究竟写了什麽评语。
当看到果然是尊敬师长之类的东西时,他捧腹大笑。还告诉我他的成绩单每次都写著「热情大方,偶尔稍嫌叛逆」,跟我简直是相反。
也许就是因为我们是个彻底相反的人,才会成为朋友。
「两个都一样悲观,搞不好会集体自杀。而两个都太热情,搞不好会变成暴走族。」日瑛笑著如此对我说。日瑛总是开朗无比,绽放光芒。
记得母亲第一次看到日瑛的时候,还十分讶异我怎麽会有这种朋友。
但是久而久之,彷佛被日瑛感染似的,她不再像从前那般总是对我小心翼翼,照顾过度。有日瑛陪我,她也安心多了,偶尔还会开他玩笑:「天哪!哪来这个灿烂小子。」毕竟日瑛的笑容实在太吸引人,令人无法忽视。他是一颗不断爆发的星,有涌不完的热情。
日瑛常常带我去他家,或者去河滨公园看飞机。有次他兴奋地跑过来,手里拿著遥控飞机,对著我说:「喂!不能搭飞机又怎样?玩遥控飞机吧!」便硬教我玩遥控飞机,两个人像是孩子似的著迷於玩具。
他偶尔也会突发奇想,拿著小孩使用的充气游泳池,认真的说:「玩这个就无所谓了吧?而且可以泡泡水。」
「这个,有点幼稚......」我老实回答,马上就被严厉驳回。「这是联系你与天空的媒介!要以神圣的心看待--快进去。」就硬扯掉我裤子,擅自拿一件很花的泳裤给我。
两个大男人就挤在充气游泳池里,看上去谁都会觉得滑稽。日瑛边泡水还会边吃冰。
这样的生活体验,在认识他以前,从没有人教过我。
袁医生看到现在的我,常常会感叹的说:「你现在开朗多了!」
日瑛偶尔会陪我来检查,然後听到袁医生开始碎碎念时,便会开口打断。「舅舅,人老了是不是自律神经会失调?欧吉桑系统启动?」
「什麽意思?」袁医生每次看到他都会暴露青筋。
「简而言之--就是爱说废话。啊啊,止不住想念人的冲动啊--!」然後日瑛会夸张地抱胸,故作感动澎湃,气得袁医生暴跳如雷。
没有认识日瑛以前,我一直对世界戴著灰色眼镜,对外界眼光很在意。我很讨厌别人的同情。然而每当我对视线感到不自在的时候,日瑛会抓著我的头,要我直视他。
「不要把关心当作同情!大家又不是同情心泛滥,世界上有同情心的很少啦--有的都跑去捐慈济了。不要在意别人的眼光,你外表看起来跟我一样健康,只是有点瘦皮猴。你怎麽不知道他们不是看你帅?对自己有自信点。」
而日瑛在发现我时常盯著字典写著「nothing」的页面後,便将字典抽走,往前翻了几页。他将翻到的页数递给我,指著「nobody」,要我读出来。
「不足道的人,小人物,无足轻重的人。」我照实念出,感觉跟nothing很相似。
「这个世界不是靠大人物一手撑起,而是靠小人物一点一滴累积。尽管他们看似微不足道,没有他们却不行。」他坐在我身旁,将头靠到我肩膀上。「我们要看的,不是一个人的最终成就,而是一个人究竟有没有在自己的岗位上尽力,有没有做好自己。假如你是学生,你就在学生的范围尽力,不要想太多。」
「你的意思是,我应该躺在病床上,做好病人的样子?」我不太能理解日瑛的话。
他抖著肩膀笑了。「当然不是。你就是你,你现在在这个躯壳里,你就做好自己。不要在意别人给你判定的价值,谁知道生命的价值是什麽?每个人都有他生存的意义,在不同的时刻里扮演不同角色,你觉得自己现在的角色是什麽?」那双漂亮的眼睛专注地看著我,彷佛能将人吸入里头。
「病人......吧。还是一个等死的人?」请原谅我的脑袋只容许我这麽想。
