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杂的心情难以言喻,狄颢天不知堆积心头的时安心还是不安,抑或是愧疚、自责。那个时候若是多伴他一会儿,多婉转些别离,会否好一些?会否他不会像现在这般夜夜梦见他绯红的身影,他含着质问与苦涩的黑眸?
步入正道后的日子一天天过着,起初狄颢天还会留意有关罗刹门余党,或是冷炎修罗的消息。日子久了,他也就不再关心,彻底投身于眼前忙碌而光彩的生活。
他并不知道,其实大婚那日素炎曾来过。只不过他只见了叶红绯一人,趁着婚宴的间隙,在无人的小巷内。
"为什么不去见他?你来,他一定会很高兴。"望着坐于树杈间的月白身影,叶红绯黯然。她知道,之所以今日披上嫁衣的是她,不过因为她怀了他的骨肉。
"有必要吗?他见到我只会坏了大好心情,才不会高兴呢。"月白的身影道得淡然,苍白的脸上虽挂着笑容,可笑意却不曾抵达双眼,"我来只为见你,与他无关。"
他的话令她讶异,不禁泛起疑惑。他倒是未令她等候太久:"我是来问你,下嫁于他可是出自真心?你不恨吗?灭了叶家的人可能就是他。"
神色一黯,她隔了半晌才道:"我怀着他的骨肉,你说可是真心?至于恨......他也是受制于人,该恨的,是那下令的人!"
黑眸居高临下地观察着她良久,略显沙哑的声音又道:"那么......连最后那点恨也抛弃吧。当日动手的人是我,与他无关。他虽跟着,却只会碍手碍脚。"
他的话令她错愕,举首望去,他已起了身准备离去:"好好待他吧,不然我定不会放过你!"
"等一下,炎儿妹子!"她急唤,止住了他的身形,"我知道......我知道你的心里也有他。如果......如果你孤苦伶仃的话,可以留下来。我......我不会介意的。相信......相信他也不会......"
他却因她的话错愕,既而笑了起来:"怎么,他什么都没告诉你吗?呵呵,也好。我不会留下,因为我是个心胸狭窄的人,说不定哪天会动手杀了你和你的孩子。叶姐姐,你......还是不要太相信我的好。"
"炎儿妹子!"她再唤,仍旧存着留下她的心。
"我跟你不同,我不像你能为他生儿育女,留下了又有何用?"他忽而一笑,满怀不甘,"你真好,他想要的,你都有,都能给他......"
他的落寞令她再难开口,虽不明他话中意义,却也只能默默地看着他离去,消失于黑幕中。她没有告诉狄颢天曾与他见面,她的直觉告诉她,一旦说出了口,他会毫不犹豫地离去,追逐那抹月白,不,绯红而去。她是自私的,她要重振叶家,狄颢天是不二人选。尽管自己的家人有可能命丧其手,但是这跟家族的威望相比算得了什么呢?何况他曾亲口承诺不离不弃,亦不曾动手杀过叶家的人。这样便够了,虽有些对不起素炎。
别了叶红绯,素炎望城郊一处占地颇广的宅邸而去。既然已暂且放弃死,既然已身在金陵,他当然要见一见另一个令他挂心的人。
立于屋檐上观察片刻,素炎已大致晓得自己要找的人居于何处。一展身形,他几个起落越过错综复杂的前院,入了后院。
后院不大,但排列巧妙,竟是按着五行八卦走势,踏错一步可就要陷在此中迷失方向。素炎一笑,心下佩服起建造这宅邸的人来。佩服归佩服,能不能不陷入阵中可就是另一码事。素炎当下收起心神,小心地算着步子而行。许是信极了此阵无人可破,他这般边行边找,一路上竟不曾遇着半个人。
看看这诺大的宅子静悄悄的,连盏灯火都不曾点,若非白日里已稍稍观察过,素炎还真要怀疑自个儿走错了地儿。举首望见前方亮着一点火光,素炎一定心神再行。说是在眼前,真正走起来却也要一注香的工夫。悄无声息地行至窗下,素炎往内一探,黑眸便笑了起来。
"江南。"一声轻唤令屋子里蜷在床角的小小身影跳了起来,直蹦至窗边。
"师父!"惊喜交加,小小的身影迫不及待地爬上了窗台。
怕吵醒了庄内人,素炎忙比着噤声的手势,那一脸兴奋的小鬼却道得理所当然:"没关系,庄里没人。"
素炎一怔,黑眸里掠过一丝讶异。没人?他们就这样把个四岁的小娃独个丢在此?即便外头的阵多么难破,总不安全。
似是瞧出素炎的疑虑,小娃笑道:"没关系,反正没人进得来。像师父这么厉害得可不多见呢。再说了,大家都住在外庄,几乎没人晓得这儿还有个里庄。"
"我一点儿也不厉害......"低吟,素炎猛地抬头笑道,"要不要出去?"
