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水落花————叶子[下]

却仿佛是梦呓一般，眼前的小姑娘半仰着头，一副似乎完全没有听见顾倾城说话的模样。
"我见过你......在许多个夜晚的梦中。梦里面，我记得你一身白衣含泪，紧紧地望着我，一声声地呼唤着我。依稀仿佛，我听见你在唤我‘姊姊'。而在你的身旁，似乎，还有一个青衫的男子，看着你看着我，轻轻叹息。依稀仿佛，我叫他‘无梦'。"
小姑娘仰着头，视线模糊迷离。仿佛正看着对面的倾城，却又仿佛已透过了那遥远的时间空间，正看向未知的何处。而她口中喃喃低语着说出来的话语，也仿佛只是在一个人独自梦呓。
"我记得在我一个梦中，你很小很小，小小的，还是一个呀呀学语的婴孩呢。我抱你在怀中，你就呀呀地冲我笑。"
"我记得在我另一个梦中，你已渐渐长大。你长得就和我现在差不多大呢，蹦蹦跳跳地在园子里拉着我跑。我不跟你玩耍，你就撒娇地嘟起了小嘴，真是可爱。"
"我记得我又一个梦中，你已比我现在还大。你长大了呢！每日里再也不是总缠着我不放了，却天天围着无梦转。无梦一不理你，你就很伤心。那时候我忙着在炼药，也顾不上理会你。后来有一天，我的‘多情咒'终于炼制成功了，我看着那红红的药水发呆，你却忽然跑了进来，大声地叫我不要用它，满脸都是紧张。直到我答应了你，你才缓下精神来，一副放松的神色。"
顾倾城的浑身颤栗起来，越来越是厉害。颤栗着身子，她低唤："姊姊！" 可是对面的小姑娘没有听到。
"......我答应了你，你就真的安心了呢。你那时候还很天真呢，天真得一点儿都不知道，我会骗你的呀！姊姊......也是很会骗人的呢......"
小姑娘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容里有几分得意，看在周围人的眼睛里，却只觉得有些骇然，和，惨伤。 "不要说了！不要再说了！！"
顾倾城闭上了眼睛。泪水滚滚地倾泻而下，她哽咽着连呼。小姑娘却只是自语不休。
"......后来又怎么样了呢？后来......好象就没有你了。只有满天的烟云，弥眼的悲伤。烟云伤悲里我只见一个人的身影，在我的眼前一直晃一直晃。我拼命地想要看清楚他呀，可是怎么都看不清楚。只记得他一袭白衣，忧伤地向我微笑。然后一阵心痛，他的掌就拍碎了我的心脏。我低下头来，看见手中的洞箫带着血飞了出去，远远地，落在了花丛中。白玉的箫，鲜红的坠，那坠上的丝结还是你给我打的呢......以后，它就是你的啦！我的无尽天涯......"
小姑娘的眼神黯淡下来。如梦呓一样的话语，也越来越是低沉起来。满场的人一片惊愕，望着这眼前分明失控了的局面发呆。而所有人中最最震惊的，除了顾倾城之外，却就是凌天心了。
--怎么也没有料到，会从他的小女儿凌凌的口中，听到这样的一番梦呓！那是倾国！倾国的记忆，倾国的过去，倾国的话语，倾国的叙述。不是凌凌，不是其他人，而是顾倾国。已经去世了十一年之久的，不知道为何而逝、怎么去世的，顾倾国的回忆！他的友人，顾倾国！凌凌！还是倾国？是真有前世今生吗？是真有可能避过了奈何桥头的孟婆汤，将前世的记忆带到了今生吗？凌天心惘然心乱。顾倾城泪倾如雨。
"姊姊，姊姊！不......不......不！！你是谁？你是谁？？"她冲上前去，抓住凌凌的双肩一阵猛摇，话语狂乱而嘶惨。"告诉我你的名字，告诉我你的名字！"
小姑娘一阵抽痛。好痛好痛呵！眼前白衣女郎不顾一切的猛抓，直抓得她的双肩都几乎要碎裂了。这疼痛却蓦然间唤醒了她的梦魇。小姑娘自梦呓中醒来。她自日日夜夜纠缠她不休的迷梦中骤然醒来，双眼，渐变清明。猛地一下咬唇，下唇被咬出血来。
