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去往菜市场的面包车上,白健行意外地看到了一个人。
"哲?"健有些迟疑地叫道。
没错,是他。还是一张极清秀的脸,只是头发剪短了,染成浅金色,在太阳底下亮闪闪地煞是耀眼。哲是健的中学同学。当时哲是村长的儿子,学校公认的好学生,浑身上下都是优点:身世好,成绩好,长得帅,不打架,不喝酒,不抽烟,对人有礼貌,和人称除成绩好以外一无是处的白健行并称唐中双雄。哲唯一的一个缺点就是爱漂亮,不肯剪头发,一头秀发留得像姑娘家的一般柔顺发亮,媲美洗发水广告,活活气死学校老师和他当村长的爸爸。现在想起来,那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应该说哲有着小地方人少有的时尚意识,不过在那个单调的年代,就如同一副淡墨山水上的一笔重油彩,免不了招人嫉恨。
"居然是你?好久不见。"哲给了健一个极其阳光的微笑。
"好巧。你也回乡?"健记得中学毕业以后,他上了本省的省大,哲考上了M城的名校财大。一个小村庄同时出两个大学生,是比山沟沟里飞出金凤凰还要了不得的大事。哲的村长爸爸当时摆了69桌酒席,威风八面。
"没,我一直在这儿呢。"哲的回答十分干脆,"读了一年就退学回来了。"
哲说得稀松平常,却把健愣住了,一时连为什么都忘了问,脑海里条件反射地跳出一个人:"那你爸--"
"就这样呗,我丢了他的面子,打骂是自然的。不过日子久了,他也认命了。我现在在城里帮人跑外贸,卖衣服,收入还可以,他就不说什么了。"哲的眼睛清澈如水,映得天空风清云淡。
"那倒是挺适合你"健笑了。 自 由 自 在
"就是,"哲望着天空,几片浮云掠过,留下晴空万里。"找个地方坐坐吧,有空么?"
"成。"健预感他会听到一个好故事,为什么他也说不上。
汽车载着两人向县城飞驰,小小的山村很快消失不见。
转瞬间灯光流转,仿佛到了另一个世界。
小镇是个神奇的地方:它有大都市的灯红酒绿,也继承了乡村的朴实无华,就像这会儿,大巴开过一片纷忙杂乱的果蔬集市后,就进入了小镇新区,一幢幢拔地而起的高楼闪烁着糜烂的光芒,此情此景早已于健生活的城市无异。健觉得他像是穿过了一条时空隧道,一直通向未来。
"去我那里喝一杯吧?"哲提议。
"成。"健扭头对哲笑。
哲的屋子装修得很精致,颇有些艺术味道。健忍不住夸赞了几句。
"哪里,乱整的,他喜欢,我就弄了,"哲从冰箱里拿出两罐啤酒,拉开拉环,递一罐给健。
健愣了一下,后面半句,他听得清清楚楚。
"那个她--是谁?"健开玩笑地问。
哲的脸颊飞上两朵红晕,低低地抿了口酒:"我男朋友。"
许久,像是意识到了什么,慌张地抬起头:"你--介意这个么?我是说--同性恋?"最后的几个字咬得很轻,健知道在中国说出这三个字的分量。他耸耸肩,不置可否地笑笑:"没什么,我朋友圈里也有,以前我们还挺没趣的想替他找个女朋友什么的,结果--白忙了一场。"话到说出口,才觉味是淡的,好像在口中含久了的啤酒,温吞如水。
"对了,今天见到你,总觉得你,有话要和我说?"健干笑了一声,转移了话题。
哲笑了,笑得很好看,特别地温柔。健细细回想起来,当年的哲,也总是这样羞涩笑着的,一双清澈的眼睛,永远淡淡地扑闪着,好像阳光下流淌的溪水。
"也没什么,他不在了,一个人,有点寂寞而已。"哲说。
"他?"健还是有些无法适应这样突兀的省略,仿佛大千世界,只囊括了一种可能。"你们......分手了?"健试图用最俗套的对白将对话继续。
"没有,"哲垂下眼睛,幽然望着易拉罐折射出的光芒:"他死了。"
