巧匠————魏公子无忌

一、纸上谈兵
"冲车！"
"落石滚木。"
"地道！"
"烟熏。"
"云梯！"
"火箭。"
公输般看着代表攻城器械的最后一块小木片也被击退，墨翟的代表城墙的腰带却仍是完好无损。他有些泄气，望着那些小木片又发了会儿呆，抬头看见墨翟安安静静坐着，短短的小褂松散开来，居然一点不显局促。他其实早知道自己胜不了墨翟的，墨翟和他一样是名出色的工匠，但是他同时还是个兵法家，思想家，懂得许多公输般从来也不知道的事情。除非有王诩在，公输般的攻城器械才能发挥最大威力，而墨翟必输无疑。然而这样想是没有意义的，公输般是老实人，输了就是输了，反正也不是他的云梯造得不好，所以他缓缓摇了摇头，说道："我败了。"
墨翟向他友善地笑笑，而一旁坐直了观战的楚王却失望地坐倒下去。公输般想起自己最初来楚国的目的，不得已又说道："我知道打败你的方法，但是我不想说。"
墨翟似乎脸色变了变，但还是微笑道："我知道你的方法，我也不想说。"墨翟总是那么温和地说话，即便现在两人立场敌对，而公输般的话又显然像是输得不甘心在耍无赖。公输般知道他自制力很好，但还是留意到了他那一瞬的变色。他们认识了有近二十年了，公输般太清楚墨翟的性子，而一向敏锐的墨翟却怎么也不明白像公输般这样的粗人其实也可以有这样细腻的心思。于是墨翟猜错了公输般的意思，公输般又无奈地看出了墨翟的误解。
楚王显然更不明白他们的哑谜，忍不住开口问道："你们在说些什么？"
墨翟解释道："公输般所谓能够赢我的方法，就是将我杀死在这里。但是我的学生禽滑厘等三百余人现在已经在宋国，他们都可以像我一样的守城，所以即便我死了，他们也能够守住宋国。"
楚王听了这话，叹息道："墨派果然名不虚传，我不去攻打宋国啦。"
公输般黯然闭了下眼睛，终于忍住了没叹气。墨翟不可能是把王诩忘了，或许只是故意不想起来。然而这样想他公输般，是近乎侮辱了。他不甘心，又能怎样？王诩说得对，墨翟心里有的只是天下人，个人的感情注定要被牺牲掉。

墨翟和公输般一起出了王宫，脸上终于露出了疲乏神色。公输般知道他先前一直有心事勉力强撑着，现在心事了结了，身体便支持不住。墨翟常年在外奔波，肤色晒得黝黑，但总还是带着点血色的，现在却连一点血色也看不见了。三十出头的人，沧桑得像四十多岁。公输般不怪他误解自己，只担心他身体，见他一副摇摇欲坠的样子，连忙上前扶他。
墨翟却居然甩脱了他的手，满面严肃地说道："公输，你怎么可以帮助楚国去攻打宋国！这违背了义啊！你怎么忍心让宋国百姓被战火荼毒？"
公输般愣了一愣，心里有些委屈，解释道："是你说过工匠也有自己的价值，我只是希望通过这场战争让贵族们知道，工匠不是废物，值得他们更高的尊重。"
墨翟叹道："但是工匠的地位又怎及众多百姓的性命，你思虑太不周全了。"
公输般低头道："不错，我早该舍小义取大义的。"他顺着墨翟的意思说，嘴里却是苦涩滋味。工匠生活清苦，又常年受贵族歧视，日子大多过得极为艰难。公输般算得是其中的表表者，也只是生活无忧，从不曾被贵族正眼瞧过。他很少主动去争取过什么东西，只有这件事让他耿耿于怀。他多年来的遭遇墨翟不是不知道，现在却对他这样疾言厉色，很让他伤心。
墨翟也察觉了自己语气过重，补救道："公输，我和你这么多年朋友，不想看你行差踏错。你是当世最优秀的匠人，你做的那些锯子啊，曲尺啊，都是造福万民的东西，人民都会记住你的。但是如果你造战争武器，威力一定也是惊人，对百姓的伤害必然巨大，我不能见你为了讨好贵族而去伤害百姓！"
