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尊贵如楚丞相也对猫捉老鼠的游戏感兴趣?」李显挑衅的看着他。
「由得你随便说吧,你莫担心,我素来不喜用强,自然也不会用恃强以武力迫你,离下次毒发还有一个月的时间,我且耐心等你的答复。」终于,楚逸岚退出了狭小的车厢,留下一室的静寂。只听的车外一声清脆的「出发」声传来,身下的空间又开始了晃动中的前进。李显的目光定定的落在车顶中央,不知不觉中唇边露出了恨然的笑容。等我的答复?好,楚逸岚,你耐心的等吧。我李显的性命自己会保全,何需靠出卖自尊活命。
不知不觉,李显唇边浮起冷冷一笑。以血还血,无极不用,这些幼时太傅们所教的话语又浮上心头。正所谓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李显没了武功,却决不会乖乖任人摆布折辱。
忽而,眼前浮现出楚逸岚对自己说着「一见钟情」的柔情模样。虽然明明知道那假装出来的情话中难有真心的成分,却是许多年来,第一次听到别人对他说着「喜欢」,不由得还是片刻失神。淡淡伤感,终究归于苍凉一声叹。
世事无常,人情狡诈,不过如此。除了被杀的母后,他还能从何处期翼获取一份真诚无欺的爱呢?
贪图尽快赶路,结果当晚一行人错过了宿头,只得露宿野外。马车不止一辆,楚逸岚却偏偏要挤在李显那辆车中睡。车厢虽然宽敞,可也只能刚刚容下两个成年男子并排仰卧。李显实在不想和这「脸皮功」深厚的楚逸岚挨身同睡,只得靠在车厢壁上闭目歇息。那抢了他睡觉地方的人,却毫不在乎,睡的甚是悠然,直恨的李显咬牙。
刚刚朦胧睡去,却忽然听到楚逸岚一声梦呓。侧耳倾听,叫的却是「阿离」。
「阿离⋯⋯」
他在叫的是自己?
「你为什么看不上我?当初我比不上那个男人⋯⋯如今我已权倾天下⋯⋯」
李显伸手推醒他,问道:「阿离究竟是谁?」
楚逸岚似醒非醒:「自然是你了,阿离你问这个作什么?」
李显冷笑道:「你当我是傻瓜吗?我可不记得和你有什么『当初』的往事?也不知道你比不上的那个男人是谁?」
楚逸岚一呆,随即醒悟:「我说梦话了?」他叹口气,忽然又不正经的笑道,「听我梦里叫别的男人的名字,阿离你是不是吃醋了?好生可爱。」
李显又气又怒,暗悔不该招惹这只狐狸。他索性不答,漠然闭上双眼,隔绝了所有的影像。耳边,只有楚逸岚的声音持续传来。
「静坐无聊,倒不如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谁在静坐?我是在睡觉!」
楚逸岚故意忽略了李显的回答,执意作着打扰别人入睡的乌鸦。
「从前有一个风流倜傥的少年公子,他少年英雄,又是武林世家出身,身为天下第一庄的少庄主⋯⋯」
「你就直说是你好了,何必作此惺惺之举。」李显打断他讥讽道。
「那是八年前的事情,那年我十七岁,约了几个朋友去洛阳游玩,恰逢洛阳花会,便一起去了赏花。花会上的年轻姑娘很多,花枝招展的,同去的几个朋友顾不得赏真花,左顾右盼的只顾赏人。似我这般风流人物,胭脂俗粉焉能入得我的眼?于是走开了一个人赏花。在人群中走着走着,突然被一个身影吸引了视线。熙熙攘攘的人流中,娇艳无比的牡丹花旁,那个清雅脱俗的人亭亭玉立,如同一朵秀丽典雅的白芍药,分外的醒目。我一时竟看的呆了,只是傻傻的站在原地,痴痴的望着。」
李显原以为楚逸岚又是说些无耻下流的玩笑,没想到他竟讲起了初恋故事,心中想着,不知是位什么样的女子,竟引得楚逸岚这种色狼动了爱恋之心。他突然有了兴趣,便耐心听了下去。
「看了好一会,我才突然醒悟,美人当前,此时不去亲近,更待何时?我才要走上前去,却来了一个膀阔腰圆的大汉,将手环在了美人的腰间,美人回首,轻轻柔柔报以莞尔一笑。我才知道,美人已是名花有主。」
「可是我却不肯就此死心,花会散后一路跟踪他们,想要查出美人的来历。没想到他二人都是轻功卓绝的习武之人,发现有人跟踪之后,居然毫不费力的就摆脱了我。咦,你冷笑什么?是想笑我轻功不好,还是想说我活该?」
李显答道:「我可什么都没说,这些都是你自己说的,那看来是没什么错了。」
沈浸在初恋感伤中的楚逸岚似乎没有和他逗嘴的兴致,继续着自己的故事。
「我对那超凡脱俗的美人却是一见钟情,不能死心。而后我动用枫叶山庄所有的势力,到处寻找美人的下落。皇天不负有心人,过了一个月,终于有了消息。来回报的人说,在苍岚山附近发现了他的踪迹。而且,他在山里收养了一个小男孩,每月中都有几天会到这里来。」
听到这里,李显猛地张开了眼睛,深沈的眸子中火光一闪而现。原来楚逸岚在说的人并非什么女子,而竟是他的养父,那个不知姓名不知年龄不知容貌的神秘男子!
