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谁都知道,眼下天朝国泰民安,边塞那些小小的外族入侵根本不必放在心上。何必还要太子甚至是圣上亲往督战?
这顺当的就如事先编排好的一幕,哪能逃得过满朝在官场里滚的烂熟的一众耳目心口。
大约不过一个借口。
好让太子重新得了民心。
于是,太子一派喜形于色,而二王爷齐修云那边则隐隐显出几分黯然。
可方子桥却直觉着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他心里莫名的惶惶不安,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前些天,陈倩总是奉齐澈亲母、皇后卞氏之命入宫。也许不过说些体己话,可是皇后又怎么可能坐视自己的丈夫和儿子闹生分不管?陈倩又是齐澈之妻......
连着又有几个官家教养的小姐蒙了召见。
看那阵势,便傻子也能看出点端倪。
只是方子桥有些不敢置信,陈倩她......连一个谢月华也容不了,又怎么可能......容得下其他女子来分享她的丈夫......
可偏偏那一日他们对面赶巧遇上了,又相对无言。
方子桥一肚子的疑问碰上陈倩那双已然变得淡漠隔离的眼睛,就像凭空往静水池塘里投了颗小石子。
涟漪散去,哪里还见得踪影?
他已经不懂她的心。
只能站在原地,盯着逐渐远去的那厢红纱绿影。
耳有蝉躁,乱红斜飞。
方子桥心下悲凉,想着怎的今年不过初夏时节就这般闷的人难受的紧了......
出宫乘了轿子,也是一路的心烦意乱。方子桥回府草草用过晚膳,想起日里陈倩那生疏的举止,左右不安,便踱去书房看书。
可没翻得几页,心思早不在面前的书页里。
他端目望向窗外。
几分数影乱丛当中,正有一阑弯月独照当空。
对着这样的景致,他不由自主的遥想起青梅年小,竹马当幼的那些日子。
水华青葱,原就美好的如同一纸绮梦。
澈哥哥,子桥,等等我......
倩儿,你倒是快点,子桥,我们走......
是,太子......
巧笑盼兮梦嫣然。
嫣然梦醒,徒剩下满眼满心赤裸的疼痛。
倩儿......你究竟......
"子桥。"
方子桥一惊,楞看向门口,竟是齐澈。
齐澈笑着慢慢走进来:"想什么呢?居然入了神了......"
方子桥脸皮顿时泛出一阵潮红,呐呐的说:"没什么......不过些朝廷里的小事儿......"
齐澈看他那样子,眼色一转,调笑道:"原来如此......子桥,终到了你也春心萌动的时候了。不过,是谁家姑娘这般好福气,能得了你的垂青?"
听完这话,方子桥默了声音,沉下脸不再说话。
齐澈见他居然动了真气,忙笑道:"素知你有喜欢的人,好了,咱们不说这话就是了。"说着,举起手里的一壶酒晃了晃,"今儿才在宫里卷了壶好酒,特来和你共享的。"
方子桥看着齐澈,心底澄明。
他何等了解眼前这个人,定是有了烦心事想要找个人倾诉。
当下也不明表,出去吩咐了下人拿过酒盏,启封和齐澈对饮起来。
果然,酒不过几巡,就见那人端起杯子,只不喝,眼睛里面有什么东西满满溢出。
他忽然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第32章那夜后来的光景,除了那一声长叹,齐澈再没有多说什么别的话。
他只是一杯接着一杯的喝酒。
一气猛喝,彷佛就是故意要把自己灌醉了。
醉了,便可以短暂的忘记......
方子桥看着趴在桌上沉睡的齐澈,握于手心的琼浆透过杯瓷透出一股冷寒。
心里纵有千言万语,也再说不出来。
他站起身,走到书格子前面,轻轻拿出一块碎石。
忘情砚......
山水当此,顽石当此,可人非草木,又孰能忘情?
太子,你那日亲手碎了它......现下这痛这苦......但愿得你真心的那人果能值得......