公输般一惊，登时出了一身冷汗。他自以为对的事情，在别人看来只不过是讨贵族喜欢，若真的打起来，定会被怨恨。他出身微寒，其实最想保护平民百姓，幸好墨翟及时提醒，否则就要铸成大错。
墨翟见了他反应，欣慰道："你无需自责，明白就好啦。我早知道你深明大义，这次不过是一时糊涂。"
公输般得他夸赞，不自禁的有些欢喜，点头道："是，多谢你了。你赶了这么久路，我扶你回去休息一下罢？"他试探地伸出手去。这次墨翟没有拒绝他，将手绕过他肩膀。墨翟很要强，如果不是公输般发现他双足起了血泡坚持帮手，恐怕会一声不吭的再走回去。幸好公输般鲜少漏过他的事情。
换了十年前，如果两人有这样的身体接触，公输般一定会有一瞬的意乱情迷。那时他是多么渴望能够就这样与墨翟永远相互扶持，至少也是相依相伴。现在，他已经看清了现实，希望是越来越渺茫了。他的心情能够保持平和，也许多少是受了王诩的超脱的影响。因此他没有太过介怀伐宋的事情，只是平静地告诉墨翟："我要回鲁国去了。"
墨翟波澜不惊，道："我和你一起走罢，我要去云梦山。"他说这话时，脸上突然放出光彩来。公输般是认得这神气的，墨翟和王诩说话时两人都像是在放光。他从来也不曾嫉妒过王诩，尽管他不喜欢他的清高，也不喜欢他的孤傲，却从心底里承认他与墨翟是般配的。他记得也是在楚国，他曾与王诩有过一次倾谈，那一次王诩对他从未有过的温柔，令他抛开了所有芥蒂。自从王诩隐居云梦山之后，两人再未见面，现在提起他公输般竟感到有强烈的想念。不知道为什么，他一个人绝不敢去找王诩。于是他对墨翟道："我与你一同去云梦山。"

写在最前面：
啊啊，敢于yy伟大的墨老夫子，我真是胆儿大啊~~~（先吼一声）
开头这一段，见载于《墨子·公输》，最佳改编见鲁迅《非攻》。由于本文背景是春秋战国之交，历史情况复杂，人物资料欠缺，所以--内容随便我扯。当然不会跑得太离谱，我还是很尊重历史的。
三位主角，鲁班生于春秋末年，大概比墨子早四十年。墨子活动于春秋战国之交。王诩生卒年不详，但是根据活动时间来看，约摸是在战国初年，比墨子小一二十年吧。之所以能捏一块儿，因为当时没有标志性的大战，重大历史事件都是长达几十年的权力交接，安排比较灵活。
我对墨老夫子是很敬仰的，所以，本文也许，可能，大概，尽量，写清水。

二、前尘往事
公输般出身于工匠世家，从小便学习木工技艺。尽管工匠受尽歧视，幼时的公输般还是深深喜爱这个行业，从不曾为自己的低人一等而怨恨。他十二岁上终南山学艺，十五岁艺成回家时已经青出于蓝，成为鲁国第一匠人。
公输般遇见墨翟，大约就是在他刚回到家，父亲还没有向国君推举他的时候。那一阵他难得的空闲，领着家里的孩子到处乱玩。公输般的手很巧，多出来的木料经他一摆弄便成了精致的花鸟鱼虫，或是灵巧的小玩具，最是得孩子们欢心。他还记得那一天风和日丽，孩子们拉着他去后山游春。他幼时早已将后山爬了个遍，闲着无聊时忽然灵机一动，试着将多余的布料拼接在一起，用小树枝撑开了，再用细线牵着借风力放飞到了天上。
孩子们没有见过这样新奇的玩物，叫着跳着跟在他后面飞奔。公输般看着那东西越飞越高，仿佛自己的心也飘了上去，有些醺醺然，又有些恍惚，只望着它能再高一点，再高一点，好像这样便可以把自己也带上去，看得更远，更远。于是他仰着脖子，不知疲倦地奔跑着，拆开了衣服去接长那线。
