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谢!" 吴泽恩喜形于色,慌忙道谢。
敲门进了办公室,只见费柏正满脸严肃地和一个女人商量什么。看见吴泽恩进来,费柏微微点头示意了一下,就继续和女人说话。吴泽恩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只好呆呆地在一边观察这个称之为办公室的房间。
房间很宽很大,是那种多人合用的类型。每个人的办公桌没有用常见的格子间隔开,而是四人一组合并在一起。每四个桌子上各类文稿、提案都堆积如山,乱成一团。办公室里人来人往,笔的唰唰声、突兀的叫喊声此起彼伏。一向以忧怨苦涩闻名的《隐梦》竟是出自这样吵杂的地方,让吴泽恩着实吓了一跳。
"很夸张吧?"费柏交代完工作后走了过来,"每到月末都会演变成这样的景象,熬通宵是家常便饭。"
"还真不是普通的可怕。" 吴泽恩感叹了一声,然后像想起什么似的突然问道,"对了,段非他不在吗?"
费柏把吴泽恩带到门外,掏出一包烟递给他,遭拒绝后自顾自地点上一根,不慌不忙地说:"你们之间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吴泽恩迟疑了一下,结果还是决定把最后一次见面时发生的事全盘托出。
"有这样的事?"费柏吐出一个烟圈,"的确,那段时间他是有点怪怪的。不过这是老习惯了,每次快月末的时候,工作一忙起来,他就特别容易焦躁。"
"那家伙不管有多么焦躁也只会闷在心里,所以才叫人格外担心!" 吴泽恩想起这段时间来的忧虑和不安,说话的口气听上去不太愉快。
"你很了解嘛。看来你们处得还不错。"费柏若无其事地调侃道。
"你还有空开玩笑?我可是急得不得了!"与费柏的悠闲相比,吴泽恩显得万分按捺不住,"你知不知道他为什么会突然说那种奇怪的话?还有,他现在什么地方?我要立刻见到他!"
"先别急,他跑不掉的。今天是他的休假日,不来上班是理所当然的。没你想象的那么严重。"费柏的声音冷静得可怕,有一股说不出来的说服力,"即便你现在见到他,你们之间的问题也没法解决吧?不如慢慢来,把事情都理清楚再说。"
"嗯。" 吴泽恩也知道这才是问题的重点,纵然此刻有多么焦急,也只能点头表示同意。
"那好,"费柏也满意地点点头,"第一个问题是:你到底喜不喜欢他?"
13
"你在开什么玩笑?"吴泽恩皱着眉,"我不是说过了吗?我是......"
"有女朋友并不能代表什么。"费柏挥手截住了吴泽恩的话,"同性恋的事情先抛开不谈,你自己想想清楚,你为什么想见他。是因为他的不辞而别引起了你愤怒吗?因为过去他一直对你百依百顺,现在突然忤逆了你,违背了你的大男子主义才生气的吗?"
"胡说什么?什么大男子主义?我是因为担心他......"
"普通朋友几个星期不见会这么担心吗?我们多久没见了?怎么就没见你担心过我?"费柏不愧是杂志主编,知道接二连三的反问句最富有压倒一切的气势。
"说了这么多,你非要我说我喜欢他才满足啊?"吴泽恩说不过费柏,只能干生气。
"我没有强迫你的意思。我只是帮你理清思路而已。"费柏吹散萦绕在四周的青烟,"换个角度来看,你对他是‘同情'吗?"
"同情?"
"是啊。因为他是个喜欢你的同性恋,你无法回报他的感情,所以只能通过这种方式来关心他。你怕他因为你的缘故而出什么意外--说白了,你担心他只是因为怕负责任罢了。"
同情?也许吧。但是比起同情,似乎还有更深一层的东西。
"你想他吗?"见吴泽恩不说话,费柏又提出新的问题,"除了‘担心'之外,有没有想过他?有没有因为少了他而觉得寂寞的时候?"