"我不要再做这样的梦了。那梦里的人和事太悲伤啦！虽然也曾有过欢乐，可是更多的是悲伤的颜色。我决不要再做这样的梦！我决不要再象梦中的人那样地，寂寞伤心一辈子，然后忧伤地死去！我......不是那梦中人！"
凌凌咬着唇决然宣布。她的下唇染着血，一瞬间是如此地鲜艳、如此地触目惊心。顾倾城蓦然一呆。一下子，她猛地松开了双手，踉跄后退。
"你......你......？"
她低呼，心儿忽乱如麻。又被抛弃了吗？她又一次地被姊姊，抛弃了吗？凌凌抬起头来。她抬起头，用清明而坚定的目光望着对面的白衣女郎。望着她，染血带笑，她嫣然笑问："你是在问我的名字吗？"
顾倾城泪花模糊。 "是。" 她看着空荡荡的双手，涩声低语。"是我在问你的名字。你......叫什么名字？"
--顾倾国，顾倾国！姊姊呵，你既然还记得前生，可还愿意仍旧用，倾国这个名字？ "我叫凌惊寰！"
怔怔惘惘泪花模糊间，她却听见身前那个清脆稚嫩的声音扬声回答。
"我的名字，叫做凌惊寰！爹爹曾经说过，我的名字，由我自己来取。而我今天终于想好了我的名字。由此刻起，我的名字，叫做凌惊寰！天地寰宇，为我而惊，红尘众生，由我主宰。我的命运，由我不由天！"
轰然一声，满场众人，惊立如化石。 --凌惊寰！
--天地寰宇，为我而惊，红尘众生，由我主宰。我的命运，由我不由天！凌天心猛然抬头，双目愕然望向自己的女儿，眼神里尽是惊绝。顾倾城却在一瞬间低低一声呻吟，泪水如瀑布一样夺眶而出。
"姊姊、姊姊！" 她再也不能控制自己。一声长唤，扭头掩面，失声痛哭着飞奔离去。
--无梦哥哥，人死了是可以转世的吗？转世了还是有可能会记得前生的亲人的，是吗？
--是这样没错。可是人既然转世了，和前生的亲人就再也没有关系了。而转世前的记忆，也未必就能够全部带得到来生去。
--可是总是有这个可能性的是不是？无梦哥哥，一定是有这样的可能性的是不是？ --是。
--那姊姊一定也已经转世了吧？她转世到了别处，是否也能够还记得前生的亲人，记得我呢？ --我不知道。
--如果姊姊已经转世了的话，她会转世到了哪里，变成了什么模样呢？她如果还记得我的话，会不会来找我呢？她如果不记得我的话，我找到了她，她不认识我怎么办？无梦哥哥，你说，我要怎么去找姊姊呢？
--最好还是不要去找了。不然，无论找不找得到，你都会伤心的。
--我不信！找不到的话或者会伤心，可是找到了的话，怎么还会伤心呢？无梦哥哥，你帮我一起去找姊姊好不好？
--我不会帮你去找她的。因为我......已经伤心过一次了啊！那是她在姊姊去世以后，因为承受不住这突来的打击，而将自己的心神强行封闭在无尽的昏迷当中，长梦一年，才终于又被无梦哥哥的箫声给唤醒回来后的事情。那个时候，她抱着满怀的希望，去询问无梦哥哥关于前世今生的事情，得到的回答，却全都是打击。后来，她也曾试图真的按照这种想法，来寻找过姊姊的转世，可是又哪里寻找得到？一番无望之下，终于还是放弃了，而将所有的恨意，都转移到了她所以为的那个罪魁祸首、凌天心的身上！岁月匆匆，晃眼已到如今。
--可是，为什么却在她已经放弃了这种想法的现在，竟教她真的又见到了姊姊的转世？
--可是，为什么姊姊转世后的今生，竟然会变成了那个凌天心的女儿？ "姊姊、姊姊！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会这样！！"