公输般喜欢一切新奇的东西，尤其是从自己手中诞生的物事，会让他充实而满足。因此这个下午，他望着那布片化身的小点，像个孩子般的兴奋着，直到撞上了人，手中拿捏不住让自己的玩具飞走了。他还来不及生出反应，那人便将他拎了起来，责骂道："哪里来的小鬼，走路不带眼睛吗！"公输般生气了，想开口骂还，见了那人的脸终于只是张大了嘴，什么也没能说出来。
那分明是个与他年纪相若的少年，个子却比他高了整整一个头。公输般要抬起头，才能看到他灵动的眼中微微的怒意。公输般也曾远远见过鲁国的公子，知道贵族都有种高高在上的气势，然而那些人和眼前的少年比起来，都只像是在装腔作势。少年有着公输般从未想象过的漂亮脸孔，但是即便使做着生气这样人性化的表情，仍然有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感。公输般被他迷惑了。随后他听见另一个声音说："王诩，别为难他，他也不是故意的。"
那是他第一次听见墨翟讲话。他见到墨翟只比王诩晚了一句话的功夫。墨翟比他小了一岁，因此那时看起来还像个孩子，说话像泉水一样温柔。他穿着褐色的粗布衣服，脚上是一双半旧草鞋，虽然只是普通的平民装束，然而站在天仙般的王诩身边，居然是那样和谐，半分也不显局促。墨翟生得浓眉大眼，少时还有些虎头虎脑，但是从相见之初，他的表情便是自然淡定的，这么多年从未变过。
当时公输般却只知道痴痴看着王诩，令王诩恼怒非常，一把将他推开，还加了一句："无赖！"公输般被推得脚下一个踉跄，险些便要摔倒。墨翟眼明手快，上前搀扶住他歉然道："对不住，我朋友性子急，没有恶意的。"他说得很诚恳，但公输般心里还是被王诩轻蔑的眼神烧得一阵刺痛。从小到大，他都生活在工匠之中，因此还没有受过人冷眼，他的自尊伤了。然而对着王诩的脸，他又无法说出指责的话，只有默默地摆了摆手，转身想退开。
墨翟连忙拦住他，说道："请留步。我们想打听一下，公输家可是就在这附近？"
公输般一呆，答道："不错，你们要找什么人？"
墨翟脸上现出喜色，回头与王诩对望一眼，道："听说有位公输般先生，能用竹片制作雀鸟，飞翔三日而不落地，我们想见一见这位公输先生。"
公输般还没答话，他家的一群孩子便欢呼着拥着他刚发明的小玩意儿围了过来，吱吱喳喳的缠住了他。
"般哥哥，把雀儿再放上天去啊！"他的七岁的小妹妹说。
"般叔叔，再陪我们玩儿啊！"他的八岁的小侄子说。
"公输般，你还在磨蹭什么！"他的十岁的堂叔说。
王诩吃惊地指住了公输般，道："什么，你就是公输般！"
墨翟吃惊地指住了那幅布片，道："难道这就是机关雀！"
公输般无奈地摊摊手，道："我不能是公输般么？你们稍等一下，等我照顾好这些孩子，再来和你们谈话。"他从孩子们手里接过了布片，三两下就将它又放上了天；又教几个大些的孩子如何施放，才回转过来。
王诩眼中的疑惑神色已经淡去，墨翟则盯着天上的物事出神。公输般这时再看这两人，王诩好像清澈的溪涧，墨翟却像深邃的潭水，明明都穿着平民衣服，放到人群中又都会格格不入。即使是以公输般这样单纯的阅历，也能看出他们不是常人。于是他问道："你们是什么人？找我做什么？"
墨翟收回目光，微笑道："我是墨翟，他是王诩，我们都对机械很有兴趣，想见见公输先生，讨教一下。"
公输般技艺高超，但年纪毕竟还小，这是第一次有人向他讨教，说的还是他最喜欢的机械，因此甚是高兴，拉着墨翟的手道："讨教不敢当，你们随我回去慢慢说罢，我给你们看看我的机关雀。"他见王诩始终冷着脸，不敢去招惹他，只和墨翟说话。不料墨翟年纪比他小，知道的却比他多得多，一路上倒是公输般长了不少眼界。

三、机关之术