他缓缓摇头,「是你爸妈的儿子,夏日瑛的朋友,一个叫魏学的家伙。你只要让自己快乐,你身边的人就会跟著快乐。知道你爸妈多希望你快乐吗?假如你能让自己快乐,做好自己,那就是你所能贡献的。」
「听起来很没用。」
「对你的父母和我很有用。对我舅舅也满有用的,否则终有一天他会秃头。」
幻想袁医生秃头的样子,我忍不住笑起来。日瑛也跟著笑了。
有时候改变是被身旁的人所感染,一点一点的变,如同白纸渐渐泛黄。
日瑛逐渐改变了我,包括我的家人。我的父母又劝我回去读书,说我是他们的孩子,为我付出是心甘情愿的。最後在拗不过父母的情况下,我终於复学了。
在我复学的当天,日瑛很高兴的对我说:「好好上学啊!我会考上你的学校,再当你学弟。」结果他没成为我的学弟,反倒考到另一所更好的学校。
「抱歉!」他带著歉意对我说。「原本我想考你的学校,後来想到这一所有我理想的科系,而且资源更多。」
我只是摇摇头,「你不需要为了我而改变自己的未来。做好自己就行了,不是吗?」这是日瑛最常说的话,现在我反过来用在他身上。
他不好意思地垂下头,而我上前摸摸那头茶色乱发。我知道他很喜欢我这样摸他。「恭喜你上大学了。」
所谓的朋友,大概就是如此吧?尽管彼此在意,却不硬要逼迫对方走跟自己同样的路。
提到我对日瑛最深刻的印象,不是他一跃而下的身影,而是他整人的画面。
那次他和系上一名对自己很有自信的男生比赛游泳,对方是个大少爷,个性跟日瑛一样不服输。比赛当天他有叫我去看,实在难忘。
据说他之前跟同学去吃饭,得知有人刻意打听自己的弱点。日瑛仍然是一副笑容,故意对著同学说:「别看我游泳很强,老实说,以前我曾经输给一个人。从那次以後我只要看到跟他穿一样打扮的人,我就会吓个半死,胜算根本就是0。」
探听消息的人假装不经意地问:「哦?什麽打扮啊?」
「喔,这是个很惨痛的经验!我告诉你,你不能跟其他人讲啊--」勾勾手指要他凑近耳边,小声说道:「那种穿白色泳裤的我最怕了!每次看到都腿软......尤其是在他上来的那刻!那种气势会教大家著迷啊!」
後来大少爷得知了,比赛当天就很得意地穿了纯白倒三角泳裤。
而日瑛故作害怕地说:「你、你怎麽知道我最怕这个了!?」还很戏剧化的倒在游泳池畔,被人扶起。大少爷看到超级得意,认为稳赢了,要他快点比赛。
原本我很担心日瑛,可是在看到他回过头对我的笑容,我知道他铁定有什麽计谋。
日瑛刻意游得很慢,假装游不过大少爷。
终於,当大少爷得意地上岸,潇洒地甩头发,露出自认为魅力十足的笑容面向群众时--众女生大叫,众男生大笑。
原来纯白的泳裤浸水以後,完全变得透明,大少爷的下体一览无遗。
就在大少爷完全无法理解现况时,日瑛就拍拍他的肩膀,投以阳光无比的笑容。「你真的很猛喔!有钱人家的少爷果然不一样,很开放嘛!」然後往大少爷下面瞄去,「不过看来你的家伙不及你的气势。」
听说那个大少爷後来的外号叫做「白色泳裤小香菇」,有点可怜。
每次想到这,我便不禁泛起笑容,想到日瑛的得意,与对方的难堪形成对比,实在有趣。
认识他这个朋友,也许是我最大的幸福。
虽然我继续上学,但同学我仍旧一个也不认识。日瑛算是我唯一的朋友吧?
不过我从没想过日瑛当初那个「我会尽力当你朋友」的真正涵义,也没想过日瑛究竟要我如何将梦想寄托在他身上,直到袁医生某天随口几句话,我才真正开始思考。
「日瑛那小子最近很热中看旅游介绍嘛。」医生在检查完毕以後,突然说道。
「嗯,好像是。」
「该不会想跟女朋友出去吧?」
袁医生的表情有点猥亵......