"......那家伙平时总是吵吵嚷嚷的,少了他自然会冷清许多。"吴泽恩撇撇嘴。
费柏倚在走廊的廊柱上,若有所思地抽着烟,继而又说:"这样吧,你不是想知道他为什么会说那些奇怪的话吗?我可以把我的想法告诉你,不过只是个参考,事实是不是这样还有待考证。"
"别老说些有的没的。" 吴泽恩催促道。
"还记不记得我说过他患过自闭症?"
"记得。"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那是他读高中时的事。"费柏压了压太阳穴,"刚开始他只说总觉得有人想要迫害他--也算是一种被害妄想吧--渐渐地他就变得不敢接近人,甚至连门都不出一步。现在想来,他对声音的敏感性就是那时候培养出来的吧?只要周围一有什么风吹草动,他就像只吓破了胆的兔子一样一动不动,屏声息气地等到声音减弱。
"他的情绪越来越不稳定,最后演变成不得不送到医院做检查的地步。至于他会发病的原因,恐怕是学习压力太大,还有--发觉自己的性向的缘故吧。"
"他到了高中才知道自己是同性恋?"
"他是个很清心寡欲的人。不过,再怎么纯洁的人,上了高中还对这种事情一知半解,恐怕只有在小说里才会看到这样的情节。"
"说到底,声音对他而言是认知外界最重要的媒介?"
"你的反应很快嘛!"费柏笑起来,"没错。我是不知道那个心理医生和他说过什么,不过他康复之后就开始疯狂地收集各种唱片、CD。普通人若是利用视觉、听觉、嗅觉、味觉感知世界的话,那段非的世界里就只有听觉这一项而已。他之所以会经常发呆,是因为视觉对他的影响小到几乎为零的缘故。只有声音才是真正能够激发他的意识的东西。所以在他工作的时候,我们通常都会放一些他喜欢的曲子。"
吴泽恩想起以前在咖啡厅里,四周飘荡的蹩脚的钢琴曲和段非谈到工作时的认真表情,想起那晚那曲《伊沙贝拉夫人》响起的一刹那,段非脸上显露出来的肃穆神色......难怪他有时会给人一种双重人格的感觉,原来这都是"声音"在起作用。
"段非喜欢你的声音。这种感觉或许就像音乐对他的作用一样,有种激励他的情绪的因素在里面,这恐怕就是他缠着你的原因。只要有你在,他不需要靠音乐的辅助也可以好好地生活。"
这么说来,段非并不是喜欢自己,而仅仅是喜欢自己的"声音"吗?咀嚼着费柏话中的意味,吴泽恩不免沮丧起来。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我不是像个傻瓜一样被利用了?亏我还这么担心他......
"别做出这种难看的表情。"费柏把剩余的烟直接扔进了旁边的垃圾箱里,"我说过了,这都只是我的猜测而已。想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的话,问了本尊不就都清楚了吗?"
14
喜欢?
我喜欢他吗?
如果说喜欢的话,似乎还欠缺了些什么。毕竟,昨天还被自己当作朋友的人突然就这么摇身一变成了自己的恋人,这种感觉任谁也无法立刻接受得了。
那......是同情吗?
吴泽恩摇了摇头。
自己真的能够只凭纯粹的"同情"让一个男人和自己如胶似漆地相处这么久?吴泽恩知道自己并不是一个冷血的人,但要做到这么大无畏--光是"同情"还远远不够。 [自由自在]
是尊敬吗?
吴泽恩"哼"地笑了出来。
见到段非本人之前,那种激烈的感情用"崇拜"形容绝不为过。而亲眼见识到段非是个什么样的人以后,除了困惑以外,似乎什么也不剩了。
的确,这是"困惑"。他的性格明明和一个小学生没什么区别,可为什么能够写出那样伤感沧桑的文字?他既然是一个粗神经到完全顾虑不到旁人目光的人,那为什么还能纤细敏感到无人能及的地步?平时明明是个天真到什么都不懂的人,为什么那晚还会说出那么深奥奇怪的话?
