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凉的沙滩,没有一个人影,在这里,除了风声唳咧,就是海浪轰鸣,可奇怪的是,平时你从不注意的心跳声,此时此刻却很清楚,很清楚。
这里是一个听自己心跳的地方,而汪洋就生长在这里。
"咣当",汪大伯手里的搪瓷碗掉下来,他也没注意。因为,一辆漂亮的小汽车(其实是宝马,大爷当然不认识)开进自家院子,崭新的轮胎车灯和石头围墙,石子小路很不相称。
"*小顽,侬啊唆回来了,今天是搔日节。"看车里人下来,大爷顿时高兴起来。
"大伯,没讲一声就奔来了,你伐会赶我啊。"汪洋笑着说。
"*许头儿子,讲搔东西,墩就墩,要让我不爽快,半夜三更,把侬赶回去。"汪大伯看见吴宇下车,有点点吃惊:"这老外是侬朋友。"
"恩,其叫吴宇,专门到这里讨海鲜吃,侬就随便做几个菜,打发他一下就好。"
汪大伯狠狠给他一个爆栗,伸出手对吴宇说:"远来是客,欢迎欢迎。"
吴宇笑着和他握了握手,大伯手很糙,满关节都是茧子,巴掌上被海风吹的满是口子。大伯一手拉一个,进了屋,边走边说:"你们就住你胜水哥的那屋,就是你以前的屋子,前两年改成他们新房,现在夫妻两个进城做生意去了,这屋子一直空着,你们就自己动手整一整。"
二楼的房子一开门就是满屋子的夕阳余辉,推开窗,海就在眼前。
"这房子真棒。"吴宇回头惊喜的说。
"侬欢喜就好,噶我去买下饭了。侬两人忙,阿洋不准偷懒哦。"大伯数落几声,走下楼。
汪洋笑了笑,走到大衣柜前拉开门,一股霉味就冒出来了。
"很久没用,我们晚上得睡湿被子了。"汪洋喃喃说,摸摸床板,积了一层灰,也得擦擦:"你坐会,我去打桶水来。"
"哦。"吴宇愣愣的站在窗前,好奇的打量屋子里的摆设,红漆漆的家具,大柜上老旧的皮箱,描着金鱼的搪瓷水杯,这一切对他来说,都像一个新奇的展览。听大伯说,汪洋小时候就住这屋子,不知道他那时候什么样。
角落里小茶几吸引了他,玻璃台板下有几张黑白旧照片,日子长了,粘在玻璃上有些撕不下来。其中大多是一个小男孩的,有的带虎头帽,有的穿虎皮棉袄。不用猜,准是汪洋小时候,因为吴宇知道,他笑起来,左边的眉毛会不由的翘起来。
看看,这家伙小时候多胖啊,滚圆的脸,滚圆的身子,穿上棉袄,根本没有脖子,活像一个石墩子。
视线,从门边探出来,吴宇一回头,两只乌溜溜的眼睛就缩回去了,混不知门槛上的鞋子露了馅。吴宇笑了笑,静静坐下来等。不一会,小脑袋又探出来了,滚圆的眼睛和吴宇对个正着。小家伙转身就逃。
蹬蹬蹬蹬,楼梯里响起重重的脚步声,吴宇追出去一看,一个活脱脱的石墩子正努力与台阶做斗争,最后一格没爬稳,他就滚下去了,厚实的棉衣,木头梯子,也不疼,可吴宇发现他的屁股下的裤子裂了一条大口子。
"汪洋,汪洋。"伸手抱起这小子,恩?他还真沉,居然还不老实的扭来扭去,胳膊夹紧,到院子里找救兵。
汪洋关上水龙头,看见吴宇急匆匆的抗着小侄子跑过来,顺手接了小孩,捏他的鼻子说:"洪子,你小顽刚才在哪里,居然不见我就躲起来啊。"
