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下佟倪的一年后,那赵姓的小王爷终于出了手。他并没有太大感触。他原就与佟倪之父有仇,何况这孩子本就是那王爷的,现下不过是服侍他自个儿的主子,有何不对?至少......与他那时不同。
十五年后,他带着弟子们与积蓄搬至江南,在秦淮河畔开了间日后红极一时的楼--九坊楼。离开京城,因为那儿已没了他继续留下的理由,因为十五年前崛起的商家之首狄家的当家主狄颢天客死他乡。
二十年的岁月不短,他却毫无感觉。生意越做越大,他也不见喜悦。是因为一切于他早已乏味吗?不,他还有事要办,他还要兑现当年的承诺--杀了她和她的孩子,因为她违约在先,她没有遵守她的诺言,在十年前的那个冬夜挥刀砍了他,如同他当年崖边一刀般。为什么还要执着于这些不再具意义的誓言?因为不找些事来作,他会感觉不到自己尚在人间的证明。因为他是个心胸狭窄的人啊!
之所以伤愈后他不曾动手暗杀,是因为他要看,看他铁了心选择的路会走向何方。于是他看到了,看到他们反目,他挨刀子,重伤难愈,而她愤然出走,从此下落不明。还不够,他还要看狄家继续崩溃、分崩离析。还爱他吗?应该是不爱了吧,还嫌伤得不够深吗?非得要遍体鳞伤的心变得体无完肤才甘心吗?那么恨他吗?恨!恨得刻骨铭心,恨得夜夜重复着那痛彻心扉的一刀。所以,他要报仇,他要亲手毁了狄家,毁了他一手建起的基业。
机会来得突然,无论是他的推算也好,贺喜的证实也罢,他都清楚地知道那是个骗局,但是他依然假装不知,依然铤而走险望套里钻。为什么?因为他忽然发现,所谓的报仇不过是借口,他只是在寻找着假手他人,送自己上路的机会罢了。
于是他派出了自己最喜爱的弟子与最不适合做杀手的弟子,然而他却算不到他最欣赏的弟子竟会步他后尘。事情按着最坏的戏本发展着,他在想,这也许是老天爷决定放弃他的征兆,那么他不介意再表现得坏些,再更像个冷血的师父。这样,在他走的时候,才能无所顾忌,才能了无牵挂。
所以,当金陵城中那个纨绔子弟威胁他说不交出陆轩,就动用京城皇叔的力量毁了九坊楼,灭了楼中中人时,他并未拒绝,甚至为此废了陆轩的武功。他知道,那个性烈的孩子定然不会甘心,定然会反抗。所以,当奄奄一息的他被丢在他眼前时,他并不惊讶,只一剑给了他解脱。
那是作给人看的,否则那一事无成的败家子如何肯放过陆轩?其实,只要蓝衣和佟倪替陆轩善后时,就会发现那一剑只擦着心口而过。他刺得巧妙,就连跟随他至今的蓝衣都不曾发现他在故意留手,甚至不曾料到他早已为陆轩准备了去处--他那无人知晓的徒儿会伺机带走陆轩,将他安置于自家宅中。
自称陆轩朋友的年轻人出现,亦是他史料未及的。不错,原来他们就跟当年的他一样,有了各自的想法、朋友和打算。那么,也不枉他恶人一场。
九坊楼终是未保住。大火,烧着那看似光鲜的楼宇,如同多年前烧着他唯一的家一般。他倚着半壁矮墙,轻咳着喉中淤血,因毒发运不起劲。毒,是他做的。下毒的,却是他的儿子,比他更有谋略的儿子。真是辛苦他了,如此煞费苦心,只为了杀他。呵呵,颢天啊颢天,你说说冷血的究竟是谁?他不禁要问,在遭他背叛了这许多次喉。不,那姓狄的混蛋打从一开始就不曾投过真心,在他来说根本谈不上背叛。
他再一次侥幸未死,却入了天牢,以反叛之名。说起来,二十年前他确曾接过暗杀当今圣上的活儿呢。
天牢的刑罚跟他曾经遭受的相比根本不算什么,他只是在等待,等待这具满目疮痍的身子走到尽头。
不晓得经过了多久,他仅剩的右眼开始变得模糊,他笑了。差不多......是时候了吧?然而此时,却有人闯入了天牢。听着短兵相接的声响,他想着,是什么人有此胆量,敢硬闯天牢。这牢里的,于他这般重要?