"嗯!"用力点头,小娃一双眼都亮了。
晓得他定然闷坏了,素炎展臂抱定他,一展身形已跃至屋檐上,一路飞腾而去,直至城外密林,这才停了脚步。抱着他坐于树杈间,一大一小两个身影便倚着树赏起月来。
"师父,我好想你......"往素炎怀中缩了缩,江南稚嫩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
"你多久未曾出庄了?"该不会打回来后就不曾踏出半步吧?那八卦阵,进出都难,想这小鬼再聪明,也难记住这些繁琐的变化。
"打从别了师父就不曾出来过......"闷闷的声音来自胸口,那小鬼将自个儿的脸埋入素炎怀中,小小地磨蹭着。
素炎蹙眉,为自己的不幸言中:"你爹娘呢?"
"爹娘,还有玄哥今儿个去了什么人的婚宴。平日里都在外庄,极少会来里庄。里庄有阵挡着,就连下人也甚少进来呢。"总算平复了心情,小江南甩着脚,开心地瞧着素炎。
他这番话道得理所当然,素炎却听得皱眉,心下起了就此带他离去的念头。转念又想,带着他走到底不便,他年纪尚小,自己现下又居无定所,此处家人虽待他冷淡,到底有吃、有穿、有住,不愁冷暖无人知,饥渴无人晓。素炎尝过流浪的苦,又颇喜欢江南,自不希望他吃这些苦头。
见他沉默不语,小江南也跟着担忧起来:"师父你怎么了?"
"没事。"笑着揉乱他一头齐肩短发,素炎忙转了话题,"你爹娘怎不带你同去?还是你不乖,被罚在家?"
"我才不希罕去呢!"赌气般,江南嘟了嘴,气鼓鼓地道着,"师父送我回来的前一天,娘就死了。爹说那是想我想的。现在的娘,也就是玄哥的娘说我晦气,都是我害的,就叫我呆在里庄,哪儿也不准去。还说我是妖精变的,否则怎会凭空从里庄消失,又突然回来。现在每日里出了练功就是读书,再不然就是......"
听他停了口,不禁垂首看去,却正瞧见他脸上一片阴影,忙转了他小脸就着月光细看,霍然竟是一大块淤青。有些儿肿,显是叫人打的。
"谁干的?"素炎敛眸,自怀中取了伤药来,江南却将脸藏了入他怀中,闷闷地道:"还能有谁?玄哥呗。他不准我唤他哥哥,现在的娘又不准我坏了礼节。白日里娘也在,我只唤了一声,稍晚些时候,他便又来里庄找麻烦。我挣不过他,只得硬挨了。"
"啧。"素炎听得火起,啐道,"这小鬼,恁得嚣张!"
"不说这个啦!师父这回来,会待多久?"江南倏地抬头,一双眼眸里闪动着期待。
"尚未定,或许会久些。你希望我待多久?"无奈一笑,素炎沾了药轻轻搽在他伤处。
"太好啦!这下可有人晚上带我出去玩了!最好师父永远都不走了!"小江南顿时雀跃,全然不顾脸上的药,直窝在素炎怀中磨蹭。似是又想起了什么,小脸倏地再抬,无心的话正问在素炎伤处,"咦?高兴得都忘了,怎地未见狄大哥?他人呢?"
素炎一僵,半晌才道:"他不会来的。"
"哎?为什么呀!"
