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外情————昭筠

作者:昭筠  录入:12-12

这一走,便是变了天地,再也回不来了......
跟着人似浑浑噩噩地走,好像出现的是不再熟悉的环境,心里感觉怪异,但却因为那温和的笑容,所以又似乎放了心。晚上在一个客栈里休息,说是娘快要到了,今晚好好的休息,明日就可以见到娘了。小小的孩子哪里知道许多,只当是真的,便放心沉沉睡去。
午夜时分,掌柜的屋里仍然毫无睡意,灯火亮着,人影恍惚。"这是你的,......"似乎在分什么。"呵,......这孩子,可不止吧。"口气淡定,却不容反驳。日里温和而令人信赖的眼眸里分明是商人惯有的狡诈。掌柜的虽然一脸不情愿,却不得不从。那人点了点手中的子,笑着收入囊中,站起身欲走,却似想到了什么,又回头慢悠悠说道:"仪王府里正需要孩童,掌柜的不去看看?"说完,大步出门,没有任何留恋,甚至没有去看一眼,那个因为信赖他而被他带来的孩子。可怜此时梦中的孩子,完全不知道自己已经被卖到了,怎样的境地。
第二日完全不知道怎么回事,被人粗暴的摇醒然后带到掌柜的房里,还有另外的几个和自己一般大的孩子一同站着。掌柜的一脸严厉地警告他们不准随便出声,否则不给饭吃。脑袋里根本来不及想清楚眼前的一切,就被推推搡搡地带到了类似大厅的地方。立在大厅的中央,几个孩子在清晨的风里有些瑟瑟发抖。过了不久,有个衣着华贵、神态沉稳的人进来了。那人一身贵气,慢步走到一排孩子面前,逐个的、带一丝傲慢地抬起他们的下巴,细细察看脸庞、身体,走了一遍下来便转身对紧紧跟在身后一脸奉承的掌柜说道,"这几个都要了,你跟帐房去拿钱。"语气冷漠。那人对手下人使了个眼色,随即没有再看他们转身走出门去,立刻有人上来把这些孩子带到了一辆巨大而端庄的马车前。逐个被抱上车后,他好像才忽然想起来,脱口问道:"娘呢?"这时,那个衣着华贵的人正走过来,听到这句话,冷冷的笑起来,如冰似剑,锐利而没有温度,"从今以后,忘了你娘。"还想问为什么,却被那冷冷瞥着自己的眼神吓住,不敢再出声。
到了一个从没来过的地方,很漂亮,但却感觉压抑冷漠。没有了日常熟悉的阳光空气和田园山色,心里觉得恐慌不已,但每个人都是一副冷漠的神情,似乎谁也不能随便接近。被安排和另外一个年纪相仿的孩子一同住,交待要记好住处后,又有人来,带着他们大致看了看周围的环境,哪里是书房,哪里是练功室,哪里是教场,哪里是仆人们住的地方......什么地方可以去,什么地方绝不能踏足,一一交待清楚后,天色已晚,他们被带到一间华丽的大厅里,坐在已经摆满了饭菜却没上碗筷的桌子旁等着,没有人敢动一动桌上的东西。虽然肚子已经饿了,可周围的空气沉闷得似乎根本凝固了,大家面面相觊,谁也不敢轻举妄动。过了会儿,有人高声道:"蓝总管到。"接着白日里那个衣着华贵的人走了进来,眼神扫过众人,微微敛眉,坐到中央的主位上,开口道,声音一如日里那样,没有温度,但却有着如银子般纯净的质感。"这里是仪王府。从今日开始,忘了以前,你们从今天开始,将要成为仪王府的‘璇玑',你们可知那是什么?"说到这里停了停,眼神四顾,稍稍大一些的孩子有的好像知道,更多的孩子是迷惑不解。那沉稳好听却总感觉有一丝寒冷的声音继续响起,"‘璇玑'是仪王府独自拥有的。从今以后,没有父母,只有王爷。你们所有的努力,都只为了日后能为王爷效力;这便是你们的宿命,没有其他的回圜余地。不要想从这里出去,这明园对你们这样的孩子来说,要出去,还早呢......"下面有些年纪大一些的孩子,显然不以为然的蠢蠢欲动,那总管只冷冷的扫了一眼,并不阻止。"在仪王府,我是蓝总管;在这明园里,我是阌离。"说完淡淡看了他们一眼,既而做了个手势,手下人开始布置碗筷,然后才开始吃饭。
