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以为李显会发怒,可是他却笑了,那笑容还是一如往常的温和,却多了些程令遐所不熟悉的宽容广博,如果要用一种有形的事物来比喻,那么应该就是无边的大海吧。
「古人云:食衣住医药,人间大事不过此四者。此四者不能求得,是为贫;四者不缺,即为富。更求四者之外,即为骄。以此四者俭约为生,谁曰不足?」
程令遐眨着眼睛,一脸的迷惑:「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不爱读书,偏偏还拽些我听不懂的古文。」他撅起了嘴巴,「我是真心实意为你着想,你却东拉西扯的不肯说实话。」
「实话?」璀璨如星辰般的眸子里藏着一潭幽深的沈渊,隐隐透着沧桑后的透彻,「需要我说出来吗?你应该早就知道了吧?没错,我喜欢过楚逸岚,即使明明知道这是场没有结果的爱恋。幸福的时光纵然短暂,记忆却是一生一世的,我记得他,除此之外,现在我对他,其余的什么都没有了。爱情,拥有过就是幸福,强求一生一世的永远,只会让自己痛苦。」
「不是的,在京城的时候,我亲眼看到他是如何思念你,想念你。过去我以为你一定在恨他,恨他曾经欺骗过你,可是既然你们两情相悦,为什么李兄你又一定要离开所爱,靠着回忆度日呢?」
「那么你又为什么要放弃所爱的女人呢?」
陈年旧事重提,程令遐微微一愣:「你是说阿香,她已经再嫁了,我怎么还能再去找她。」
「这就是现实,即便是所谓的爱情也有无法逾越的鸿沟。」
『那么你与楚逸岚的现实又是什么?』程令遐很想这么问,却没有说出口。
他知道,即便问了,李显也必是笑而不答,或是说些他根本听不懂的话来敷衍。
在李显与楚逸岚之间,牵涉了太多的皇权利益,这些,他不可能明白。可是他更加不明白的是,那两个人明明都是才智冠绝天下之人,又为什么连常人去爱的觉悟都没有?简简单单的爱与不爱,在他们之间,似乎凭空复杂了许多,多到他一向引以为傲的直觉都弄不清楚。
望着逗引狐狸的李显那心满意足的神情,程令遐轻轻叹了口气,抬眼望向璀璨的星空。信,他已托人带了回去,再过几日想必楚逸岚就会赶来这里了。他不知道这么做是不是能带给李显幸福,可是他知道如果不这么做,现在的李显是不幸福的,即便他自以为这无波安宁的心绪便是幸福。
如果楚逸岚真的来了,李忻恬又该怎么办呢?程令遐发愁的想着。所谓的爱情,从来都是个无解的难题。
「李兄你啊,明明是个很坚强的人,有时候却又胆小的让人看不下去。王位会改变你,你抛开了;楚逸岚会让你痛苦,你逃开了。如果害怕被伤害就要推开对方,你这一生又怎么可能真的得到幸福?究竟你还要这样潇洒的寂寞多久呢?」
对于这自言自语般的问题,回答他的,是无言的繁星闪烁。
沉默之间,李忻恬已经收视好碗筷,擦干双手走了出来。一眼看到李显又在抱着那只狐狸,二话不说,依照惯例倒提着尾巴扔到了一边。小狐狸冲他龇牙咧嘴,最终被李忻恬一脚踢开。
狐狸哀鸣两声,不甘心的离开了。
李显苦笑:「都是满二十岁的人了,还一天到晚和狐狸胡闹。」
「怪你自己不好,养什么动物不好,偏要养只狐狸,怎么看都像某个讨厌的人。」
像以往一样,李忻恬紧挨在李显身边坐了下来。头刚往李显怀里蹭去,就被一把推了开。暗暗磨磨牙,突然又展眉一笑,展开双臂居然运起内力将李显紧紧抱住。李显挣脱不开,无奈摇头。初遇时只及自己肩高的少年何时也有了如此宽厚的胸膛?当年传给他的一身内力,如今却被用回自己身上,如此用法,真是暴殄天物啊。
程令遐小坐了一会,便回屋收拾行囊去了。
李显默然无语,不知在想些什么。李忻恬不满的摇着他的身体:「你在发什么呆啊?刚才还和程傻瓜有说有笑的,怎么我一来了你就没话说了?」