第二天起身,齐澈就径自离去了。
方子桥站在自家的庭院里,望向满树绿荫,头还余着醉酒后的涨痛。
他抬手揉揉额角。
天空一片薄蓝。
哪里飘来鸟鸣花香。
终是消隐了......
齐澈自方府出来,便打马回了太子府。
找尽理由呆在外面,只为了自己一进门,难免就想往西苑那边走。
可又着实怕了那人不冷不热白面温吞的态势。
他自然明白月华是为了那日的事情伤透了心,可是有些话不到火候绝对不能说出口。
况且,对于月华,齐澈并没有十足的把握。
......他那般深情相待的王爷......为了齐修云,甚至不惜几次三番的触怒自己......
每每想到此处,齐澈都觉得心痛难当。
是以才借口留在宫中聆听圣训躲了几天,昨夜,甚至还死皮赖脸的去方子桥那处混了一宿。
直到今晨。
因为临走前有些事必须要交代一下,才不得不回来。
毕竟今天过了,就能去个稍微远离这是非地方清净些日子......也许,再返京的时候,他可以坦然面对一切。
纳妾,生子......做尽自己不喜欢的一切。
然后,稳稳当当换得一个王位。
其实,就算旁的人不为他打算,齐澈心里也清楚的很。再如此纠缠下去,哪里还有半分生路可言?况且他如果不能登基,势必就是齐修云。而等到齐修云可以翻手为云覆手即雨的一天,他想留住月华也不过痴人说梦。
那天请宴,齐澈暗暗留了心,果然看得,在殿堂上,齐修云盯着月华出场时眼里那一瞬点亮的光华。
那一刻,本来事前想好的说辞,他突然临时就要撤了去。
如果齐修云当真答应......
齐澈握紧了拳头。
只是一种可能,也让他全身的血液沸腾起来。
这天下间,除了他齐澈,任谁都休想得到那个人。
月华。
只能是他的月华。
所以,他绝对不能输于此地。
事毕临走,齐澈路过廊边,不自禁的停下脚步,眼睛往西苑方向望去,明知不可能见到的人,他忽然好想再见一见。
哪怕就是一眼。
可他也深知也就是这一眼,便再也离不开。
齐澈狠了狠心,转身出了太子府的大门。
月华看着那人远去的背影。
一身月白绣金的长衫子,越发显得英挺不凡。
他持久的矗立原地。
直到门外的马蹄声已经去了很远,他仍然一动不动。
泪水蓄在眼底。
竟是一动也不能动。
耳侧好像听到有人轻唤:"月华少爷......回去吧。"
他慢慢循声转头,看见兰儿正伸出手来,想要扶住自己。
指尖柔柔触到身体,却不过这样极微极轻的一碰,泪就纷繁而下。
如同满塘残荷落雨。
轻轻的碎裂开去。
......
白昼相垂夜烛火。
几只灯蛾在罩子里扑腾,造出些轻微的响动。
一影一乱。
暗暗明明。
月华静坐在房里,视线轻悠悠的落于自己碗口两道淡淡的疤痕上。
曾经那般深那般痛到极致的伤口,如今已是几不可见。
左手婉转,月色下显得格外苍白的指尖。
他呆呆看着手背一圈齿印。
当日任性留下的痕迹,不想成了他与那人现在唯一还存有的联系。
相同的位置。相同的痛楚。
那股子挥散不去的腥檀味道,以及血液在唇齿间依偎生出的温暖感觉,统统随着伤口没入了深骨。
月华自嘲的笑笑,可叹自己总喜欢作这些徒劳无谓的挣扎。
倾尽半生学会遗忘,却重重叠叠一再覆盖,借了别人的身体想要摆脱前尘扰扰,又掉进了今生更缠绵的空茫当中。
他颔首。嘴角扬出一个凝固的弧度。
始终不过误人误己。
远处似乎隐隐嘈杂,月华却没有在意。
他只用心端了手背细看,彷佛这世上除了这道伤疤以外,再已没什么可以让他心有旁骛。
却突然一声大喊。"月华少爷!"兰儿惊叫着跑进屋,还没喘过气,就急急抓住月华的手臂,"少爷,您快走!"