「对了,你怎麽不交个女朋友啊?成天跟那家伙腻在一起,会不会觉得他很烦哪?」袁医生一副很想要我说他坏话的模样,但坦白说我觉得跟日瑛在一起很快乐。
「医生,你认为我的身体可以交女朋友吗?」我无奈笑道。
我无法带女朋友去玩,不知道自己可以活多久,甚至无法满足对方性欲。这样的男人,实在无趣。
「其实医生只是怕日瑛比你早交到女朋友吧?」看著医生的脸,我不禁调侃他。
「你--真是被日瑛感染,误入歧途了!怎麽会说这种话?!」
「开玩笑的,我要回去了。」每当提到日瑛,医生便会失去平日的稳重,让人感到亲近。
走之前,医生叫住了我。「你要好好保重身体啊,不然那小子会很难过的。除去了心灵健康外,你身体状况实在不是那麽好......」
「也许我只是候补。」
「什麽?」
「我说,踏入坟墓的候补--」我挥挥手,离开。
当初日瑛说过「我会尽力当你朋友」,是不是有点勉强呢?为了我,他牺牲很多时间,要是真有女朋友,搞不好他陪伴我的时间比陪他女朋友还长。
晚上日瑛打电话过来,我和他提起袁医生的事情。
「他那麽注意我干麻啊?一定是太久没女人,眼红。」电话那头的日瑛笑得开怀。其实我知道他不是那麽讨厌他舅舅,只是两个人的相处方式。
「那你有女朋友了吗?」
「问这干麻?」
「替袁医生问。我觉得他很想知道。」
「有了我会第一个介绍给你。」
「好啊!如果我还活著的话。」我笑道。
日瑛沉默一会。「你诅咒我一辈子交不到女朋友?」
「我又不会活那麽久。」我望著天花板悬挂著的灯,风扇正快速旋转。「如果你交了女朋友,就不用常陪我了。」有时候我会想著风扇转那麽快,会不会掉下来?
「--那你当我女朋友好了,这样我既陪伴『女朋友』,又能陪伴你啊!」
「喂,我像女人吗?找个真的比较实际。再说我可无法帮你纾解性欲。」这种身体啊,什麽激烈动作也无法做,负荷不来。
「......其实我不是很在意性这种东西。」日瑛的声音突然变得认真。
「原来你要跟我一样做禁欲派啊......」我趴在床上,动也不想动。
「我只是不想伤害对方。」
伤害?我以为这种事情是两个人都喜欢的呢。因为喜欢,所以想做。如果为了自己而伤害对方,代表根本没有爱。
「祝你早日找到真爱--我想睡觉了,晚安!」我伸长手准备挂回话筒,却又突然听到日瑛的声音。「我一直都有喜欢的人,只是对方没发现。晚安,下次遇到我舅舅跟他说我没有。」在我想回话时,电话那头只剩下刺耳的「嘟、嘟......」。
後来遇到日瑛我也没再问他关於他喜欢的人的事情,也许我是怕他无法陪伴我的那天来临吧。
我们如往常一样,他总是带我去河滨公园,特别挑在太阳没那麽大时,躺在草地上感受蓝天。每次我都会不自觉睡著,当风吹过我的脸颊,老是有种温柔的感觉。像是个轻柔的吻。
每次和日瑛在一起就彷佛自己是个正常人。他从不会用异样的眼光看我,或者同情我。他虽然看似粗鲁,却在特别的地方对我温柔。
而我一直以为这样的生活可以持续很久、很久......我甚至差点遗忘自己生病的事实。忘却了死神老早就在对我招手。也许上天真的很想把我丢进废物回收吧。
9
如医生所说的,我的病情果然加重了。
一开始是容易疲倦,接著身体一次比一次差。幸运的,这种情况是一年随著一年,而非一天随著一天。
日瑛知道我生病,尽管课业繁忙,仍然不忘打电话给我。当他问我想不想出去时,我回答他其实比我更清楚,我的身体已经不能随意走动,晒过多的太阳只会变得虚弱。他只是笑了笑,要我好好活著。他很少在我面前露出难过的神情。
「假如哪天我死了,你会不会为我哭泣?」那天,我这麽问。
曾经,我很想知道倘若哪天我离开了,会不会多一个人为我哭泣。当时我很想交个朋友,盼望著世界上有那麽一个人,不是家人,会为了我的死而难过哭泣。虽然,在我的眼中,悲伤只是一时,很快就会被另一层回忆盖过。
日瑛彷佛失聪般,对我的话毫无反应,仅是用那双锐利的眼凝视我,俨若要将我印在他的眼上,成为一部分。然後,他又笑了,却染上了浓浓的悲伤。我知道,那不适合他,这个笑容很漂亮的人。
「我不想预设这种结果。」他将我的头靠近他胸前,我从他身上闻到淡淡的肥皂味,又夹杂著些许咸味,像是大海的味道。「你要好好保重自己。」
「我们会是一辈子的朋友,对吧?」我闷在日瑛胸口的声音听来有点模糊,不知道日瑛听到没有?