"他以后都不会来了......今儿个是他大婚。"素炎敛眸,神色淡然。
"哎?那你怎的还能出来找我?怎的没穿大红衣裳?他娶的不是师父你吗?"江南嚷着,一脸的失望。
"那是不可能的,傻孩子,那是永远不可能的......"将他拥入怀中,素炎合眸,忍下席卷全身的冰冷,"话说回来,你这小鬼要叫我师父叫到什么时候?"
"嘿嘿,一辈子!"小鬼不知他苦涩,一边嘿嘿地笑着,一边在心里暗骂着,笨蛋狄大哥!下次见着他,一定不会再帮他!也不会睬他,当然更不会理睬那个一同欺负师父的新娘子。
为了江南,素炎就近寻了处居所暂住。那一晚,他曾试探了江南气息。冰寒较之前又涨了许多,许是因按时服了他所给之药的缘故,还不致拔升得泰国肆无忌惮,但长此以往,积累起来总是个祸害。不明白他爹娘何故要他练如此阴柔的内功,素炎只得传他疏导的法子,再练些药性缓和的药来辅助。
江南倒也丝毫不知危机,每夜里见着他都兴奋难抑。即便偶尔带着伤也全然无所谓。不忍见他这般,素炎时常带着他乱逛,偶尔搞些无伤大雅的小恶作剧,乐上一乐,日子倒也开心。
素炎暂居处的隔壁,住着一家三口。说是三口之家,也有些儿不同。素炎甚少见那家的女儿出门,多是叫她爹娘关在家中,偶尔躲在门口张望,不消片刻便叫她娘扯着发拽乐回去,免不了又是一顿打骂。素炎不明白,为何这世上总有这许多任意对待儿女的父母。孩子该是爹娘的宝,却叫那些个没良心的爹娘尽情糟蹋。弃之荒野,卖入勾栏,战乱已过的此刻,这样的行为依旧屡见不鲜。
这些天江南的爹看得他紧,晚间多要读书习字,不便带他出来。素炎忽然间空了许多时间出来。倚坐窗台,素炎望着夜空星光点点,下意识地抚着右脚踝。曾经渴望着早日除去它,如今脚踝空空如也,他反而深感失落。是因为那是他给的东西吧,却被他大意丢失。他曾一度返回庄内搜寻,甚至连他们诀别之地也找了又找,仍是不见踪影。这是否意味着他们的牵绊已到此为止?也对,他已结婚生子,已踏入正道,已得到他最想得到的。而他,依旧浑噩,不明了自己该何去何从。他最想要的是什么?他最想要的,这辈子也不可能再得到。那么他活着还有何意义?如今他活着只为了他一句话。他要他活着,要已失去了一切,心灰意懒的他继续活着,所以,即便再茫然,再痛苦,他也要继续活着,直到他亲口叫他死。
一墙之隔的彼端传来小女孩稚嫩的歌声。几乎不成调的哼唱透着女孩的压抑,透着她忍耐不平的痛苦与想要自由的渴望,透着她小小的一点自得其乐。是吗?她也活得辛苦,想要跳脱的力量和勇气。
歌声嘎然而止,既而传来口气恶劣的咒骂与满口龌龊的评估。素炎皱眉,心想着他们再怎么讨厌她也不至做出此等事来吧,她瞧着不过六、七岁模样。略一犹豫,他终起身。
才行至门口,便瞧见女娃一边默默哭泣,一边挣扎着试图逃离那硬拖着她走的精瘦男人。
皱眉,素炎一边踏上前去,一边冷冷地道:"住手!这是在干什么!"
那精瘦的男人吊起一双小眼瞪着素炎,嚣张的模样叫人瞧着恶心:"哪儿来的娘们,敢管春艳楼的事!"