「我在想你的事情。」
「我的?你是说你在想我?」姣好的双眉挑起,一双大眼睛像月牙般弯了起来。
「不是想你,是在想关于你的事情。」一桶冷水毫不犹豫的向充满不切实际幻想的少年泼了下去。看着小徒弟塌下双肩,李显收起戏谑的神情,语重心长的问道:「忻恬,你真的不和令遐一起回京城?」
「不去,不去,一百个不去,一千个不去,一万个不去。」 李忻恬像撒娇耍赖的小孩般胡乱挥舞着双臂。
「以后你真的决定要跟着我?」
两眼闪着星光,磕头如捣蒜。
「你自己的未来你自己决定,要放弃进身仕途的大好前程也由得你,可是,忻恬,你要跟着我可以,有句话我要先和你说明白。」李显神情严肃,李忻恬停下那可笑的点头方式,有些茫然的望着他。
「忻恬,你的心思我明白,可是你要的东西,我给不了你。即便这样你还要继续跟着我吗?」
坚定的语气没有任何回转的余地,李忻恬一时呆住了。蓦然间突然领悟,原来自己那幼稚的求爱师傅并非不懂,而是在装傻。在李显心中,他是徒弟,是晚辈,是可以用性命去保护去关爱的对象,但绝对不是爱恋的对象。
话,李显已经说的如此直白,没有丝毫圜转的可能。李忻恬瞪大眼睛,水雾慢慢浮了上来,很快模糊了双眼。鼻子酸酸的,吸口气,眨眨眼,一颗颗豆大的泪珠顺着双颊滚了下来。
李显没有为他擦泪,更没有任何的安慰,如炬的目光锁在李忻恬脸上。撒娇,哭泣,这些手段确实能让他心软,可是,现在不行!杀了李忻恬的父亲,除了远在京城的楚逸岚,自己便是他唯一的亲人了。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他愿意倾尽所有给他,但是只有这颗心,他无法相送。三年前,那个像狐狸一样狡猾的人卑劣的骗走它,却又把它随意践踏。好不容易拾回了一颗心,他早就决心要放它自由飞翔。
眼泪滴啊滴,李显的神色却没有丝毫的缓和。
知道这次即便装可怜也没有用处,正在想着要是使出类似「我要糖果,我也要玩具」的耍赖的手段不知道是不是有效时,却见李显摆着手道:「停,只有这件事,你撒娇耍赖也不行,童叟无欺,决不讨价还价。」
「哼,我知道了。」 李忻恬恨恨的踢着地。什么童叟无欺,分明是还把他当小孩子看。只要他紧紧跟着师傅,总有一天师傅会发现自己是个多么优秀的男人的。到那个时候,嘿嘿⋯⋯
李显望着李忻恬环在自己腰间的手臂,不由得又是一叹。刚刚那番话李忻恬显是没有听进去,小徒弟长大了,想要的东西,不会再轻易放手。
原本他是想让李忻恬收拾行囊,明早送走程令遐后也跟着起程。程令遐一回家,楚逸岚也就知道自己尚在人世了,必定追赶而来。不想再和他起冲突,有瓜葛,索性还是躲开的好。如今看来,真的应该带着李忻恬同行吗?
犹豫再三,还是吩咐李忻恬悄悄打点行装。
可是李显也只是个凡人,总有许多事情是他预料不倒的。
第二天程令遐上路,两个人一只狐一直送到镇外,骏马展开四蹄远去,扬起一片飞尘,直到程令遐的身影消失在笔直道路的那端,李显这才返回。走进院落的时候,发现院门敞开着,没有多加留意,跨进屋门的那一刻,他却呆住了。
脚边的小狐狸鸣叫着拽着他的裤脚,身后传来李忻恬磨牙的声音。
那悠悠然端坐在屋子正中央的人,赫然便是楚逸岚。俊郎的面容上带着熟悉的狡诈笑容,一身的明皇龙袍愈发衬托出他逼人的光华。
「总算回来了,朕等好久了。」他端起趁着主人不在不告而取的茶杯,浅饮了一口,「一进小院,葡藤满架,茶是今春新摘的绿茶,阿显你过得很惬意嘛。」
抱起狐狸,李显快步向里屋走去,经过楚逸岚身边的时候,一言未发。
这种忧喜参半,苦涩俱全的心情,又能说些什么?三年前的我,放下你,等于放过了自己;三年后的你,还是不懂得对我放手才能放过你自己的道理吗?
