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显于沉默中注视着楚逸岚,忽而正色道:「你猜的没错,我是有出宫的办法,不劳楚公子费心保护。借此机会,我也有两句话想和楚公子说清楚,以前你给我下过毒,还废了我的武功,不过我复位后也杀了你不少部下。你族里的人都被囚在天牢,我还一个没动,值此混乱之夜正好可以救出他们。咱们的帐也就算是两清了,彼此互不亏欠。从此以后,我还隐姓埋名去过我的山野生活,楚公子你也请自便吧,就是不要再跟着我。」
本以为楚逸岚又不知会说些什么疯言疯语,没想到他居然痛痛快快的答道:「好,我答应你。」接着便闪身让开了路。李显奇怪的打量了他几眼,也不再说话,抬腿便走,心中却在暗暗纳闷,不知对方又在玩弄什么花招。
果不其然,才走出几步,便听的楚逸岚在身后放开声音大声嚷道:「喂,我还有句话要说,李--显--」
这个混蛋,分明是想把忽儿敕兵引过来!李显回过头,只见一队在不远处巡逻的忽儿敕兵已经闻声包抄过来,杂乱的脚步声砸在青石板地面上格外清晰。
敌兵约莫二十多人,李显自忖此刻自己无论如何也难以对付,恨恨地看看楚逸岚,他却只是站在原地负手而笑,一副『你可以求我帮忙』的狡猾神情。
李显叹了口气,说道:「楚逸岚,你不觉得这么做太卑鄙了吗?」
楚逸岚耸耸肩:「可是有效啊,怎么样,要不要我帮忙?」
遇上这种无赖,李显也只得无奈的点点头:「算我欠你一个人情。」
「好,记着你说的话。」
楚逸岚一声清啸,提腿踢翻了一个忽儿敕兵,劈手夺过他手中的大刀,施展出五合六行刀法,一柄大刀在他手中犹如有生命一般,幻化出万千刀影,形成一个个美丽的银色光圈。
李显知道他是有意在自己面前卖弄,也不由得为他精湛的刀法暗叹了一声。
区区忽儿敕兵如何抵挡的了这虚中有实,实中有虚的高明刀法,刀锋所到之处,立刻鲜血飞溅,二十几个强悍的士兵顷刻间尸横遍地。
楚逸岚把染满鲜血的大刀扔在地上,笑道:「现在我可以收回你欠的人情债了吧?」
「楚公子有什么吩咐?」
楚逸岚突然欺近李显身前,一手暧昧地揽在他的腰间,炙热的呼吸近在咫尺之间。李显与他对目而视,却惊奇的发现他不知何时已完全收起嬉笑不正经的面孔,乌黑的双眸中光华毕露,灼热的望着自己。
那一刻李显以为他灼热的吻会落下。可是楚逸岚却只是一字一句的说道:
「让我护送你到安全的地方去。」
宫内这条秘道极为隐秘,长达数里,直通城外,就连李显也不知是哪朝哪代的哪个皇帝挖掘的。十一年前,那个人救他出皇宫时,走的就是这条路。他也是在那个时候才知道这条秘道的存在。
三个人出秘道时,天色已经泛白,一夜劳顿奔波,程令遐已经困顿不堪,一边瞌睡一边跌跌撞撞的走路。
李显也自觉疲惫,看看天色将亮,对楚逸岚说道:「那边有个废弃的茅舍,我们先躲上一天,等到天色黑了再赶路。」楚逸岚点头应了。
进了茅屋,程令遐立刻蜷缩在屋角沉沉睡去。李显靠坐在墙边,闭目休息,却不敢睡熟。朦胧间听到楚逸岚的脚步走出屋去,过了一会又回来,一只手轻轻的推醒他。
「来,喝点水吧。」
李显看着他手中的陶罐,却不伸手去接。