墨翟是鲁国人，住的离公输家不远。他家境贫寒，但父亲是饱学之士，因此从小熟读诗三百，此后又学习孔丘之术，算得上是个学者了。只是家中实在清苦，为维持生计他便去做了工匠学徒，学得一手好技艺。算来他与公输般还算是同行。
王诩则是卫国人，出身来历连墨翟也不知道。如果光看外表，是十足十的贵族，他自己却对此嗤之以鼻。他自称正在游历各国增长见闻，来到鲁国后遇到墨翟觉得十分投契，便打算暂留此地。虽然公输般觉得他从不正眼看人有些惹厌，然而他小小年纪便敢孤身出游，也不免佩服他的胆色。
公输般有个独门独户的小院子，院子里堆满了木料和未完工的作品，还有他自己做的奇奇怪怪的工具。东西太多，因此显得杂乱无章。公输般对着这难得的客人，不由得微微脸红了，急急绕过这许多障碍推开了客堂门--显出另一方杂乱无章的天地来，只不过屋内的物件体积都较小罢了。他飞快地清理出桌上一片地方，请客人坐了下来，又去倒茶。
两个客人倒并不介意，只是瞪大了眼睛四处打量。墨翟拿起桌上用两块木板拼成的东西看了半晌，终于问道："这是什么？"公输般望了一眼，答道："我叫它曲尺，用来测量直角的。"墨翟顿时领悟，喜道："是了，原来这样容易！"
王诩却拿起了桌上的木刻凤凰仔细观看。公输般倒了茶回来看到他玩味的神情，不由有些忐忑，摒住了气息等他评论。良久，才听到他说道："好细致的刀工。"公输般顿时松了口气，心情仿佛也轻松起来。
墨翟早看惯旁人见了王诩失魂落魄的反应，公输般还不算失态，因此微微笑道："公输先生，我是否有幸能见识你的机关雀？"
公输般有些窘迫，去角落里翻他的宝贝作品，口中道："你我年龄相近，叫我公输就可以啦，称呼先生怪别扭的。"他略微一找，便拿出一只大鸟来，放到两人面前。
机关雀外观远不如木刻凤凰精巧，肚腹滑稽地鼓起，一双翅膀也大的不成比例。墨翟拿起来观看，发现分量甚轻，问道："它是借风力飞起的吗？能不能放起来看看？"
公输般道："这有何难！"拿起机关雀走出室外。两人也不见他有什么动作，那雀儿便扑扑翅膀飞上了天去，一忽儿只剩一个小点。墨翟向天上望了一会儿，也看不出什么名堂，一转头发现公输般手里牵着根线不时扯动一下，奇道："怎么，它还要这样控制的吗？"
公输般尴尬道："雀儿太轻，不牵着会被风吹走。"
王诩道："也就是说没人照料的话它便不能自行运作。做得再精巧，也不过是个玩物。这就是所谓的奇器淫巧吧。"
公输般面色大变，怒道："我费了无数心血做出来的东西，怎么可能只是个玩物！既然它都可以飞起来了，自然可以派许多用场！"
墨翟也皱眉道："王诩，难道你也看不起工匠吗？"
王诩被两人指责，依旧面不改色道："我只是实话实说。工匠没有不是，但是你看他将这雀儿藏在角落里，显然没有想去改造它。留着这么个无用的精巧物事，不是存心给贵族话柄么？工匠本来就身份低微，何必再要让人瞧不起。"
一席话说得公输般无地自容，愣在当地作声不得。墨翟轻轻一拉他，说道："公输，你手这样巧，定然可以造出许多有用的东西，为工匠争口气啊！"公输般望向他眼里，似乎看到有坚定的信心，心中豪气一生，道："不错，我要让世人都知道，工匠是多么重要！"
公输般对自己的手艺是信心十足的，王诩批评他，也没敢从他的手艺挑刺。等到他将那些简单而实用的工具拿出来一一示范，不仅墨翟看得津津有味，连王诩也不再多话。公输般心中得意，说得眉飞色舞，先前那点不快早就抛了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