自己之所以能够容忍他这么久,是因为想要"了解"。想了解他的情感他的生活,想亲耳听到他说出自己的想法。想知道他眼里的世界是什么样的,想知道他与自己相识前经历的种种,想知道他接近自己到底是为了什么......
崔承烨说得对--感情这种东西是靠时间磨出来的。
刚刚明明还这么想见段非,现在却油然冒出一种恐惧的情愫。如果真的见到他,那自己该说些什么呢?难道像过去那样厚着脸皮问他那种事情吗?害怕见到他,怕从他口里听到"利用"这两个字,怕他会对自己冷淡到视若无睹。
真没想到自己也会有怕段非的一天。
"你知不知道,泽恩?"记得有次谈论到《隐梦》的风格时,段非似乎这么说过。当时两人抱着狗蜷缩在狭小的房间。褐色的咖啡在茶几上冒着热气,CD机"咕噜咕噜"地转着。舒缓的背景音乐是女子十二乐坊的《赞美诗》。
"你有没有想过,人类有这么多种感情,可喜也好、怒也好、哀也好、乐也好......没有什么感情是一样的。开心有很多种,愤怒、悲伤也有层次之分。但却有两种情绪几乎是完全相同的。
"开心是因为有什么让人愉快的事情,一个人会变得愤怒也一定是有原因的。可是,喜欢和恐惧却不同。
"恐惧感是发自内心的真实情感,有时我们不需要任何媒介就可以将这种感情催发出来。一个人会害怕很多事物,可他们永远说不出来为什么会害怕。比如有人怕打雷,有人怕鬼,这些都属于毫无原因的恐惧。为什么会害怕,因为‘未知'吗?事实上,他们只是将情绪以‘害怕'的名义释放出来而已。换言之,很多时候,恐惧是毫无道理的。
"喜欢一个人也是如此。
"不需要理由,没有任何可供研究的道理,只要时候到了,‘喜欢'就理所当然地占据了整个心脏。
"因为‘喜欢'所以‘害怕'。《隐梦》中的很多文章都牵扯到这个主题。没有体验过的人会说这是毫无道理的,既然喜欢的话,又为什么会害怕呢?说了半天,该不会只是嫉妒心作祟,而非真正的‘喜欢'吧?
"他们会有这种想法是很正常的。可事实就是事实!
"正因为两者都是毫无根据的情绪,所以才会紧密相连。很多人怕鬼,但他们还是津津乐道各种鬼故事,这不是因为他们心理有什么问题,而是‘喜欢'并享受这种恐惧的感觉。同样,也有人在喜欢另一个人的同时深深地惧怕他。说到底,这些看似矛盾的情感其实是一体的。
"也正是因为如此,世上才会有这么多在自己的感情中痛苦挣扎、倍受煎熬的人。而《隐梦》正是利用这一点来吸引读者的注意。说白了,就是通过玩弄他人的痛苦使他们更加乐此不疲、欲罢不能。"
这时,段非毫无预警地停了下来,转而又诡秘地一笑:
"也许哪天当你发现自己突然莫名其妙地害怕某样事物的时候,就是你开始喜欢上它的时候。"
开学到现在我写的所有东西都已经贴上来了~
为什么我的文总是鲜少有人问津咧?
是因为清水文太无聊了?还是我没有编剧的才能,文笔又差呢?
不明白啊~~
郁闷ING......