在空旷的山野里飞奔着，任泪水如瀑布一般在胸前飞洒。痛哭着穿越山林荆棘，不管月白色的罗衫被周围的树枝给挂得七零八落。只是就那么痛哭着、飞奔着，任时光流逝、斗转星移。直到飞撞进眼前忽然闪现而出的那个熟悉身影里。直到再见到那个人世间唯一可以令她安心平静的男人那熟悉的容颜时。
"--无梦哥哥！"
一下猛惊后，立刻便认出了眼前的男子。于是再也控制不住，一声大叫，泪花飞溅，白衣的人儿，已猛扑入对面男子的怀抱中，嚎啕大哭。这一哭，竟是长达半日，再也不能止歇。归无梦低声叹息。默默地紧拥着怀中的女子，在她的背上轻轻拍抚，却，一句话也不说，只是任她就这么大哭着发泄，一泄这十一年来，心中的无尽伤痛。还能说什么呢？在现在这个时候。当时光流逝，往日不在，耗尽了心血艰苦，终于欣喜地以为找到了心目中那人的时候，才发现那人早已经不复是当初的那个人了。这种心情，他，早在很久以前，就已经明白了啊！那时候巫山之颠。云笼雾约，云雾中他惊见那个黄衫玉箫的少女，缓缓自墓碑前回过头来。怀中的女婴冲着他呀呀一笑。一瞬成千年。轰然一声，他的心乍然碎了。相见争如不见。相见、争如不见！依稀恍惚，记忆中千年万年、千生百世以前，那个高高的山峰之巅、巍巍的宫殿之前，有一个雪青色长衣的女子，正透过清冽的水镜，向着他轻浅一笑。胸口又是一痛。多么久远的往事了呵！却纵然是千年万年的岁月、千生百世的轮回，都怎么也无法消除这心头的悸恸。每一次想起的时候，竟还是如此地刻骨铭心。好痛好痛呵，这痛楚我已几乎快要无法继续坚持。我还能再继续坚持下去吗？我的公主。便纵是踏遍红尘大地，对你的爱只换来亘古的无望。你......从来都不是我的......
"倾国......"
闭上眼，任眼眸中的潮湿在风中吹干。低下头，看见怀中白衣女子那含泪的凄然。倾城。你竟已是我如今所唯一能够拥有、能够守护的......存在了吗？轻轻地伸手拍抚。"见到你姊姊了，是吗？"
倾城怔然点头。泪水已收，可仍然在哽咽。哽咽着，模糊着，看不清楚面前男子的脸色，只是依照着熟悉的感觉，紧紧地依靠着他，希翼着那此刻唯一的温暖。半天，方才抽泣着低语。
"我见到她了。她一定是姊姊的转世！她什么都知道。她知道我的小名，知道我和姊姊从小一起相处的事情，知道姊姊炼制多情咒我为她担心的事情......她什么都知道啊！为什么，为什么她明明拥有前世的记忆，却偏偏要再次抛弃了我，转世为凌天心的女儿？"
姊姊......你，不恨凌天心吗？倾城惘然地抬头。透过泪花模糊的双眼，看向他熟悉安心的面容。她的眼神迷离而怔惘。她的心神惶恐而不安。无梦哥哥！你能否告诉我，姊姊她的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呢？我曾以为我是最懂姊姊的。可现在我才知道，我一点儿都不懂她。我曾以为无论如何我都会坚持自己的想法，为姊姊报复的。可现在我才知道，我那为报复所做出的一切努力，全都没有人在乎。姊姊她不在乎。别人也都不在乎。这个世界上，除了我自己，没有人会在乎。而现在，就连我自己，也不知道，该不该再继续在乎下去了。姊姊！我......也该放弃了吗？她无助地仰着头，凄惶地看着眼前这个如今唯一能够信任依靠的男子。
"无梦哥哥！倾城现在很迷惘很迷惘啊，你能否给我一个答案？"
无梦怔然。他叹息着，黯然别过头去，只觉得自己的心神也混乱不堪。天畔有云纠缠。苍狗白云，世事变幻。那天上的云丝飞絮，散乱如丝如线。他的心也混乱得如丝如线。丝线纠结、百回千绕，就这样牵绊他千年万载。他花了千年万载的时间都不能够解脱呵！如今，又怎么敢妄想，为别人来解脱心头的烦乱？
"......我不知道。倾城，不要问我，我也......不知道啊......"