他沉默了很久,时间长到我甚至认为他根本没听到我的发言。他将我抱得很紧,让我感到疼痛。
然後,他在我耳边,缓慢的,小声的说了一句:「我希望。」
日历一页一页的翻新,日瑛比平常还少出现,我听袁医生说他忙著准备就业的事情,似乎还有些重要的事情。我没有追问,因为探望我并不是他的义务。
偶尔我会突然喘不过去,或者心悸,不过我不曾告诉日瑛,我知道他会担心。
日瑛喜欢吃蛋糕,当他有空时会带著蛋糕来探望我。望见熟悉身影的刹那,我稍微恍惚了一下,忽然想起从前日瑛游泳的快乐模样。好久没看到他游泳了,自从我病情加重後。「你最近还有去游泳吗?」我问。
他打开盒子,因嘴巴咬著塑胶刀而说话含糊。「很少。」接著他切了一块抹茶蛋糕,表层亮亮的,犹如打过腊的溜冰场,转过头问我要不要。
我晃晃手拒绝了。日瑛对我咋舌,「辜负我一番心意啊你。那我自己独享罗!待会你就算很想吃我也不给你。」面对这样的发言,我只能点点头算是答覆。日瑛似乎对我的反应略为失望,这点他跟袁医生很像,总是故意装出欺负人的模样,然而当对方毫无反应时,他又会失落地垂下头。
不是我特意想看他失落,而是总觉得那种颜色像极了发霉,令我不由回想起小学曾经做过的霉菌作业。
那时老师发了一人一片吐司,要我们将菌丝弄在上头,放入抽屉等它整片发霉。由於我鲜少去学校,甚至几乎忘记这片吐司的存在。我再度想起之际,已过了将近一个月。拉出放在塑胶袋里的吐司,原本白皙的表层此刻染上均匀的绿色,彷佛涂了果酱。可是一想到这是霉菌,便觉得恶心,从此只要看到这种绿色的食物就会认为那是发霉了。
看著日瑛津津有味的样子,我又开口:「为什麽?我很喜欢你游泳的样子。看起来很快乐,好像什麽烦恼也没有。」我以为他会利用暇时间去游泳,就如同从前一样。
「我想和你一起去。游泳随时都可以游,等你可以下床了再一起吧。」那会是什麽时候?坦白说我没有把握还有那麽一天。
飞鱼应该是悠游在水中,无拘无束,任身体感受。
「对不起。」
「无缘无故道什麽歉哪!」他咬了一口蛋糕,露出满足的笑容。「这真不赖。我的手脚又不是被你打断所以无法游泳,只是我不想去。每次经过游泳池旁边,看到那棵树,就觉得它好像很寂寞。」记得我曾经和树对话过,当时实在太寂寞。
「而且看到它,又会想起你,想起当时你在树旁说的话。假如你觉得寂寞,就想想我吧!」日瑛比比自己,「把我的笑容印在脑海,就不会寂寞了。」
我没有回话,望著日瑛的每一个表情,仔细描摹他的轮廓,将之深深印在心底。此刻我只想快点起身,看著他游泳,看著他的快乐。
我曾经以为自己是将理想甚至自己寄托在他身上,所以想看见他快乐。但是我发现,其实我只是纯粹想看到这个人微笑,这个人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