楚逸岚的唇角绽出狡猾的笑容,冲淡了美丽的初恋故事中的感伤之情。
「于是我一边守在苍岚山下的小镇中,一边派人调查那个男孩的来历,期望从他身上知道些关于美人身份的线索。没想到我刚刚开始调查,第二天美人便主动来找我,出现在了我所住的客栈之中。他说,要我停止追查那个男孩的事情,作为回报,他愿告知我他的姓名身份。」
李显的心提了起来,多年来关于养父的疑问始终萦绕心中,如今答案终于呼之欲出了。
可是楚逸岚却在此时停了下来,蹭到李显身边,把身体紧挨着他,骄柔出一副温柔到恶心的嗓音:「阿离,你冷不冷?不如坐到我怀里来,我抱着你,这样会比较暖和。然后我再慢慢给你讲。」
李显冷然一笑,说道:「你不用吊人胃口了,你不说,我也能猜到。这人必是个当时的你惹不起也弄不到手的人物,而且你答应了他绝不泄露他的身份给任何人,对不对?」
阴谋破产,楚逸岚反而施展出『我是无赖我怕谁』厚颜功来,笑道:「不愧是吾之解语花,真是深知我心。知晓了那人的来历后,我着实懊恼颓丧了一阵子,慢慢的也就只能无奈丢开,却又不能完全死心,只能四处收集些与那人面貌相似之人,聊慰相思罢了。」
「一年前,我得到消息,当年的那个小男孩进京来了。初开始我也并没在意,直到『迎客来』酒楼一会,我才猛然发现你的眉眼俨然和他竟是如此的相似。」
李显讥笑道:「他是我养我长大之人,又不是我生身父亲,如何会相似?更何况我对自己的容貌还是有自知之明的,你这种谎话说的有什么意思?」
楚逸岚注视着李显,缓缓摇摇头:「要说容貌自然是不如他娇媚多姿,不过眉眼间确实很是相像。我听说,宠物都会像主人,难道是这个原因?」李显哼了一声,心里却在捉摸着那人的来历,问道:「阿离是不是那个人的名字?」
楚逸岚痞痞的一笑,却不答话。看他的神情,李显心中已经肯定了七八分。阿离⋯⋯离⋯⋯猛然间想起一事,脑中灵光一闪而过,难道那人就是⋯⋯
可是李显并没有把心中猜想的答案说出来,既然从楚逸岚这里得不到验证,也就没必要告知他自己的猜测。楚逸岚却并未发觉他的心思,只是继续叙述着:「初次一见,我不过为你二人容貌之相似所震。及至你来了枫叶山庄,我的眼睛便不由自主的追逐着你的身影,你和他自然有许多不同,不似他那般楚楚动人,却又有种不羁尘俗的独特。我内院之中自是不乏美丽姬妾,单说那容华公主何尝不是个绝色?待到与你相比,才发现这些昔日收藏竟是空洞得乏味,再没一人能有你这般宁静如流水,淡泊似浮云般的气质。似这样一颗散发温润光华的夜明珠,我又怎舍得放手?只是阿离你武功太好,难以强留。何况那段日子又正值鱼死网破的生死关头,我也顾不上这些,更出不得乱子。只好想办法先骗你离开,再用些手段把你弄回来。」说着,他抓起李显的右手,笑嘻嘻的放在自己胸前,「喜欢你这件事我却是真心实意,发自肺腑,绝无虚言。不信,你便来摸摸我这急速的心跳。」
「你就不能正经些。」李显挥开那只色狼之爪,冷然道,「阁下故事编够了,我也累了。我要休息,不要再来吵我。」
「难得我这般对你坦诚相待,剖心挖腹,情意绵绵⋯⋯」一口气罗列了几十个成语,楚逸岚又夸张的一叹,做出一副怨妇般的模样,才继续道,「你却还是不肯信我。」
李显侧目冷笑:「你要是和我异地而处,这么一番『深情的情话』,你信吗?」