到了睡觉的时候,他才偷偷的问睡在他旁边的那个孩子,"以后,再也不能看见娘了么?"那孩子一脸诧异地看他,随后点点头,"永远。"然后转身睡去。他呆住,只觉得心里像被什么塞住,但却又不敢大声哭出来,只得钻进被子,咬着被角偷偷哭起来。从今,以后,再也见不到娘了......虽然还不明白怎么会变成这样,但看这里,每个人都严肃冷漠、难以接近,地方这么大,要想自己出去几乎是不可能的,以后都要在这里......不知为什么想到这里,只觉得好像一切都变成灰色的了,低低重重地压着他,连喘气都困难。
第二日,便是再也不堪回首的生活的开始。
"如果有目标,就用所有的方法达到它。不管是什么方法,只要在自己可以承受的范围内,无论做什么,没有任何人可以责备。......因为这是,选择的结果......"当时的他太小,根本不能明白其中所包含的种种,只知道,不能违背眼前这个人说的话。
"在你们自己能选择目标之前,目标,由我来给。"告诉他们随便一个东西,要他们自己去找,然后取来;或者一件事,限时做好;又或者是一个命令,一个动作,半天都不允许休息;......总之不论是打破了东西,弄坏了物件,又或者是毁了什么,只要能说清楚,只要是阌离接受的理由,都不会受到责罚。这样下来,对于达到目的的手段,各自都有各自的方法,或不尽相同,或异曲同工,每个人都在用自己的方法服从,活下来。
但是只有一点,如果有对阌离的话产生怀疑或者反抗的,都会在第二天冰冷的清晨,冷冷的躺在大厅外的门廊上,由一块白布静静的盖着,不再有任何的生气。他永远记得第一次看到这样情景的那天,空气清彻,晨间温度尚低,穿堂而过的冷风飕飕作响,看着那个昨天还生气勃勃的人,如今就这样安静的躺着,再也不会站起来了,即使是曾经恨恨地瞪过自己,现在也不再会出现了,安静的仿佛要在空气中化开。忽然觉得生命是这样的薄弱,只不过轻轻的闭上了眼,转瞬间就已是天人永隔。他忽然知道,审时度势才是生存的前提,你永远必须知道,谁在上风,谁处劣势,到底这时候的自己,有没有能力主宰自己的生命?如果有,就要不顾一切的活着,如果没有,就不要强自以为为了争口气,什么也可以舍弃。如果生命都没有了,争了气又如何......生命只属于自己,没有人会比你自己更珍惜它,只听从别人的意气之话而舍生,非明智之举。
"服从是绝对的,在你可以控制一切之前。"阌离的话荡开在清冷的空气中,冰冷却印象深刻。
现在,他还远远没有能力站在阌离的上风处......
日子就这样流水般似缓慢又飞快地流逝着。日日的修习武功,就算是悟性再怎么不高的人,也反射性的练就了敏捷的身手和锐利的神经,而慕清自小就有一种高于其他人的悟性,这日复一日的反复训练下来,身手已不能和其他人同日而语,这明园之中,除了阌离,慕清的身手已是最佳。他从不在其他人面前刻意显现,不论是对练武功时,或者是修习文章时,他都是一贯的冷静、漠然,但是接受命令却是绝对的服从和完美的执行,这对于"璇玑",是最契合的选择。
那一日,阌离向大家说可以散去,他也转身向书房走去,却不料身边飘过阌离的蓝色衣襟,"你随我来。"淡淡的、却不能违抗的声音,他愣了一瞬,随即跟了上去。