寻来,只能让彼此烦恼,又何必呢?
程令遐追求酒楼老板娘的时候,曾经每日正午必去酒楼用饭,一待就是几个时辰。和他的智商有着显著差别的楚逸岚,如今用的,却也是同样的笨法子。
既然是笨法子,自然不会有效。
市井中的一个女子尚且不为这无聊的牛皮糖战术所动,何况是抛开尘世,与海洋为伴的李显?
躲在柜台后面的李显暗暗想着,程令遐的热情追求持续了三年两个月又七天,楚逸岚的耐心又能持续多久呢?
并不是期待,他对自己说,只是好奇而已。
除了第一天之外,之后的日子里楚逸岚都是便装前来,门外不见一名随从。不过李显知道,数百御林军早就紧紧包围他的住处和这间与住所相连的小酒店,昼夜监视,防他脱逃。
真的不肯放了自己吗?李显冷笑,纵然没有武功,只要他想走,就无人能拦,即便是坐拥天下的楚逸岚。
扳着手指数着,楚逸岚那嬉皮笑脸的耐心仅仅维持了七天。
第七天的晚上,隐藏的侍卫现身,一排排堵在门外,换回了龙袍的楚逸岚走进屋内,一脸的威严。他说:「阿显,朕没有时间等下去了,今晚朕一定要带你回京,即便是使用武力。道歉的话,以后的日子朕再慢慢对你说吧。」
李忻恬捋起袖子,咬牙切齿:「你敢!师傅,别怕,我会保护你的。」
李显伸出一臂拦住了他。单以武功而论,现在的李忻恬未必输给楚逸岚,可是计算上屋外的御林军的话,李忻恬的话便不再可信。何况,他也不需要自己的徒弟保护。
「楚逸岚,王位我已经给你,如今你已是九五之尊,天下第一人,又何必苦苦相逼?」
「阿显,朕知道自己以前做过对不起你的事情,你要气要恨,朕都明白。事到如今,朕再巧舌如簧的说什么甜言蜜语想必你也不会再轻信。和朕走吧,这一次,朕是真心实意的。」
「我不是怀疑你的真心,也没有气你恨你。」李显洒然一笑,「和你走?然后呢?你能向宫中其它人说,从前的那个显帝其实没死吗?无非是你继续坐拥你算尽机关得来的天下,而我呢?藏身皇宫的一角,作一个没有自由的秘密情人吗?然后在你需要的时候再像颗棋子一般任你摆布?」
「你就在担心这个?朕在宫外给你建一处寓所。」
「那没什么区别。不要太贪心,占有了天下,你该知足了。」
李忻恬瞪大眼睛看看李显,又看看楚逸岚,不可置信的张大嘴。
什么爱情?什么真心?原来师傅竟和楚逸岚⋯⋯
如果不是听到李显正坚决地拒绝对方,他一定会抓狂地叫起来。可是眼前的凝重感却压得他说不出话来。
李显偏转头,躲避着楚逸岚眼中闪烁的不舍。自己变得无情了,而他却变得多情;自己用三年的时间去忘记爱情,他却用三年慢慢爱上伤害过的人。再看下去,他怕自己又会落入温柔的陷阱,做出后悔一生的决定。
「朕绝不再放你离开,阿显你是个惊才绝傲的人,普天之下,也只有朕一人才能与你匹配!」
「可是我想作的,却只是个普通人。古往今来多少英雄成白骨,是非成败转头即是空,不错,你楚逸岚的聪明才智确实不在我之下,如今更是傲视天下的天子,但是某一部分,我们太像,你把权势看的太高,我又偏偏把自由当作最重,爱情于我俩,都只能摆在次席。没有人肯让步,就因为这样,我们永远不可能在一起。所以,你的一片心意我只能敬谢不敏。走吧,楚逸岚,别逼我翻脸。」
楚逸岚闻言失笑:「翻脸?阿显你现在还有可以和我对抗的力量吗?乖乖和朕走吧,真的动起手来,朕怕伤了你的宝贝徒弟。」
李显冷笑:「三年前离开你后,我去了江南,在那里无意间得到一封信,从中发现一件天大的秘密。」
楚逸岚收起嬉皮笑脸,脸色凝重起来。