他凄然远望，看见不远处的道路尽头，隐隐约约，闪现出一抹杏黄色的淡影。有人追来了吗？那么小巧的身段、熟悉的颜色......是那个凌家的女孩吗？那个倾国的......转世？
"......你究竟是为了什么而转世呢？......又是为了什么，而辗转于红尘呢？那个时候......你......明明曾经说过，想要永远都不复存在，永远都不复悲伤的啊......"
他喃喃低语，又似在对身前的倾城低声地询问。
"我......不知道什么是前生后世。我也不知道......你是为何而转世，为何而辗转于这滚滚红尘。生与死的真意，我纵然留连于这红尘千年万载，也仍然是弄不懂呢！阿城、阿城，你当年是那么的睿智，可以从水镜中看出别人都看不出来的事情，你懂不懂得生死轮回的道理呢？"
"......什么？"倾城惘然。可是她却没有时间去追问无梦哥哥的话中，到底说的是什么了。一抹杏黄色的小巧人影，伴着树枝沙沙的响声，已出现在她的眼前。
"我终于追上你了，小城。" 一身的狼狈、遍体的褴褛，小小的女孩儿，不顾身上因为急速的追赶而造成的惨状，只是执著地紧紧盯着倾城。
"你适才跑得好快，我还有话想要问你，还没有顾得上问呢。你可以告诉我......你是我吗？" "什么？"
倾城一时愕然。归无梦脸色剧变。一刹时浑身颤抖，指着凌凌，他颤声叫道："你......你......？" "我......适才对你所说的梦，其实还未曾说完。"
女孩儿怔怔地望着顾倾城，喃喃地低语。
"我所曾经做过的梦，除了那些很多很多、和你在一起的场景之外，还有另外一个，很奇怪的梦。那个梦我只做过一次，是来南疆之前的某一天夜里所做的。可是，这仅仅只做过一次的梦，留在我心里的印象，却甚至比和你在一起的那许多、许多个梦，都要深刻。"
她悲伤地看着遥远的天空，天空明澈似水。梦里面那个女子的眼眸呵！可也是如此地忧伤？
"我梦见一个女子，穿着雪青色的长衣，美丽又忧郁。她站在一个高高的山巅上，任黑发在风中飞扬。在她的身后是一座巍峨华丽的宫殿，身前却是一面很大很大、象流水又象镜面一样的东西。那水镜里映照出她忧伤的面容，我却只觉得那里面照出来的既仿佛是我，又仿佛是你。她对着我和你在叹息。忽然一阵风来，流水荡漾，镜子里的身影模糊淡去，我抱着还是婴孩的你，恍惚一笑。然后梦便醒了。"
小姑娘倏然伸手，紧紧地抓住倾城，紧张地望着她。
"小城，小城！我想起那个梦，总有一种奇异的感觉呢！就仿佛......就仿佛我和你两个人，原应该是一个人呢！你有这种感觉吗？" 倾城愕然。
"你......你在说些什么？我不懂。"
她皱眉推开凌凌。看见小姑娘紧张的表情蓦然一变，一瞬间竟仿佛失望得想要哭出来的样子，忽然之间，只觉得满心的歉然。
"对不起......姊姊，对不起！可是，可是......我真的听不懂，你在说些什么。"
什么叫我和你仿佛是一个人呢？我自是我，你自是你。就算你前生是我的姊姊，我们也仍然是两个人啊！那个乱七八糟的梦，又算是什么？小姑娘垂下手去。她缓缓地垂下了小手，也垂下了，原本满是兴奋的头颅。心情在一瞬间，跌落至最低点。
"是这样吗？我明白了......是我，忒也傻了呢。梦里前生，本来就应该完全忘记了的。亏我还一直劝慰父亲应该把悲伤的过去完全忘掉，怎么我自己倒做不到？我还期待些什么呢......"
轻叹一声，她掉头不顾而去。竟是再也不等待，倾城的回答。
"姊姊？姊姊！"倾城忽然惶恐起来，惊慌地大叫。这叫声却蓦然之间，被另外一个失声长唤的男子声音给压了下去！那男子高声呼唤，音调高亢而惊喜，惶惑又不安，宛如发声人在怎样地又惊又疑、患得患失。
"烈舞、烈舞！是你吗？是你终于回来了吗？" --烈舞、烈舞！ --是你终于又跨越了三千年的悠悠岁月，重生于这天地之间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