"谁人......恩......谁人叫侬带了个红毛来,生的跟女人一样。"洪子小脚乱蹬,总算保住自己的鼻子。
"什么,小顽越大越没礼貌了,这是二叔的朋友,也要叫叔叔。"
洪子很傲气的哼了一声,一溜烟跑了。
吴宇赶紧说:"他刚才从楼梯上摔下来了。"
"真的。"汪洋瞪起眼睛仔细看:"没事,你看他不是挺能跑的,活蹦乱跳的,绝对没伤到。"
"可他裤子破了。"不是,看洪子一颠一颠的跑,两片雪白的小屁股若隐若现。
看吴宇满脸认真的样子,汪洋大笑起来:"那不是摔破的,那是乡下小孩穿开裆裤,那里开个口子,大小便就方便了。"
这不是,小混蛋跑到墙角边,索性对着菜地撒起尿来,不用解下裤子,直接上,喝,这小家伙还瞄的真远。
吴宇看的目瞪口呆,只挤出三个字:"是方便。"回头再看看汪洋,惊叹:"这么说,你小时候也穿过。"
"那个,......谁小时候没穿过!"汪洋恼羞成怒大喝。
"我......我......就没有,哈哈,真想看看你......哈,你穿的样子。"受不了,吴宇笑的肚子抽筋,快在地上打滚了。
洪子方便完,扭回头好奇的看着他们两个,什么事情这么好笑的。
晚上的大餐有五六盘,个个碟子有脸盆那么大,里面盛的都是吴宇看也没看过的东西,汪洋坐在他身边,一一给他介绍:"这个叫海蛏子,这个是对虾,这两样你应该看见过,象山本地的比外面小一点,但是味道很鲜,这个样子难看,名字很好听,叫望潮,还有这个蟹,壳像个梭子,就叫梭子蟹,这个软的是虾蟾,最后一个是......"
手指被一双肉筷子拦开,洪子已经不客气的捞了一只最大的放进嘴里,糊糊的说了个名字。
"什么,没听到。"吴宇愣愣的说。
吐出东西,洪子大声喊:"za su po。"
"那学名叫虾姑,刚才那个是宁波话。"汪洋急的什么似的说。
"什么意思。"吴宇不理他,很虚心的向小洪子请教。
"就是说这种东西每天乱撒尿,随地大小便。"
"哦,原来是尿尿虾啊。"吴宇恍然大悟,意味深长的点头。
啪啦一声,只听汪大伯不满意了,说:"阿洋啊,几岁的人了,饭碗砸了,多不吉利。"
摘头,去尾,吴宇惊奇的看着洪子那双肉鼓鼓的手灵活把全身武装带刺的尿尿虾完成拆下来,剥出里面完整的肉来,吃的津津有味。他也依样画葫芦,去了头,看见虾肉露出一头,正向他招手,可接下来,他就不知道该怎么办了,虾身子根本没破绽,使劲一挖,不知哪里的刺扎疼了手。
"我来帮你吧,吃这东西,没经验不行。"汪洋过来帮手,食指往虾姑卒角旁边下手,一节一节剥下来,焦盐,外壳乖乖的就落下来,里面一条嫩红色的虾肉,筷子一拨就跳了出来。看起来真的好吃,吴宇使劲咽了口口水。汪洋好笑的把虾肉夹到他碗里,又给他剥第二只。
不多会,汪洋面前的虾壳跟小山似的,里面的肉都进了吴宇的肚子,来一条吞一条,来两条吞一双。洪子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最爱都被抢光了,气的大喊:"阿爷,二叔偏心,就剥给红毛吃。"
"*你呕搔东西啊,要吃生活是伐。人家是客人,你小顽要懂道理。"
吴宇看看汪洋剥虾的样子,心里暗暗偷笑。
"噢,吃的太饱了!"