很突然的一鲠,落下一大块的空白。健的心跳莫名有些加速。
"哲......"他想把手搭在哲的肩膀上,却在半空中意外地触到了哲手,仿佛自然而然地,插在了他的指间,握住。在触到哲湿润的唇吻的时候,他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但是那淡淡酒精的味道,是如此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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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后健回想起来,整个的事件,从邀请他找个地方坐坐开始,是有一些圈套的味道的。可他就是这样傻傻地一个圈套一个圈套地往里钻。
"这说明你从本质上来说还是同性恋体质。"
坐在窗明几净的办公室里,靠在舒适的躺椅上,同事陆哥儿打趣他。但他随后不笑了,健的眼睛一直怔怔地盯着他,认真的眼神让他心底发寒。
"等等,就算你因此变成了同性恋体质,你总不会......对我有兴趣吧?"他觉得问题很傻,但白健行此时执着的眼神真的很容易让人误会。
"哪里!"健苦笑着收回自己的眼神:"我只是觉得有些不对劲儿。那天我走的时候,他还睡着,我特意在他房间里仔细看了看,可是,完全没有他和他所谓男朋友的照片,只有他一个人的。当时我只是觉得,这家伙挺自恋的。但是......"
"笨蛋!"陆哥儿鬼笑:"人家这是下了套儿让你钻,没准儿酒里还下了药,你能活着回来就不错了。"
"哪能呢!"健干笑几声,"好歹是我中学同学。"
"也许他从中学就开始暗恋你。" 自 由 自 在
乏味的办公室下午到此结束。白健行一夜的同性恋情成为了陆哥儿许久的心理学研究对象。办公室的生活总是平淡而乏味的,需要这样那样的刺激来消磨时光。而于白健行而言,他所记住的,也只有这一句话而已。
"也许他从中学就开始暗恋你。"
不知为何,自那是起,他的耳边,总是时不时地想起这句话。
4 第二次葬礼
一天晚上健一直没睡好。
他先是梦见了母亲的坟幕,黑色的土堆上树着白生生的碑石,上面朱红的漆写着几个大字:北村朱氏之墓。然后他梦见玲站在坟头,打着伞回过头来,对他说:"健哥,我要走了,记得回来看我。"睡梦中他甚至听见老家隔壁的大狗依旧对他狂吠不止,让他半夜无端地惊醒过来,出了一身的冷汗。他爬下床,拿出几片安眠药,合着牛奶吞下,这才沉沉睡去。
清晨睡意未消的时候,健接到了表姐打来的电话。
"快!快回来,玲子出事了!"表姐的声音像一把尖刀划开了健朦胧的意识。
"什么?怎么回事?"健感觉自己拿话筒的手微微颤抖。许久,放下了电话,冲向门外。
玲子是在前一天下午三点左右出事的。
那天下午下了许久的小雨蓦然停止,天空渐渐晴朗起来,自天穹横空劈下一道彩虹。玲子收起雨伞望向天空,不觉怔住了。她听见远远有运货卡车开来的声音,机器的轰鸣声在雨后难得的恬静中愣生生地有些突兀。远处的池塘里有一对白鸭在浮水,彼此用喙疏理对方的羽毛,煞是亲密。她微微叹了口气,不知想起了什么,不由得停下了脚步,全然没有听见,卡车的轰鸣声已经越来越近。她只觉得太阳的白亮亮的光芒很炫目,照在身上却是冷的,只有脚底湿漉漉的泥土将湿润的水汽一波一波自脚底心传导上来。
卡车上载着的钢筋刺入她的腹膜的时候,她感到了一阵如生产般的疼痛,下意识地用手捂住肚子,一摸,衣衫已全然湿透,红色的液体顺着指尖不住地流下来,止也止不住。她听见急促的刹车声,卡车在泥土中打滑的声音,钢筋咯啦啦斜倒插入田中的摩擦声,还有卡车司机远远地一声惊叫:"玲姐!"