楚逸岚却毫不在意,嘻嘻一笑:「说来说去,你还在怪我给你下毒的事。若是为讨你欢心,我本该做出一副痛心疾首状,不过今晚我既已破例和你说了这许多心里话,不妨再多说一句。怪只怪你武功太好,我放在身边怎能安心?那日『迎客来』一见,我就已知道,你不是个慕恋繁华富贵之人,对我又似是没什么好感,我这天下第一庄的少庄主未必能吸引得你自愿留在身边。」修长凤目闪过一丝狠绝狡诈之色,「偏偏我这人自小有个毛病,看上眼的东西,不择手段也要弄到手。留着你的武功,日后也是麻烦。以后你跟着我,自然吃穿不愁,无人敢欺,又要武功来作什么?」
继而,楚逸岚迅速又换上了一副调戏良家妇女的花花公子式嬉笑面孔:「我正正经经的和你说了这许多实话,你还不信么?太也让我伤心欲碎了。看在我一片痴情份上,宝贝儿,你就从了我吧。」
初开始李显还在琢磨着他破天荒的一通感情自白究竟有什么目的?这一番话中,又有几分是真?几分是假?听到最后这几句,见了他一副无赖面孔,却又忍不住勃然大怒。自己定是疯了才去听他的胡言乱语,说到底,他也不过因自己与初恋之人面貌有几分相似,图着一时新鲜,便使出下流手段弄回去玩弄些时日罢了。想及自己堂堂皇室之后,却被人当作男宠般侮辱,更觉是可忍,孰不可忍。
李显本是性情平和冲淡之人,极少发怒。只是不知为何,却每每被这楚逸岚轻易的便挑拨得怒火冲天。
第五章
一路马不停蹄,一日后便赶回了京城。路上楚逸岚自然少不了借机骚扰,李显却只是冷冷的应对,暗自筹划如何脱身。
对于楚逸岚如此急于回京,李显猜想他在朝中的地位定然仍不稳固。回京之后,他便安排李显在枫叶山庄住了下来。吃穿住用,一任最佳,加上一连数日楚逸岚都未出现,李显也乐得趁机好好享受一番。
如此过了七八日,身体已经完全复原,虽没了内力,被人家好吃好喝的养着,人反而白胖滋润了些。只是楚逸岚迟迟不曾露面,令李显不免焦躁起来。任凭他有千条万条计策,如此被人当成头猪似的圈养在屋子里,也终是无从施展。仆从们得了严令不得与李显交谈,每每李显打听起朝中形势,他们只是摇头。要他们叫楚逸岚来,又众口一词的推托说丞相事忙,要公子耐心多等几日。说着,脸上堆满暧昧笑容,倒好像李显是被冷落的小妻子一般。
这一天,阳光明媚,晴空万里。屋外的小花园鸟语花香,可是楚逸岚不准李显出屋,他只得隔了窗子远望,想象着置身其间的光景。正在遐思中,远远的一个身影躲躲藏藏的走近。靠近些,才发现那竟是程令遐。
行到离窗几尺的距离,他藏身在树后,四下看看,确定了园内无人,方才急步来到窗外。
「李兄⋯⋯」一个「兄」字吐了一半便没了声音,他微抬着头,紧咬着下唇,目光下垂,落在了窗棂上。
「怎么,有话要和我说?还是有话要和窗棂说?」
听到李显略带讥讽的口吻,他迟疑了片刻,抬起头来,一双大眼睛已经蒙上了一层水雾。倘在往日,李显早已想方设法的温言安慰,此时却定定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共处的日子就似难以散去的云雾依然笼罩心底。他的纯真,曾经是李显最美好的幻想,这一切,都已被事实残酷撕破。李显对他又是憎恨,又是伤心。想要冷言相向,见了他的面,却又居然都说不出口来。