来到的是阌离居住的单独院子里。他看着阌离在院子里的石凳上飘然落座,自己静静地站于一旁。阌离却并不说话,只抬眼看天空的流云,目光竟有一丝,迷离。对于这个强迫性地改变了自己生活的人,他始终有一种奇怪又矛盾的感觉,但这么多年以后,当初的那一点点不满也逐渐烟消云散了,因为这样的生活似乎,也很适合自己。不可否认,眼前这风采翩然的人,更多的时间不是以仪王府总管的身份来生活的,他享受的是作为明园的负责人--"璇玑"的训练者的生存方式。而且,更是那个从未谋面的仪王爷的得力助手。他并没有见过仪王爷,不明白为什么阌离这样的人,会甘心始终担任这样的一个角色。阌离是带着冰冷寒意的,却并不拒人千里,他的眼常常是威严的,不可冒犯的威仪,仿佛与生俱来般;他会用任何手段来惩罚他认为做得不对的人,仿佛他就是这里的主宰,完全不理会世间的律法条例;他说他只忠于仪王,却并没有说当今皇上;他极少动怒,但生气时即使只是淡淡的眼神,逼人寒意也寸寸透彻入骨;他有一种吸引人靠近的魅力,仿佛磁石一般不可抗拒,但浑然自成的冰冷却又拒绝了过度的靠近,即使只是远观,那样风华翩然的举手投足,气度万千却又内敛沉稳,直要把他当做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文人骚客,决不会想到这居然是仪王府鼎鼎有名的"璇玑"的首脑。
他站在一旁,静默不出声。不知道阌离是否有什么事要交待他,又或者只是让他站上一会儿而已。不过这些,都没什么区别。
"清,坐下饮酒。"依然淡淡的,听不出什么情绪。
他依言坐下,阌离给置于他面前的杯子斟上酒,也不管他,自己倒上一杯喝了起来。他平日里从不饮酒,适度的酒虽然有益于健康,但若过度则会使神经麻痹,身手不灵活,为了随时保持完美的状态,他从来都拒绝允许这种潜在的危险性存在。但阌离的话,他不能不从,于是端起酒杯轻轻抿了一口。
"清,我知道你悟性很好,身手也是众人之中最好的,虽然你从来没表现出来。......"他仍旧微低着头,在这明园里,也许可以瞒过所有人,但阌离,是不可能被瞒过的,他仿佛这个封闭世界里的神灵,他知道任何他需要知道的事。见他没有言语,阌离继续说道,"你很符合‘璇玑'的要求,过几日,你去见王爷。"他微微惊讶地抬起头来,却看进了阌离盯着他的眼里,那眼里有欣赏、探究,还有一些他不能分辨的东西,隐约闪耀,却看不真切。
"嗯,我知道了。"他答道。阌离的眼里忽然闪过一丝浅笑,既而随之极轻的笑了起来,他从没有见过阌离的笑容,忽然间竟窒住了呼吸。那样轻柔的笑容,映衬着天空变幻的云彩,眼里飘过的,似乎温柔又似乎亲切的神情,令人连呼吸也要停住,仿佛静固的湖面在不经意被石子打碎,层层荡漾开一种别样风景,如同雪莲翩然开放在蔚蓝的天空之下,宽广深邃而又迷人......他好像呆住了,等忽然回醒过来时,阌离早已侧过头,端着杯酒置于唇边,将饮未饮。
许久,幽幽叹道:
"青山不减,白发无端,月缺花残。
可人梦寐相关,忆交欢会合何难。
叠嶂层峦,虎隐龙蟠,不堪回首长安。
路漫漫,云树杳,地天宽。"
阌离好像有点醉意,眼神微微迷蒙的看着远方。他坐在对面,有些惊异,有些不知所措,这个平时冷漠疏离、从不肯在旁人面前现出自己情绪的人,为何,今日会如此?
冷不防的,阌离转过头,直直朝他看过来,那眼神令他再也无法忘记。那种隐藏于极幽深处早已蚀骨化血的情意,丝丝地渗了出来,在酒的酿化下点点散开,那样深刻而近乎绝望的痛苦,噬咬着灵魂的痛楚,明知无望却又无法回头的执着,极深刻又震撼地冲进心里......阌离看的不是他,而是透过眼前的人,看着更远的某个虚幻之处,那里有他心念之间牵动的人......