月华愕然的看她鲜见的慌张神色,一时不能领会:"怎么了,兰?我为什么要走?"
"刑部刚派来了人,说是宫里的旨意,......何总管正厅里设法拖延挡着,可也撑不了多久......总之您快走,后门那里有人正候着......坐上车,您就赶紧离京躲几日......"边说着,兰儿边忙乱的拉开了衣柜,胡乱收拾了些东西,就把月华往门外硬推。
听着这话,前堂那里发生了什么事,月华心中已大概猜到了几分。他反身拉住兰儿,眼睛直看过去,冷静的说道:"兰,你把话说明白些。"
兰儿眼圈通红,但看月华那坚持的样子,知道强求不得,只好说道:"月华少爷,您还不明白么?他们是来抓您的!"
月华松开手,低了头,沉思不语。
兰儿见他不说话,便又使劲儿把他往外拉:"少爷,您快走,晚了也就来不及了。"
月华突然对着兰儿释然一笑:"兰,其实他们真有心,我是决计跑不了的了。既然如此,又何必废那些没用的功夫?"
"月华少爷!"兰儿急得不知如何是好,她竭力劝道,"怎样也要试一试,您此番若被抓走,是......是断没有活路的!再说,您要是出了什么事,叫奴婢们如何向太子交代?!"
"兰,"月华抬手轻轻抚摸着她耳边几缕乱发,声音柔柔的:"兰,我这么一走,岂非还要陪上你们的性命不成?所以,我是不会走的。"
"我们不要紧的,少爷!真的!"兰儿见月华似乎留意已决,心头一阵慌乱,她死死抓住月华的手,眼泪就那么落了下来,"少爷,奴婢求您快走......求您......"
月华任兰儿的手把自己抓的生疼,却感到一种奇异的平静。
他端端站着。
眼里映了屋外一弯银光。
他想起去年的八月中秋,那人搂他在怀,把酒赏月的情景。
银席满地,鳞鳞起波。
那般极尽温柔的亲吻,让他羞红了脸。
倒惹来作恶得逞后的朗朗笑声。
震耳。
触心。
久久难忘......
齐澈......大约今年的佳节,月华是再不能和你共赏月圆了......
第33章月华静坐着,冰凉的地气慢慢传来。
身体不能控制的发抖。
眼睛看向面前的某处,又或者只是于黑暗中无意识的流连。
逐渐变得麻木。
只有极轻微的呼吸提醒自己还活着的事实。
此番大抵是这辈子第二次正经八百的被关进囚室了吧。
刘陵那时候,大约是想要亲自动手才能解恨的关系,只在齐修云的府里指使了些家丁走狗折腾他。虽然也是小黑屋子,也是鞭子棍子的狠打,可到底与囚室有所不同。
其实相比之下,反是真入了狱,还能得份清静。
不过这牢房,似乎又与上回被抓有了差别。
这里甚至连一丝光亮也透不进来,独剩下一片深邃沉寂的黑暗。
远处似乎有某种轻微的呻吟。
空气中浮着混杂交错的味道。点点血腥,还有火把燃烧后熄灭残留的焦灼气息。
月华已经不知道自己在这昼夜不分的地方呆了多久。
凭着每日送饭的次数来看,猜想大概也有月余了。
可奇怪的是,既没有人来过问他什么,原以为再自然不过的那些严刑拷打也未招呼到身上,莫名其妙的冷漠和忽略。就如他业已是个死人,被扔在这儿,权当弃尸荒野。
连名姓都不屑留。
月华扯了个极淡的笑容,心想还真是犯贱的紧。自己把自己看得重,便以为别人也当了宝。说到底,他这样的小人物,只要翻不去山淌不了河,何必时时记挂......他把手脚微微动了动,酸麻顺着脚踝攀爬,四肢骨骸彷佛齐齐僵硬了一般。
这感觉......