吴宇在漆黑的海滩上乱跑。吓的汪洋连忙拉着他的手:"我说先生啊,你当心点,这里没有灯的,要是走散了,你得在这里待上一夜,掉到海里没人救的。"
吴宇居然乖乖没回嘴。汪洋手上的温度让他发懵。怪了,明明没有喝酒,为什么脸那么烫,幸亏天黑,汪洋一点也看不见。
"小心啊,到礁石了,脚下可能会踩空。"汪洋紧紧提着吴宇的肩膀,千万叮嘱。
终于爬到一块大礁石上面,吴宇已经满头大汗。而天上的月亮也很赏脸,从一大片云彩里探出弯弯的脸,银色的光撒的海面波光粼粼,斑斑驳驳,真漂亮。
温柔的月光,雪白的海浪,轻慢的微风,一片寂静里,咚咚声是自己的心跳,和身边人的心跳,自己轻微的呼吸以及汪洋的呼吸,一切都丝丝入扣,宁静安详,这里的空气真的很奇妙,在骚动不安中,来到这里,所有一切就都变的美好顺利,难道是这轮月亮,这片海滩的魔法吗。
"真美,可惜我没带相机,要是能拍下来就好了。"吴宇挨着汪洋的肩膀叹道。
"以后还有机会,你想什么时候来就什么时候来。"
"真的,你以后还要带我来啊。"吴宇兴奋的大叫。
"嘘。"汪洋捂住他的嘴,打开手电,搬起一块小礁石。一只十脚横爬的家伙慌张的在光下现身,汪洋拇指食指用力一夹,抓起他的外壳,放进网袋里。
"这是什么啊,这么小的蟹。"吴宇兴趣十足的看,忍不住伸手去抓。
"小心,这是石蟹,别看他小,要是被他钳了,甩也甩不掉,疼的要命。"
"我们就是出来抓这个的,这个能吃吗?"
"当然能吃,回去浸在酱油里,好吃的叫你掉舌头,你注意,他们一般躲在石头缝里,或者石头下面,看到了不要轻易去抓,告诉我一声,我来。"汪洋边说边四下里看,吴宇也饶有兴趣的搬石头。这样的游戏,是他这个在英国庭院里生活的小孩从来没有经历过的,这大片的礁石下有多少好玩的东西在等着他啊,待在汪洋身边真的很快乐。
"汪洋,快,这里好多。"
"汪洋,你看我也会抓了。"
"啊,它居然夹了我一下。"
"汪洋,我破皮了。"
"汪洋......"
于是,今晚的海滩不在寂寞荒凉,而是被快乐小孩的吆喝声充斥着。
*1:宁波话,"小顽"这里都是长辈对自己喜爱的晚辈男孩的昵称,"侬"就是你,"啊唆"就是为什么 "搔"就是什么,全句意思是:小子,你怎么回来了。今天是什么日子。
*2:"许头"宁波话里是傻子笨瓜的意思,"墩"是住,全句是:傻小子,说什么话,住下就住下,要是我不高兴,半夜都把你赶出去。
*3:"呕"是喊,叫,抱怨的意思,"吃生活"和上海话颇为相似,就是讨打,想被教训的意思,
8
什么时候睡着的,不知道,睁开眼睛,外面的天已经晴空万里,又是一个好天气。
吴宇抬腕看看手上的表,6点多,地板上的被氇被整干净了,汪洋已经起来了。昨天晚上那真叫疯狂,他们两个人一直在礁石上捉蟹到大半夜,感觉自己快把这一带海边所有的蟹都抓光了,回来一共泡了五大坛酱油石蟹,够吃一阵子的。
吴宇躺在床上美美的想。
门被推开,洪子进来了,慢吞吞摸到床边,歪着头正和吴宇眼对眼,他们俩大眼对小眼数秒,小胖墩把手里的搪瓷脸盆,铁铲子放床沿,奔手奔脚爬上床,坐在吴宇胸口上,双手拿起脸盆铁铲。
这小子想干什么?
"咣!!!!"
"汪洋!!"吴宇气急败坏的提着洪子冲进厨房,"你什么意思?"