「怎么?一遭被蛇咬,十年怕草绳,怕我又下毒啊?」楚逸岚挑挑眉。
「没错。」李显冷笑一声,推开了他的手,「楚逸岚,你死缠烂打得跟着我究竟意欲何为?」「当然是因为我喜欢你啊,阿离。」
楚逸岚一副无辜的神情,「保护自己喜欢的人也有错吗?」
又是这一套!从这个男人嘴里就永远吐不出一句正经话来吗?李显愤怒的轻哼一声,又阖上个双眼,索性眼不见为净。
一阵衣料悉嗦的声音,楚逸岚挨着李显坐了下来。看看对方一副老僧入定,打定主意不理睬自己的神情,他扬起性感的双唇,牵出一个狡诈的笑容,突然按住李显的肩膀,头一低,强压在李显的双唇上,毫不客气地掠夺着他的吻。
滚烫的气息喷薄在脸颊上,灵活的舌头继而侵入口内,执着的纠缠着他的唇,他的舌。刚刚还在小心防备楚逸岚的李显,剎那间头脑一片空白,继而难以隐忍的怒火从心底慢慢升起。
没有挣扎,李显知道以自己此时的武功无力对付楚逸岚,任何无用的挣扎,只会换来更多羞辱。看准时机,他冲着楚逸岚的舌头猛地咬了下去。早有防备的楚逸岚机敏地缩回侵略的舌,李显的牙齿便落在他的唇上,咬出一个清晰的齿印形伤口。
楚逸岚也不生气,指着自己的伤口,调笑道:「等会那小子醒了,我就把这个伤口给他看。你说那个蠢货能不能猜到这是谁干的?」
李显反唇相讥道:「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吾宁与愚者为伍。」
「你啊--可知道自己为何丢了皇位吗?」
没想到楚逸岚突然换了严肃的话题,李显冷眼看着他,哼了一声,等着他自问自答。
「你这个人呢,实是太过善良正直了,也不知是天生,还是远离庙堂时养成的。有和别人勾心斗角的本领,却没有和别人勾心斗角的心思。要是你从心底抗拒这些人与人纠缠的事情,怎能防备得了别人的冷箭?要对付你,机智勇猛皆不需要,只需用些不入流的小手段便成。如你这般人物,若生在政局稳定之时,还能做个贤明的守成之君,生在现在,哼!两次被逼退位的皇帝,倒是可以加载史册,引为后世之戒了。」
话虽刻薄,却是李显第一次听他长篇大论说了这许多的正经话。细思之间,也不得不承认此言一针见血,正说到他的痛处。
若是大皇兄堂堂正正打起旗号,起兵造反,自己未必会输给他。可是对方却选了卑劣的手段,一夜之间夺走皇位。回想起来,自己几次栽在楚逸岚手上,又何尝不是输在些下毒之类的小手段上?他一向自恃武功机智均不输人,每每摆开阵势想和敌人正面交锋,敌人却绕开他的锋锐,跑到他背后捣乱。
正在沈思间,耳边突然又传来了楚逸岚的声音:「怎么样,要不要和我连手,我帮你把皇位再夺回来?」
李显没有立刻回答,他默默的注视着对方,在楚逸岚的双眼中,同时闪烁着戏谑和诚挚。他一时搞不清楚,究竟他是认真的还是在开玩笑。
不论楚逸岚是哪一种态度,他都已经知道了自己的答案。
「我不要。」李显的声音透着无比的坚定。
当得知忠亲王逼宫篡位时,李显的心中便有一种奇妙的解脱感和庆幸。
不能解脱的权位责任紧紧缠绕着他,迫使他用冷硬包裹起自己。洒脱逍遥不能不收起,心痛的时候却还要高举屠刀。第二次被逼退位,没有第一次时的不甘愤恨,这是否也是一种成长和收获?