脑海里不自禁的想起了那日发生的情景。
可怎么也记不分明。
只约记得谁气势汹汹的走进屋,明黄的榜子张开了又阖上,几个侍卫上前,他的手臂被拉得生疼......后来,他顺从的跟着他们绕过回廊走出大门,又上了马车,哪里传来兰儿撕心裂肺的哭声叫声,他掀开帘子看了看太子府暗沉底色的门楣,一对褪红的灯笼挂在风口......
车外有人强横的扯过帘子挡住了视线......破旧的暗蓝的布,随着车的颠簸轻轻晃动......他竟忽然觉得心静似水......
一路上昏昏沉沉,也不知行了多远,月华好像还做了梦。
梦里面,齐澈微笑的对他张开双臂,他走过去,那怀抱如斯温暖。
头顶荡漾着三月炼洗的寸寸阳光。
......
再醒来的时候,他已然被关进了牢门。
月华身在那浓稠的黑暗中,却有些怔忡。
没有想到,居然会是这里。
毕竟彻底能没了白昼的所在,放眼世间,唯有一处。
天牢。
天子关人的地方,总是要比寻常府衙更森严一些。
何况,生杀予夺,这天下间,什么不是皇上的囊中物呢?
一朝君令,莫说是阳光,便是生命,也如蝼蚁般轻贱了。
"奉天承运,皇帝昭曰......谢月华以色媚主,致太子澈迷失心智一反常道甘怒天威,实属罪大恶极......今打入天牢,交邢部严审......钦此。"
尖细的嗓子彷佛被什么东西扼住了咽喉,一声声的想要锯开魂魄。
大红团绣的袍子踱到面前,那声音似笑非笑:"谢月华,还不谢恩接旨?"
月华木然的伸出手。
那用上好的江南丝缎作成的皇榜,轻薄婵娟,千斤逾重。
已是路断途穷。
齐澈再怎样万人之上,也是一人之下。
如今,那上上之人要他谢月华的命,就是齐澈也不能救了。
只可惜,他们最后一面,见得那般不快,他劝他纳妾,他要他死心,他要他......
月华低下头,眼光搁着纱幕般的黑夜,手指轻轻触摸着左手的那道疤痕。
模糊的齿印。
细碎疼痛。
一再提醒着,那人对于自己的百般纵容。
其实冷静想想,自己往日任性而为的行径,就真的不含着丝毫侍宠生娇的意思在里头么?......若非明知齐澈不可能真正伤害自己,凭他一个男宠侍妾的身份,又怎么敢在堂堂太子面前放肆......
一次一次的触怒,一次一次的试探齐澈的底线。
不碍乎是因为自己伤够了,也伤怕了,实在没有那个力量去承受第二次毁灭。
可把真心当成驴肝肺,他自以为的那些不负于人前的原则处事,终究坚守了多少?
他负的人,是齐澈。
从头到尾,就是天下人负他,他负的人,却是齐澈。
他们之间,牵牵连连,自己扯不断,等别人来手起刀落也未尝不好。
何况,皇上,身为一个父亲,也是为了自家孩儿的将来着想。如若自己的死,还能保住齐澈的权位和势力,那么,他即便万死又能如何呢?
这一生,行到此处,他就只欠了这么一笔注定无法偿清的情债。
......
定了主意,月华只安心等着。
又不知过了几天,果真有了动静。
由远及近的嘈杂。
厚重的牢门"咣当"一声打了开。
杂乱的脚步声伴随刺目亮光一涌而入,月华不能适应的闭起了眼。
待定神细看,一人被簇拥着站在自己面前。
纵使眉目因为伏在阴影里显得并不真切,可那刀锋般的戾气逼来,还有那样的身形气势......
月华皱了皱眉,起身叩了首,仍跪在地上,一动不动。
"你们都出去吧。"低沉的声线与齐澈略有几分相似,冷然彻骨,不过月华深知齐澈若是外冷内热的性子,眼前这人只怕生了一副比冰寒更为残酷的心肠。
每次见面......都会掀起更大的风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