"这么快起来了,洪子做的不错啊。"汪洋惊讶的说。
废话,能不起来吗?这小恶棍比汪仔更狠啊,居然来这招,他现在满头都是蜜蜂,脑子里嗡嗡直响。
"年纪轻人,早爬起来身体好。"汪大伯呵呵笑着说。
"快去刷牙洗脸,饭已经好了,趁热,我们还得早点回去。"汪洋递给他新牙刷毛巾。
吴宇一听就没劲,可知道自己委实赖不过今天回去的,闷闷不乐下去搞个人卫生。
"大伯,伐是讲过伐要买给种米,现在粮食便宜了,就为了省几毛钱,你自家身体要当心的。"
"我晓得的,侬麽噶多闲话咧,我自家身体会自家注意的。"
"上回我带来的高血压的药,侬吃过没有,这药便宜的,侬不要不舍得,吃光了给我带个信,我再给你送来。"
"好。"
"殆回(刚才)我已经把柴挑好了,水缸还挑好了。"
"好。"
"碍点(等会)我搭侬一起到田里去,侬只顾调农药好了。其他我来做。"
"好了,噶多闲话,我又伐是三岁小人。我拿农药去了。"
吴宇笑眯眯的在灶头旁桌子坐下来,说:"你很孝顺嘛。"
"他是我亲大伯,我五岁父母去世,他把我当亲儿子养,我能有今天,要多谢他,他年纪大了,一个人住在这里,万一生什么病了,真的很危险,可是老人家念旧,身体不好也不愿意跟我们去城里一起住,只有经常来看看他,有精神我们也放心一点。"
"我会看着你的,下次抽空再一起啊。"
"好,你的话最大,先生,吃饭吧。"汪洋盛了一碗热乎乎的稀饭给他,而桌子上早摆上了豆腐,泥螺,咸荠,咸蟹四小碟宁波下饭四小菜。吴宇虽然爱吃甜的,可这四小菜新脆爽口,咸中又有一股鲜味,自然胃口大增,吃的格外高兴。
"咔嚓,咔嚓",扭头一看,洪子正忙不迭的往嘴里送东西,仔细看,是自己昨天晚上抓的石蟹。
"汪洋,石蟹可以吃了?你怎么不端出来?"太冤枉了,自己辛辛苦苦抓回来的,第一口居然落在这个臭小子嘴里。
"才泡了5个小时,都还没有熟,你还不能吃。"汪洋从大灶后面抬起头。
"那他,他怎么能吃了。"臭小鬼,手指着他,他还吃的更加起劲了。
"洪子从小吃惯了鲜货,你不行,太早吃要吃坏肚子的。"
汪洋站起身来,擦擦满是烟灰的手,说:"我出去帮大伯到棉花田里打农药,你等一会,9点左右就可以出发了。"
临了,他还不忘说一句:"记着,绝对绝对不能嘴谗,要忍耐!"
天那,难道就叫他这样坐着,眼巴巴的看着那臭小鬼吃的津津有味,自己一点都不能动,吴宇实在想不通。只看见洪子利落的从坛子里捞出一只最大的团脐,锹开壳,露出里面黑胶一样油亮的蟹膏,咬在嘴里韧韧的,昨天抓的时候,汪洋就告诉他,再过十几天,团脐就要产卵了,现在是它营养最好,最肥的时候,蟹膏是整只蟹最精华的部分。
瞧他一脸享受的样子,再加上"叽吧,叽吧"的配音,你是存心想害死我啊,吴宇的目光已经到了怨恨的程度。小鬼被他看的害怕,拿了一只贡献出来。
忍耐,那是啥,世界上还有这两个中国字吗?没有。
吴宇毫不犹豫的抢过来,迫不及待的放在嘴里。只觉得一股甜甜香香的鲜味汁顺着舌头慢慢渗到嘴巴的各个角落,蟹膏果然名不虚传,虽然每只只有一小团,但已经很鲜了,可以把它放在舌头上慢慢溶化,也可以用牙齿慢慢嚼,味道都不一样。汪家的酱油是他们自己磨的,比之城里吃惯的厂家桶装生产的酱油,多了纯正地道,更给石蟹的鲜加上了不少魅力。
口水就像是开了闸的笼头,那里还止的住。石蟹只管味,不管饱,整整一坛下肚,根本没感觉。吃的手指都是通红通红的酱油色,舌头早就被咸的麻木了,怎一个爽字了得。
汪洋提前回来了,看见桌子上空了的坛子就大叫不妙,厨房空无一人,想也知道吴宇跑哪儿去了。到茅房门口,洪子正在地上涂鸦,手里有七八枝漂亮的粉条棒,他得意的说:"我给红毛拿草纸,他跟我换的。"
"呜~~~~"吴宇被汪洋扛到床上,脸色死灰,全身无力。
"活该吧,嘴谗吃几个就算了,居然一整坛你都不放过,还不要命的喝冷水。"
那是,那是因为嘴巴实在太咸了,屋子里又找不到热水,吴宇心虚的低下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