司机当下傻了。待到他找到帮手,把玲送到县医院抢救的时候,已是晚上5点半。医院急诊室惨白的灯光与大堂黑漆一片形成了鬼影般的对照。他坐在长椅上,几欲给医生跪下:"医生,求你了,救......玲姐......要不......七婆和宋大哥......饶不了我......呜......"
他甚至忘了给玲的家里打电话--潜意识中,他无比惧怕那个冰凉的金属方块。
直到时针晃过八点一刻,手术室的等一灭,走廊的灯光仿佛突然暗下来,只有一盏一盏的日光灯吊在顶上,向走廊的深处无限延伸,甚至看不到尽头。
"你是她什么人?"医生横过一眼,面无表情地取下口罩。
"我......不是......是--肇事者......"简简单单的一句话支离破碎。
"打电话叫家属,"医生只鄙夷地向他扫过一眼:"让他们来见最后一面。"
玲子真正的死亡时间是凌晨1点。她躺在医院的白床上,以惊人的毅力将生命拖过了3个小时,医院的钟敲响一点的时候,她的眼睛突然睁开,七婆像条件反射似地跳下椅子,拉住玲子的手:"闺女,你还有啥没尽的心愿啊,没说的话儿都告诉妈,妈给你做主。"
"健哥呢?"她瞪大了眼睛四下张望,让已经惊醒的丈夫无比汗颜,只能低头不语。
"他一会儿就到。"七婆会意,只是苦笑着拉住她的手。 自 由 自 在
"等......不到了,"玲子的眼神满是凄然,凹陷的大眼睛嵌在因失血过多而惨白的脸上,让人不寒而栗:"告诉他--别--恨我,豆儿--会去找他......千万--小心......"话到这里,七婆的手猛地一抖,像是见到什么不祥之物似地甩开了玲的手,又抓起来握在手心,已是老泪纵横,不住地悲呼:"我苦命的娃啊~~~~~~~~~~~~~~"
一声声地似鬼哭在走廊地深处回荡。
待白健行赶到时,一切都已太晚。
下葬的时候,他看见七婆一直一直回避着他的眼睛,和她打招呼也没有答应,心下有些诧异。仔细一想,大概是七婆怨恨他久出不归,错过了和玲子的一段娃娃亲,心中恼怒自己,只能苦笑着避开,远远地跟在送葬队伍的后头。
当天的天空也是破例的晴朗天气,碧蓝的天空一片云彩也没有,无风,太阳当空照着,身上却还是冷的--在白健行的记忆中,这个阴冷潮湿的地方便与温暖无缘,即便到了夏天,气温暖和到可以穿裙子的时候,空气中总残存着些丝丝的凉气,触到肌肤能无端引出一身的鸡皮疙瘩。
"入棺--"一个苍老的声音哀叫,惊起几只飞鸟。
"慢!"白健行也不知哪来的力气,忽然扑到跟前,想要拉住玲子的手,却被几个壮汉拉开。他记起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女孩生前最怕的就是黑暗潮湿的地方,此时却要永远睡在这干不透的泥土中,心中闪过丝丝的悲凉,滑过心底。
他记起小时候,他从舅舅的火葬场回来,就会做恶梦,梦见自己被投入熊熊大火中,腹中的气体膨胀起来,越鼓越高,直至突然爆裂,干裂收缩的手脚蜷曲起来,直到缩成一块焦炭。当时玲子狠狠地嘲笑过他的胆小,却指着地底的湿土说:"我倒是宁可被火葬场的大火烧死,好过埋在这土里,长出蛆虫烂掉,恶心死了!"