来者且战且走,一路行至他牢房前停下。是来救他的?是谁?他以为以他那般恶人相,定不会有人想着来救他,那么来的是谁?莫非是追至天牢也要手刃他的?他扬了笑,不及看清来人已自昏厥。
理清了所有,他埋入臂中的脸上扬起了苦笑。原来,是他救了他吗?那个应该已死去多年的人。想不到他也会玩这一手诈死的把戏,而自己竟就叫他骗进。他想干什么?事到如今他还要做什么?救他,得不到任何好处,亦不会为他的前途带来什么帮助。那么,是为了再一次杀他吗?手刃他这个毁了一切,总是阻碍着他的罪魁祸首?闷闷地笑了起来,他听着自己沙哑的笑声仰身躺下。他是不会哭的,打从第一场大火夺去了他的家后,他便不曾再落过泪。所以,他不会再哭,更惶论在这个已被自己恨入骨髓的人面前掉泪了。
严重的伤势令他时常陷入昏迷,到底岁月不饶人,如今的他已不似多年前般耐得住伤痛。他知道他一直在他身边寸步不离,也知道他片刻不停地照料着他。但是那又如何?有能说明什么?
只要醒着,他一定拒绝他的碰触,拒绝他递来的食物、饮水、汤药。他的右眼稍稍有了影像,他却宁肯盯着空无一物的墙,也不愿多看他一眼。惺惺作态!他恨现在虚情假意的他。
他知道他恨着他,二十年来始终不曾中断过。他也知道他的固执,他宁死也不愿接受他的救助的固执。不曾改变啊,二十年不曾改变,他依然二十年前的那个他。无论别人如何说他阴险、冷血,他依旧故我地白得如雪,红得纯净。他知道他是单纯的,他一直知道的。然而,却也是他伤得他最深。浮华俗世迷人眼,他现在终于信了。
后悔、自责,二十年来不曾放过他,不曾停止过啃噬他的心,让他每每自看着他坠崖的恶梦中惊醒。他为那一刀后悔,为一度迷失的自己自责。
曾经,他为了眼前所谓的荣耀、名望不愿想起他,甚至厌恶夜夜扰他清梦的黑色眼眸。他曾想过杀他,因为他害怕,怕他突然出现,夺走他已拥有了的一切。他是他的过去,黑暗的过去,他只要老老实实地呆在过去就好,不该出现,不该时常掠过他的脑海。
因缘巧合下,他救了赵老王爷,进而有了频繁接触皇亲的机会。无论是他,还是叶红绯都认为这是继续发展的好机会。他们暗喜老天的不薄。
获准入狩猎场陪猎,那是关键,左右着他们日后的命运,毕竟陪猎的对象是当今圣上,可丝毫马虎不得。
事情,却还是发生了。有人意图谋杀!急于邀功的他忙追赶而上,却不意来者竟是他!他惊惶,因为利欲熏心的他以为他是来毁了他的前途的,他的出现就如同对他黑暗过去的讽刺。不,不能在这节骨眼上出岔子!否则他将前功尽弃。
他急于赶他走,却只得到他一针见血的嘲笑。他的冷言冷语句句扎进他心里,令他格外愤怒,却丝毫未察那是叫他直击痛处的狼狈。
他犹豫,叶红绯却先动了手。一举一动、一招一式都暗示、质问着他,要过去,还是要未来。
他不曾料到他会为了一支银簪将叶红绯打至重伤,他终于动了怒,与他动起手来。他知道若不灭他的口,即便将他活捉回去,他也会反咬他,将他一同拖下水。于是他再一次的,动了想杀他的心。这是第几次?应是第三次吧。为了叶红绯,为了他自己,他找遍各种理由,将伤害他做得如此理所当然。
那一掌,他未留情,存了杀他的心。他硬受了,却又勉强支持着转身而逃。于是他复追了上去......追上去赶尽杀绝。他竟能做出此等事来!