却原来,谁人不为痴情苦......淡离别,只是未到情动时。慕清一时之间,知道了许多,才道阌离是这般的风采摄人,为何竟会甘心如此?现下明白了,原来都只为了,心念之间无法挣脱的牵绊。而阌离会露出这样姿态的缘故,恐怕多少和他要去见王爷脱不了干系。
果然,"清......"再抬头时,阌离正玩弄手中酒杯半侧着面,眼眸半垂地斜看他的眼神,已然恢复了冰冷的锐利,"聪明如你也许猜到了缘故。但是,我相信你知道在王爷面前什么可以说,什么不该说。"说完,似不经意,白玉的杯子从手中掉下"啪"的摔碎于冷硬的地面上,清脆的声音如犹在耳。阌离扯出一个似飞扬起来的冷笑,眼睛扫过他,转身从容行开。慕清立在石桌边,看着那远去的背影,开始猜测,仪王爷,究竟会是何等人物......
过了两日,阌离叫了他来到厅堂,吩咐了第二天去到王府里的诸多规矩。何时出发,何时到达,该在哪里等候,不能随意走动......严谨而又精确的安排。也难怪,堂堂的仪王爷,不是整日都闲散度日的人,什么时间什么事情,该当清楚明晰。
出发的当日,早早便要起身沐浴,换上王府内的服装,用阌离的话说,明园里的一切,对外界来说,都是秘密。然后登上前来的马车,一路上,没有半句话语。来人似乎都受过相当的训练,举止有度,言辞恭谨,果然是仪王府的仆人,单单这样,就显出了不同来。
虽说明园也属于仪王府,但是之间相距的路程却是不短的。想来也是,这训练"璇玑"的地方,断不可让旁人轻易得知了去。坐在并不宽敞但却整洁的马车里,虽然有些颠簸,但对慕清来说,算不了什么。大约一盏茶的时间,马车停了下来,他随来人下了车,眼前是恢弘大气的仪王府大门,端端站在晨曦微明的冷空气中,颇显傲气尊贵。一行人安静而有序地走进大门,宽阔的天井将主要的建筑分成了南北两部分,沿曲折的回廊穿过北边的正厅、议事厅、休憩堂,来到类似书房前庭的地方,摆设简单却透着大气,八扇的烫金木制屏风挡在通向里屋的通道上,应该是书房或者是类似的私人地方。说了让慕清在这里稍等,随同来的人便都退了下去。慕清便静静的等着,细细打量这个房间。
雕花镂空的大扇窗前向光处摆着一张巨大的桌子,上面依次排开文房四宝,一遛整齐排着的毛笔,幽香的墨条,砚台,洁白如玉的纸张,精制的香炉,似还残留着檀香的缓慢悠长,桌边整齐堆放着竹简、卷轴,一派悠闲静雅之气。墙上自有几幅字画,却不是名家,笔法遒劲,苍穹大气,却始终有一股暗暗自控的内力。其中有一幅尉为奇特,平常的山中景色,静谧幽远,独独一枝兰花于泉边暗自绽放,似有幽香轻慢飘出。本不奇特,但看时却总觉一股忧郁、哀怨之感幽幽缠绕不曾散去,正待细看,一个声音缓慢自持传来,"如何?......"猛然醒悟过来,忙转身,不及看来人如何模样,便已低头跪将下去,"王爷。"来人并不言语,反而径自走到那幅画前,静默看了许久,才出声道:"这幅,又如何?"他不知道王爷到底想问什么,只谨慎地答道:"恕属下愚钝。"却意外的听到有笑声低低传出,"起来吧。"这才起身,但仍不敢擅自抬头。"慕清,过来。"依言走到王爷身边,站定。"说说看,本王恕你无罪。"感觉到来人正紧紧看着自己,更不知道王爷真正意图如何,只低头不敢言语。
片刻只觉气氛不对,只见王爷已踱到桌前坐下,冷冷道:"想不到,总管调教出来的,竟也有如此不驯。"他慌忙跪下,"王爷恕罪,属下不敢。"低着头,只感到冷汗正沿着脊背滑下。生杀予夺,权利在手的人,总是这样的喜怒无常。只看到一双滚金边的鞋子站定于自己身前,正稍稍紧张,下一刻下颚已被忽地抬起,猝不及防看进来人眼里。那是如黑曜石一般神秘悠远的眼眸,深邃,完全看不到边际,此刻眼里闪过丝丝不可察觉的惊异,闪烁而过,不可捕捉;那眼是沉默的,却不见怒意,似平静无波的暗夜海洋,底下是否波涛暗涌,不得而知;眼里有光芒晶亮的闪烁着、跳跃着,一如碎在湖水里的点点银子,叫人不能再移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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