15
吴泽恩没有去找段非,只是成天把自己关在家里。
阿浩几次打来电话邀他出去玩,都被他毫不留情地拒绝了。
这其间,小织也和吴泽恩分了手,理由是他太无聊。
"我们都交往了1年了,你从来就没主动说过一句‘我喜欢你'。平时叫你出去玩,你也只会说‘我要喂狗'。我是你的女朋友,却连你的狗都不如。与其像这样一直浪费时间,不如干脆分开来的轻松一些。"
听着小织在电话那头抱怨的声音和隐约传来的男人的催促声,吴泽恩冷笑了一声,挂了电话。
这个时候,小织也好,阿浩也罢,比起吴泽恩眼前要做的事,都显得那么微不足道。 [自由自在]
吴泽恩在写文章,也许有2万字,也许更多。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才能把这篇东西结束,但他清楚,现在的首要任务是把它写好。
这是为了段非而写的文字。
只要把这篇东西送到《隐梦》去,段非一定能看得到。也只有这样,所有说得出口、说不出口的事情,都可以通过这篇东西清清楚楚地表达给段非知道。段非也许会像往常一样坐在自己的门前等自己回来,也许会像对待所有被"枪毙"的稿件一样将它直接扔进垃圾筒里。可能性太多了,但不搏一搏不行。
正式开始写作之前,吴泽恩试图感受段非的写作方式。
加满了糖和奶油的咖啡是必不可少的,也许整晚都喝不上一口,但必须摆在桌子的右上角以备不时之需。还有音乐。在段非带来的将近20张CD当中,吴泽恩犹豫了很久,最终还是取出了女子十二乐坊的《伊沙贝拉夫人》和《赞美诗》。
本想和过去一样用电脑来写,可总觉得硬梆梆的印刷体字没有诚意,只得重新买来黑墨水和稿纸。
一切准备就绪。最后需要的,是情感。
文字是堆积起来的感情。音乐、咖啡一类的东西只是激发感情的催化剂而已。也正是因为清楚这一点,吴泽恩的写作工作一直断断续续,难见大进展。如果硬写的话,吴泽恩可以轻易地在一小时里挥洒出1万字,可这样的文字往往欠缺些什么。而想要让段非感受到自己的诚意和感情,吴泽恩只能静静等待灵感和情绪爆炸的一刻。
"如果你已经决定了,我也不会阻止你。" 本想劝吴泽恩直接找段非好好谈一次的崔承烨在电话里叹了口气,"不过这样也好,这段时间里你们可以冷静下来想一想。自己的心情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对彼此的感觉只是一种错觉还是真的已经强烈到无法挽回的地步......这些都是需要花费大量时间才能弄明白的事情。"
吴泽恩呡了口咖啡,一手飞快地转动着手里的铅笔:"老实说,有时我觉得自己根本没有任何责任--我什么也没有做,闹脾气的是他,缠着我的是他,突然冷淡的人也是他......可是,......"
"就是放不下来,对吧?"崔承烨像第一次见面时那样"呵呵"地笑起来。
泽恩也跟着笑起来,随即又轻咳两声问道:"你知道这件事结束后我最想做什么吗?"
连在电话线另一端的崔承烨被泽恩认真的口气感染,收起笑脸静静地思考起来:"是表白吗?"
"不对。"泽恩压低声音否定道,"我要让他听整整2个小时他最讨厌的路易斯·阿姆斯壮的歌。"
虽然泽恩的话里充满了玩笑的成分,但口气却认真到让人害怕的地步。想象着泽恩此时不知是愤慨还是兴奋的表情,崔承烨的额角滑下一滴冷汗。
16
"任性这么久也该够了吧?"费柏无视坐在对面的男人的反对,优雅地点上一支mild seven,"他来找你那次,我帮你把人拦住了;现在又送来这么篇稿子,要是再不看的话是不是太过意不去了点?"
"和你没关系。"段非专注地倾听着《伊莎贝拉夫人》抑扬的曲调,冷冷地甩下一句硬梆梆的句子。
"随便你。"费柏从沙发里站起来,"怎么最近我每次来找你时,你都在听这首曲子?听这么多遍,小心耳朵起茧子啊!"
"用不着你管!"段非白了他一眼,没好气地吼道。
费柏似乎早已对段非粗鲁的口气习以为常,他耸耸肩,不以为然地把40多页的稿件连带信封一起留在茶几上,径自离开了段非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