健苦笑:"玲,我终究是外人一个,帮不了你。"眼睁睁看着棺材埋了下去。众人一人撬一把土,盖在棺木上,土慢慢高起,敞开的天穹消失不见,只留下无尽的黑暗。
他被拖过人群的时候,看见七婆睁开她浑浊的眼睛,满脸皱纹的脸望向天空,仿佛时间本身,化为永远。"忘了玲子。这孩子--对得起你了!"他听见七婆说。
高土已然变成一座坚硬的壁垒,隔开生死两个。
送葬队伍渐渐散去,留下白健行一个人。
"你......不走么?"表姐疑惑。
"你先走吧,我想再留一会儿,"健说。
"那好,"表姐会意地点头,"别留太久,小心--"将后面几个字贴着健的耳朵"小心她老公恨你。他注意你很久了。"
"知道,"健叹口气,对着大伙儿散去的方向提高了嗓音:"那我顺便去看看妈。"
他当然没有转去。站在坟头约莫半个小时,心中冷笑了一声:"白健行啊白健行,你果然要到失去了,才知道珍惜么?现在人已死,站在这里又有何用?"摇头,在外圈挖一个引水槽,将入口导向外面:"只能帮你到这里了。"转身要走,却突然愣住了。
站在他身后的,便是第一次回来看见的白衣男孩。
"你?在这儿?"他怔怔地问。 自 由 自 在
"我......"男孩低头,轻声叹一口气:"我来看我姐,但是......似乎来晚了。"
5 弟弟
"找个地方坐坐吧,有空么?"对着健微微怔住的脸,男孩浓密睫毛下幽深的双眼闪过一丝莫名的忧伤,吐出一句让健似曾相识的话。
"成。"
健再度有一种会发生什么的预感。走下坟头的时候,他潜意识地执过男孩冰冷的手,一股阴冷的湿气自掌心穿过,让他无端觉得有些冷,手中却已汗意涔涔。
男孩并未如预料般往山下走,而是拉着白健行的手,一路往山上走去。深秋季节的山林格外幽静,树叶踩在脚下发出咯咯的细响,健甚至听得见自己微微急促的呼吸声。
男孩携着他的手,穿过一条又一条的小道。白健行从枝桠间向山下望去,看着那个小楼层叠的小村庄离自己越来越远,熟悉的山林小道此时竟显得陌生起来。他想起当年唐中著名的三剑客:玲子、哲也、他在这里占山为王的场景,那些音容笑貌仿佛还在耳边,一转眼却晃若隔世。
"到了。"他听见男孩说。
健已经不知自己在林间穿行了多久,眼前终于开阔起来,只有一棵歪脖子松树,斜插在半山腰,向外妖娆地伸展着。男孩回头,对他露出一个难以描述的微笑,仿佛风中蜡烛稀薄的焰火,苍白而缥缈。
健只觉得脑中不知为何有些晕眩,心里却像压了块石头,透不过气来。不料男孩见状竟噗哧一下笑了出来,兀自爬上松树旁的一块石头,张开双臂做个向后倒下的姿势,却在身体即将失去平衡的一刹那收了回来,盘腿坐下。
"他们想都当我是死人,所以我只能现在才来,"他一摊手,解释了自己的古怪行踪。
"为什么?"健从玲子和表姐古怪的表情中猜出过几分,此时很想知道真相。
"笨蛋,好像只有你一个人不知道哦,"男孩取笑他,继而噘嘴叹了一口气:"七婆讨厌我,她认为是我妈杀死了我爸。"
健的猜想有了些模糊的影子,他终于读懂了玲子当时反常的神情。
"她说我见过你?"太多陈年往事已无从问起,健此时只想确定另一件事。
"她这么说?"男孩此时也有些愣住,出神地想了一会儿,抱歉地笑笑:"除了上次在火车上,我可不记得还有一次。"
"可她不知道那次的事。"健意识到自己的语气有点逼迫的味道,但话已出口已经来不及收回。
"真的有?"男孩倒是认真起来,皱着眉头又想,最后耸耸肩,带着一脸诚意坦白:"实在想不起了,小时候的事,早忘了。"
健也笑了,他也觉得此时再追问儿时的事着实有些荒唐,更何况,连他自己也早已想不起。
"你好像很喜欢穿白衣服,"肯哥扫了一眼他的身上,没话找话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