经历这许多,这一趟尘世游不算白走。连皇位亦能放开,终是修得了份真洒脱。他又怎会再次步入泥潭?更何况,在楚逸岚故作闲适的神情背后,他捕捉到对于权力贪婪而热烈的渴望。
顿了顿,李显轻声问道:「是我一直瞒了你自己的真实身份,又害你丢了丞相之位,你不恨我吗?为何又要来救我?」
李显诚心相问,楚逸岚却只是调笑道:「我这么爱你,怎会舍得恨你?」说着,又死皮赖脸的凑上来,轻吻着他脸颊。
李显推开他,轻轻一叹,却什么都没有说。
天黑之后,三人继续上路。一路上沿途都有缉拿李显的榜文,也遇上过几次官兵,均是楚逸岚出手,毫不费力的打发了。行了数日之后,终于在楚逸岚护送下到达了目的地--少林寺。
李显的父皇生前与方丈灵慧大师曾是方外之交,为了以防万一,给自己准备一个避难的去处,李显早有信件交与灵慧大师,请他在万一之时收留自己。
弄清楚李显不是看破世事要剃度出家,楚逸岚这才停止了百般阻挠,送他进寺。
在少林寺盘桓了数日后,他却突然不告而别,只留了张『日后再见』的便柬。便柬末了,自然忘不了附些「我爱你」,「等我回来,不准变心」之类的风言风语。
李显看了,哂然一笑,到底是个看不破红尘,抵制不住诱惑的人,想必还是对权势难以死心,这一去,太半又是投身是非争夺中去了。
灵慧大师派出弟子,始终打探不到唐门的任何消息。
程令遐知道后爹暗器使毒的功夫均是一流,母亲跟着他,自己除了思念之外倒也不需担心,反正一时无法可想,他便也在少林寺悠悠哉哉的住了下来,终日无所事事。
李显体内剧毒始终未解,虽未发作,却无法再次起始练武。除了和灵慧大师盘桓佛经,钻研围棋外,便是在厨房里学了几个斋菜炒法,又琢磨出几个新菜制法,时不时便在厨房里掌厨帮忙。灵慧大师是个不拘尘俗的人,前显帝端了亲手炒的饭菜上来,他也安然食之。
日子虽然平淡,倒也惬意。
偶尔静坐无聊,再无可想之事时,脑海中便会浮现出昔日与楚逸岚纠缠斗智时的幕幕情景,其间恩恩怨怨,原也难以分清。往事种种,付之一笑罢了。
念及宫变后他一路搭救相送之情,又暗生感激,想起未曾只言词组向他道谢,不觉有些内疚。有时,甚至忍不住猜测他对自己是否真的曾生过几分相惜之情,方才会不弃前嫌,相助于危急之时?
想了一会,突然又自嘲起自己无聊,又不是第一次和楚逸岚打交道,被他骗过那许多次,自己又坑害过他一遭,他能不痛恨自己便是万幸,居然还去猜测他对自己是否真心真意,这岂不是天大的笑话?
那般狡诈之人说的『喜欢』,又怎能当真?
难道是自己太久没被人爱过,竟到了饥不择食的地步?
等躲过了这阵风头,也该下山娶门亲,安安稳稳的成个家了。
比起山中无忧无虑的生活,山外的花花世界却不太平。
新的烈帝登基后,作为酬谢忽儿敕国的谢礼,竟将北部两省双手奉送。
经此一变,忽儿敕国国力渐强,而连遭数次政变,政局不稳的洪王朝实力不断衰弱。半年后,忽儿敕国大兵犯境,洪王朝军队一路溃败,烈帝随之迁都南方。北部近半边疆土沦落异族之手。
这一日,李显正与灵慧大师下棋,执事僧突然来报,众多江湖人物群集少林,说是接到了方丈大师的帖子,来庆少林建寺三百年大典。灵慧大师听了一愣,建寺百年是有的,不过少林僧人素来俭朴,并没有弄什么大典,又何曾发过什么大宴群豪的帖子?
第八章
李显与灵慧大师对看一眼,均觉事有蹊跷。灵慧大师吩咐执事僧先行招待客人,自己也罢了棋局,要去看个究竟。才要出禅房,便听的屋外一声洪亮如钟的声音远远的传来:「灵慧老兄,久违了!」
灵慧大师面色一喜,立即起身相迎:「马老弟,你也来了。」
话音刚落,便从屋外走进来一个六十上下的老者,短衣打扮,獐头鼠目,身材甚是矮小。单是听他的声音,李显还以为是个身形魁梧,威严震慑的武林前辈,一见了面却没想到是这么一副尊容。
他虽不识得此人,却知道能与灵慧大师称兄道弟之人必是江湖上响铛铛的人物。不过李显生于帝王之家,两度黄袍加身,对于这些武林中出名的人物也不放在眼里。他拿了本棋谱,自顾自的摆起棋局。
因他身份隐秘,灵慧大师正在犹豫如何为二人介绍。
眼见李显无意结交,他也顺水推舟拉起马振华,笑道:「走,马老弟,我们别处谈去。」
没想到马振华却不肯就此便走,大着嗓门冲李显说道:「国家将亡,匹夫有责。怎么却有人有这种闲情逸致,只顾摆什么破棋局!」
灵慧大师一惊,这马振华虽然为人豪爽,却并不鲁莽。为何今日竟对一个初见面之人如此莽撞?莫非他已经知道了李显的身份?