那一刀,是意料外的。他以为他受得了那一掌,自然也会躲得开他的刀。因为在他眼前的他始终是那般厉害,厉害得叫人生惧。他一厢情愿地认为着,却将他身负顽疾的事忘得一干二净,直到他中刀的身子滑出崖去。他未及反应,他自个儿的手却已先一步伸出,欲止住他的坠势。多么可笑啊,竟是他自己的手先意识到他将失去最不能失去的。
他是起了寻死之心的。每当那一幕重演梦中,惊醒的他都如此清楚地感受到。他决然地一次又一次拍开他的手,是的,他拒绝得对!似他这般得小人,根本没有救他、碰他的资格。
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离开崖边的,也不记得之后又发生了什么。得知圣上龙心大悦,当日就密封了他王爷头衔,已是三日之后。接旨谢恩,奉命起家从商,所有的一切他都做得浑噩。他试图用繁忙的劳作麻痹自己,却无法遏止日渐沉重的责难。
他曾以为自己不爱他,或是爱得不深,却不知那份爱早已在不知不觉中深植,不,是他根本不愿去正视那份情感,甚至为了莫须有的荣耀故意忘却自己有多爱他。人,总要在失去之后,才会醒悟那不为自己珍惜的东西有多重要,重要的即使要他拿所有来交换再次拥有的机会都在所不惜。
想透了这些,他突然发现了自己的虚伪,叶红绯的爱慕虚荣,自己所处之世假得有多可笑。到头来,什么正道,什么武林名望,都是些浮夸的东西。到头来,只有他独自跳脱了尘世,而他却错得离谱。
为何要厌恶他入梦得绯红身影?正因为思念,才会夜夜追逐啊!为何要痛恨他时常掠过脑海的笑容?正因为割舍不下,才会时时想着再见啊!他却要在无法挽回后,才看清这一切。执迷不悟的人,是他啊!真正无可救药的人是他才对!深陷虚荣的泥潭无法自拔,活该他失去真正所爱!
日子百无聊赖地过着,他却无法再忍受与叶红绯共处。于是在那个寒冬的夜,他告诉了她所有,告诉了她杀她全家的人是他,而非那个看透了一切,纯净如水的人。于是那个总是温柔贤淑的女人顿时变了脸,歇斯底里地怒骂,甚至出其不意地挥刀。那一刀他挨得结实,却也令他越发看清了过去的自己有多愚蠢。
两败俱伤,是他们的结局。重伤的她愤然离去。而他,则无奈地留了下来。
曾经千恩万谢,光宗耀祖的家业如今却成了负担,压得他透不过气。他想去寻他,因为直觉告诉他,他定然还好好地活着。他知道,即便寻着了他,也不可能获得原谅,他只要知道他还活着就好,只要亲口道出歉意和悔意,即便他听完后依然要杀他也无妨,这是他欠他的。爱?他已亲手毁灭了一切将之说出口的机会,他还想奢望什么?
于是他以行商为由跑遍大江南北,疯了般遍寻着他,却毫无建树。于是在他的儿能独当一面的那年,他将家业尽数交了给他,令自己,令狄颢天这个名从此消失于世,只为了能集中精神寻他。
用尽一切手段无果,他终于想起那对活宝兄弟来,忆起他似乎与那对兄弟关系菲薄。然而贺岁、贺喜却似商量好的般守口如瓶,直到他威胁要毁去爱玉如命的他们最爱的宝玉,他们这才透漏了他的所在。
他万料不到他会积蓄男扮女装,他会开青楼,定会重操旧业。他万料不到当年一时错念下制下的专门对付他用的毒药会叫他的儿拿来用,他明明已将之丢弃,为何会转至云儿手上?他拼命地赶至金陵,却仍未赶及阻止,他追悔莫及。
于是他不顾一切地闯天牢,不顾一切地救他。当他伤重的身子呈现眼前时,他无法再遏制自己的泪。这都是他造成的啊!不是他的懦弱,不是他的执迷不悟,不是他的一次次背叛,他又怎会弄至此!而当他发现他藏在身边二十余年的东西时,他更是无法原谅自己,更是无法原谅伤他如此之深的自己。
拭去他额头冷汗,狄颢天抚着他紧锁的眉头。这些天来他不吃不喝,亦不肯吃药,苍白的脸色始终不曾恢复血色。这样下去,莫说伤势不得好转,恐怕身子骨也会撑不住。他忧心,却也束手无策。
轻叹下,他含了药入口,俯身吻入他口中,待药汁入喉,这才起身,复含下药。如此反复,总算喂着他吃了退烧、镇痛的汤药。
擦去唇边药渍,他苦笑。时隔二十年的吻,他尝到了满口苦涩。再望沉沉睡颜,他长叹。他这样日夜照顾他,令他仿佛回到了过去,回到了那唯一平和的相处时光。他曾经一心一意地遵照自己的心意待他,而他也曾收起了防备、戒心与剑拔弩张。如今物是人非,唯一不变的,只有他绝尘的容貌与始终紧皱眉头的睡颜。
密长的眼睫轻颤,紧闭的眼慢慢睁开,露出一双光彩不复的眼眸。眼瞳一滞转向了狄颢天,只一瞥便迅速移开,停了在前方纱帐上。
见他倍感沉重的身子挣扎着坐起,狄颢天忙伸了手来扶,他清瘦的手便搭着他的手臂使力,助己起身。数日来他头一次未拒绝他的相助,这令狄颢天顿感意外,却也忐忑。如此平静的他反而令他更不安,因为他知道他的平静背后往往藏着波涛汹涌。
"你......高烧方退,还是再躺一阵吧。"试探着开口,狄颢天难掩不安。手臂仍叫他抓着,这样的碰触竟令他浑身僵硬。
半晌,叫乌发遮去大半张脸的人才轻轻摇了头。
狄颢天心头稍定,又道:"那么......可要吃些什么?"