「信是你写给我大皇兄李烈,你教他借助忽儿敕国的力量篡位,帮他制定详尽的计划,还愿意提供唐门毒药。后来在我的婚宴上,无数大臣因而被毒死,而后忽儿敕国更因此强大了势力,侵入中原,揭起一场战祸。而你,既是这场战乱的幕后导演者,更是唯一的受益者。原本已被我极力打压沦为阶下囚的你,趁此机会不但翻身成为了民族英雄,日后更踏上这个帝位,对也不对?」
阴鸷的眼神笔直射向李显:「你在威胁朕?」
「既然你这么说,那就算是吧。这几年天下初定,人心思安,只要你能兢兢业业作个好皇帝,原本我是想将这个秘密永远埋藏。只是,你不该逼我,这是你自找的。」
「信呢?」
「当然不在我身边,只要你放我走,从今以后自然不会再有人看到这封信。」
楚逸岚紧紧的盯着他,似乎要用眼神在他身上穿出个洞来。时间在对视中凝滞,过了好一会,楚逸岚终于咬咬牙,道:「好,朕放你走。」
明明是自己想要的结果,李显的心却莫名的一沈。楚逸岚对他,真的爱了,却爱的还不够深。在他的心中,至高无上的仍然是那张龙椅。
回头看看一脸喜色的李忻恬,又对楚逸岚一抱拳:「多谢了,李显尚有一事相托。」
「说吧,反正朕现在也没有拒绝的余地。」
「请你带忻恬回京,妥为照料。」
「不要!」话音刚落,李忻恬已经伸展铁箍般的双臂,紧紧搂住李显。圆圆的大眼睛中闪着哀求的神色,「为什么要抛下我?」
「因为你要向我要我给不了的东西,放手吧,忻恬,跟着楚逸岚走,对你对为师都是最好的。」
「我不放!」双臂反而收得更紧。
楚逸岚一脸等着看好戏的诡笑。
李显一叹,果然还是要说出来,才能让他死心吗?
「好吧,听完我下面的话,要是你还能不放手,我便带你走。」
李忻恬不解,呆呆的望着他。
「你的父亲,也是我的二皇兄,其实都是我在位之时,派人毒杀的。」
像是被凭空而降的闪电劈到一般,李忻恬的双臂无力地垂了下来,登登后退几步,木然望着他。
「骗我的?师傅你是想甩下我,所以采用这种谎话来骗我死心,对不对?」
李显摇头:「你想想看,你父亲与我有杀母之仇,他落在我手中,我焉能放过他?」
少年的脸在一瞬间扭曲了,仇恨的目光射了出来,右拳紧紧地握了起来,指甲刺进肉中,鲜血淌了下来,一滴滴的滴落。
知道李忻恬武功了得,楚逸岚一个箭步挡在李显之前。
可是李忻恬却丝毫没有移动脚步,紧咬着苍白的下唇,似乎在用尽全身力量对抗着内心的矛盾痛苦。
「最后两个要求,帮我照顾我养的那只狐狸,然后,借我匹马吧。」李显对楚逸岚说。
提着行囊踏出房门的时候,李显没有向他们中的任何一人道再见。马鞭带着钝响落在马身上,枣红马嘶鸣着展开四蹄,尘土飞扬在身后。当四周的景物快速向后倒退的时候,身后的某个地方传来李忻恬撕心裂肺的叫喊。
「师傅--」
肯叫他声师傅,那么便是原谅了吧?
在之后的两年中,这声音时常萦绕在李显脑海中。
这一次,真的是孤身上路了⋯⋯
细细分辨,才发现在李忻恬的叫喊中,竟然掺杂着楚逸岚爽朗的笑声。
阿显还是阿显,依然走的那么潇洒,那么绝情,挥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霞。
回京后楚逸岚承认李忻恬的皇侄身份,重封为安亲王,位列众官之首。其时,程令遐的继父已入朝为官,举家迁入京城,程令遐本人却没有担任任何职位,继续他的米虫生涯。
虽然公务繁忙,每月总有几天李忻恬却都要出京,漫无目的的寻找李显的下落。他没有再次请求若离君的相助,这一次他想靠自己的力量找到师傅。
其实纵然寻到又能如何?诸如这类的问题,李忻恬从来没有想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