单听他自报家门,素炎已晓得自己猜得八九不离十,一双黑眸瞟向因听见声响探出头来的黑心夫妇,凌厉目光吓得他们又缩了回去。
晓得他们不敢也不会出头,素炎当下决定这趟子事管定了。当即故意抱胸打量起小女娃来:"这么点小娃能做什么?要胸没胸,要臀没臀的。"
"咱妈妈花钱买的,你管她有啥没啥。十两银子买回去的,养到十四就开苞接客。这小娃水嫩,将来保准捞银子!"男人眯起一双鼠眼,笑得淫秽地伸了手直摸那女娃,吓得她一劲儿哭。
眼见与此,素炎懒得再同他废话,一扬手抛了个钱袋过去。那男人接了来看,顿时一双小眼瞪得铜铃般,一张嘴张得再难合拢。
"二十两,这是给你的。算是慰劳你白跑这一趟。"素炎慢条斯理地道着,扬手间又抛了另一个钱袋过去,"五十两,这是给你家妈**。这丫头我中意,买下了。"
"这......这是......哎哟喂小人有眼不识泰山,这就给姑奶奶陪不是了!"那男人见钱眼开,一张尖嘴猴腮的脸上顿时挂满陪笑。
"滚吧。"蹙眉,素炎撂下话,便转身欲回屋。
那女娃一时愣了,见那男人揣着钱心满意足而去,素炎又不搭理她径直回屋,她怔了片刻,便追了上去。
听见身后的脚步声,素炎一顿后合上了门,丝毫没有让她进屋的意思。取了酒壶饮着,他望着星空出神。砸下大把银子救一个素不相识的女娃,若是从前的他,怕不会做出这些来吧。是什么时候起,他改变了呢?
酒,饮至深夜。懒得上床睡,或者说根本不愿上床睡,他倚着窗棂睡至清晨日出。叫刺眼的阳光扰了睡意,他提了空酒壶准备赶早打些酒回来。才开了门,却见那女娃跪在门口,一张小脸已冻得发白。素炎一怔道:"你怎的还在此?你自由了,快走吧。"
女娃抿着唇,一脸认真地猛摇头。
"难不成你还想回去|"比着隔壁,素炎开始意识到自己似乎买了个麻烦。
又是一阵摇头,女娃越发沉默地望着他。
无声一叹,素炎只得道:"用不着担心钱的事,反正也是顺手摸来的。"
女娃不答,只望着他,一双水灵的大眼睛里有着坚持。
"呵,你以为救了你的就是好人?指不准我日后也会开个楼,跟着我你一样免不了进楼里的命运。"素炎挑眉冷笑道。这话说来不全是威胁。青楼口杂,消息广又便于隐藏,是个不错的选择。
那小娃依旧摇着头,眼眸里的坚持始终不变。
瞧着她半晌,素炎才叹道:"好吧,我投降。你叫什么?"
"小丫。"女孩儿总算开了口,却是个平淡无奇的名,甚至连姓都没有。
"今日起,你叫蓝衣吧。"沉吟片刻,素炎替她改了名,"我叫素炎,进来吧。"
那日起,蓝衣便成了素炎的弟子,随着江南一同唤他作师父。她的爹娘隔天便搬离,从此不知所踪,所幸她早已伤透了心,倒不曾伤心流泪。
白日里,无需素炎吩咐,蓝衣便会收拾屋子、沏茶、造饭,甚至替素炎打酒。心思缜密的她甚是省心。晚上待素炎接了江南来后,她便一同随素炎习武。蓝衣资质颇佳,人又轻巧,素炎便要他苦练轻功,准备待她有些根基后传她绳镖。江南本就有根底,素炎只教他如何疏解阴寒之气,念他天资聪颖,便将些药方于他死记,日后再慢慢领会。有了个人唤他师兄,小江南格外开心,也似模似样地照顾起师妹来。有小江南陪着,蓝衣多少开朗了许多。
日子,就这般平淡地一天天流逝,直至一年后。那一天,蓝衣才结束了修习,正收拾物事,准备趁午前入城采买些食材。透过敞开的大门,瞧见素炎如往常般倚着窗棂饮着酒,她不禁轻叹。打从起来,他便开始喝,看来待会儿还得顺道往酒荘一趟。每日里单是打酒就要跑上许多回,酒荘的小厮已认得她了。
如此想着,她收起晾晒的衣物准备进屋,一阵铃声却陡然响起,时响时轻,时近时远,时急时缓。蓝衣听得铃声古怪,忙丢下衣物,取了绳镖来严阵以待。屋子里的素炎却不紧不慢地开了口:"催命魔铃,你这阎罗殿的催命小鬼来这儿做什么?"他未动,甚至连眼也未曾抬,一支钢针已自飞出,直望门外树丛而去。
一道人影应针现身,蹲坐在林前卧石上,格格地笑着:"哎呀,你这手问候老朋友的方式还真独特!说真的,要找你真不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