又是一阵磨人的等待,静静而坐的人缓缓点头。
数日来他总算肯吃东西,狄颢天欣喜:"我去取些方便入口的食物来!"急急抽手出屋,他生怕他又改主意。
手中一空,素炎一怔,便愣愣地盯着空无一物的手掌发怔,毫无血色的唇角扬起一抹笑来。
准备食物并未花费多长时间,只片刻,狄颢天便端着温热的流食返回。望着他慢慢吃下粥,他安心不少。他不希望他只为赌一口气不吃不喝地糟蹋自己,更不愿见他一次又一次地勉强。
素炎虽仍不说话,但已平静了不少,不似前些天那般激烈。他的伤势比想象中严重,加之又叫毒药废去了内劲,恢复起来甚是缓慢,一日里总是睡睡醒醒,时常醒不到片刻便又感疲倦。
狄颢天则几乎不离他左右。他睡了,他便趁机替他上药、换衣,每见他伤痕累累的身子,心便要痛上一回。他醒了,他便静静地坐于一旁,偶尔问些需求,多是想吃什么,渴不渴之类。尽管素炎不会回应,他也能瞧出他想要什么来。
不觉又是数日。掌了灯,瞧见烛火映照下素炎稍稍恢复了些许红润的睡颜,狄颢天再叹。这些天来,他过得不安,因为他不知道素炎的平静能维持多久,亦不晓得他何时会爆发,做出些无法预测的事来。他最怕的,不是死于他之手,而是他再一次消失于他眼前,无影无踪,遍寻不着。他害怕合眼,因为这些天来他夜夜梦见寻不着他,无论他如何拼命地找,都毫无结果,于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便开始包围他,将他困锁其中动弹不得,只余满心焦急。
习惯性地按着怀中暗袋,狄颢天难解紧锁的眉头。怀中藏着的,是一条断了的银链子,链子上虽坠着铃儿,却因少了铃中撞珠而发不得声。当他翻箱倒柜地寻着这根链子时,他万分庆幸自己不曾将之丢弃。是的,这是他埋藏心底的人遗落的链子。曾经迷惘的自己险些将之丢弃,险些再酿无法原谅的大错。后来,在见不到他的日子里,他便拿它当作他的化身,念着那时常随着他灵动的身形响起的银铃阵阵。
夜,已深。照顾人的人也已熬不住睡意,趴在桌上浅眠,甚至不及收起轻捏手中的物事。被照顾的人却于此时睁眼,悄无声息地行至他身侧。凝望他片刻,安静了数日的人便自怀中取了支形似银簪额物事来,攥在手中高高举起,瞄准着他的天灵。眼眸一凝,他便要动手,却为他手中之物止了动作。片刻的矛盾涌上心头,他不知自己是该笑还是该怒。自己苦苦找寻的,如今却在他手上。不是已不再爱他,不是已恨他入骨吗?为何却又会因此物乱了心神?
犹豫令他停了手,浅眠中的人却已醒来。惊觉身旁有人怀着杀意,狄颢天忙闪身。未曾动手,是因为他对那杀气了如指掌,亦明了他杀意何起。
他亦因此回神,顿施杀手。毕竟是重伤未愈的身子,他虽身手犹在,却少了内劲辅佐,威力锐减。若非狄颢天顾忌他伤势,不敢反击,只避让,他早已败下阵来。狼狈至此,他只余满心怅然苦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