「我⋯⋯有话要和你说。」程令遐的神情像个做错事的孩子,有些语无伦次,「我是想⋯⋯道歉的。对不起⋯⋯我也是没办法,这些都是唐老奶奶逼我做的⋯⋯不,我不是说自己没有错,我知道⋯⋯总之,我很抱歉⋯⋯」
「你没有回家吗?」李显打断了他,冷冷问道。
「家?有回去,爹很高兴看到我毫发无伤的回去,还有娘。」说道家人,程令遐有些兴高采烈起来,忽然想起什么,马上收敛了笑容,低着头继续说道,「可是我很担心你,所以我和唐老奶奶说要跟着楚丞相学做些事,她听了挺高兴,就放我来这里了。还好你没有被杀⋯⋯」
他的声音渐渐弱了下去,几不可闻。只有双唇还在不停的一张一合着,不知在说些什么。此刻落在李显眼底的他,似乎仍是当初深爱的那个人儿。对于楚逸岚的欺骗,李显可以毫不迟疑的深恶痛绝,对于他,李显却终是难以凝聚起那样的痛恨来。蓦然间,刚硬的心肠稍稍软了下来,李显放缓了口气,问道:「你又来做什么?楚逸岚叫你来打听李忻恬的行踪?」
「不是的,是我自己想来,这次我真的没有骗你。」突然,程令遐抬起头来,睁大眼睛急切的说道,「这次没有人让我来向你打听些什么,真的没有。而且我也没有告诉楚丞相你的真实身份,一点点都没有告诉过他。」
李显微微点头,这他相信,否则如今他焉有性命在?
「我向后爹要『四月丹』的解药,可是他说他没有,解药在唐老奶奶手里,我想找她去要,可是后爹不准我去。我又担心你,不知你有没有事情,就只好先来了。」
「李某竟有这般荣幸吗?那你的阿香呢?可以放下她不管吗?」李显冷笑道,带了几分试探。
「她⋯⋯」片刻失神,程令遐喃喃说道,「她嫁人了⋯⋯我离开孟陵的那段时间,她嫁人了⋯⋯唐老奶奶原本不同意我们的事情,可是她说,只要我按她的吩咐办好你的事情,回去后她就给我去提亲⋯⋯可是阿香却已经嫁与他人了,嫁到其它地方去了⋯⋯我不该骗你的,真的是⋯⋯报应⋯⋯」
「她是自愿嫁人的吗?」
「什么?」程令遐一愣。
「我是说你离开孟陵不到一月,偏偏她就在这段时间嫁人了,你不觉的时间太凑巧了吗?」忆及那位固执刚硬的唐门掌门人,李显说道,「依我看,以唐老夫人性情,她既然认为你的阿香不配嫁入唐门,就不会改变初衷。阿香于此时远嫁他乡,十之八九于她有关。」
程令遐低头默然,一时无言。许久,他抬头勉强一笑,道:「事已至此,木已成舟,还能如何?总是我们俩人没有缘分。如果当初我没有昧着良心答应唐老奶奶去骗你,或许我们还不会分开。人真的是不能做坏事,报应来的好快啊⋯⋯先说你的事吧,我想先帮你逃出去,只要是我能做的,我都会⋯⋯」
「逃?」李显截断了他的话,双手扶在窗边,抬首望着远方天空,「楚逸岚三番两次侮辱我,更下毒废了我一身武功,我岂能就这么夹着尾巴逃跑?何况四月丹之毒不解,逃出去又能如何?我不会就这么轻轻易易的一走了之。」话至此处,一时胸中豪气勃发。转眼望去,只见程令遐神色迟疑,似有话要说,便道:「你想说什么便说吧。」
「那⋯⋯我就说了。」他顿了一下,笑道,「从前你说自己做过皇帝,可我总觉得不像,我虽没见过皇帝,可总想皇帝应该是很威严的那种人,你却凡事随遇而安,随便的很。刚刚听你那几句话,倒真隐约有些皇帝的味道。可是你真的不打算离开枫叶山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