偷眼看去,只见马振华昂首阔步,一脸的豪迈,一时又看不出什么端倪来。
李显缓缓放下棋谱,犀利的目光转向马振华,上下打量一番,眼神中光华这才内敛起来,淡淡的问道:「请教阁下尊姓大名?」
「马振华,江西人士,双龙门掌门人。」
李显不置可否的「嗯」了一声,又低下头去继续钻研棋局。
事到如今灵慧大师也想弄明白究竟,索性微笑着坐在一旁,不再说话。这样一来,便把马振华晾在原地。
受此冷遇,马振华却并不恼火,反而恭恭敬敬的垂手站在原地,继续道:「若争于棋局中一子得失,为何又不把天下得失放在眼里?国家兴亡,难道还不及这黑白两子的争斗来得重要?」
当啷一声,一颗白子落盘,发出金石般清脆的撞击声。李显目视劫劫相套的棋局,手里捏起又一颗黑子,继续摆着棋局:「这些话,叫楚逸岚自己来对我说。」
马振华身体一震,继而发出爽朗的笑声:「楚少侠料的不错,只这几句话你定然就能猜出老夫背后之人。只是不知你是如何猜出来的呢?」
「这也简单。」李显于棋局中抬起头来,「以马掌门的声望,能让您受了冷遇还毕恭毕敬的人,放眼江湖恐也寥寥无几。况且听马掌门言下之意,十之八九已经知晓李某的身份。而少林寺外,知道我藏身于此的,不过楚逸岚一人而已。故而我料定你是受楚逸岚之托而来。怎样,要不要我继续猜下去?」
马振华一愣:「请。」
与此同时,门外却清清楚楚的响起一声:「且慢!」
屋内三人同时循声望去,只见禅房之外,一位白衣公子卓然而立,风神秀异,落然卓绝。犹如冠玉般的面容上兀自带着几分邪邪的微笑,何等熟悉。
李显不由得细细打量起眼前的楚逸岚,几番斗智斗勇,又曾共患难,同沦落,昔日情爱告白至今音犹在耳。一别半载,音讯全无,如今的他,还是一身的潇洒贵气,纵然眉宇间多了几分历经江湖的沧桑之色,也仍是难以遮掩丰神俊朗的风姿。
就在李显胡乱思量间,楚逸岚已经飘然走进室内,冲着灵慧大师微一颔首,算是打过招呼,也不待他人谦让招呼,自己便拉过一张椅子,紧挨在李显身边坐了下来。
「好了,阿离,现在贵宾入席,你可以接着说了。」一边说着,楚逸岚居然一边抓起李显持子的右手,放在手掌中慢慢抚摸着。
马振华和灵慧大师四只眼睛同时投向他二人,神色中皆是惊奇。
李显刚刚心中那一分半点的离别感伤立时消弭的无影无踪,他深吸一口气,勉强平复心头怒火,右手一用力,把手从楚逸岚掌中抽了回来,这才说道:
「如今天下混乱,正是各路群豪各显神通的好时机。其实半年前烈帝借忽儿敕兵之力,自我手中夺取皇位之时,便已注定天下有此一乱。楚少侠当日离开少林寺,想必就已料到忽儿敕进犯中原之图谋,你要重夺往日风光权柄,这可是个不可多得好机会。不过以你楚逸岚之名,未必能使群雄俯首,民心共向,是以你要借李显的名义联络江湖群豪,约齐假借少林建寺之典,聚于少林寺内,共襄抗异敌之策。只是我不明白,你苦心孤臆劝我复出江湖,难道就不怕我事成之后藏良弓,烹走狗吗?」
楚逸岚笑骂道:「好啊,你拐着弯骂我是狗,莫不是怪我当初抛下你一人,一去太久了?」
李显本是正正经经的问话,被楚逸岚这一打岔,倒好像他真的另有暧昧他意。旁边两个老头听了,又夸大了几分诧异,更可恶的是,那马振华竟低着头若有所思起来。
所谓越描越黑,李显无从解释,只能心底大骂楚逸岚无赖。面上却还要勉强维持着风度,问道:「楚少侠,李某的话你还没答呢。」
楚逸岚拍手笑道:「好一番推理,分毫不差。不过你可还记得?我曾说过,要帮你夺回王位。」
「记得,不过你可记得,我也曾经明确拒绝过你。」李显昂首道,「你苦苦相逼,一再纠缠,究竟为何?」
「原因嘛--」楚逸岚俯过身子,温热的气息随着他的声音喷薄在李显的耳边,他压低声音,说道,「我对你的情意,又不止一次说过,到如今难道你还不信?莫不是要我在一个老和尚,一个老头子面前再剖白一番真情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