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庭走出小径来到一棵松树旁,抚著它。树皮粗糙布满摺皱,跟蝶衣的柔软漂亮醇美恰恰相反。他身体倚著树,後腰上的枪枝抵著他的背。他提起一点勇气说:「程蝶衣,我不想跟你有任何瓜葛。」
蝶衣站在小径上,斗篷半敞,原本齐整的头发被风吹乱了,刚刚这一路的行走也让他脸上有了红润。但他还是在发抖。蝶衣问:「如果你不想跟我有牵扯,那又为何跟我来这儿呢?」
「因为......」于庭耸耸肩。他自己也不清楚,只知道蝶衣如狐仙般妖媚动人,也跟他以往认识的人完全不同。他还自认既然他救了蝶衣的命,也许就有那麽一点权利有所要求,不过这是一时兴起的念头,并没认真思考过。
他看得出来蝶衣想要个答案,於是就说了:「因为我想知道为什麽你不害怕。」
蝶衣点点头彷佛这答案符合他的预期。他转过身去,斗篷扬起一阵风把地上的松针给扫出了小径外。蝶衣回头看了一眼于庭。「来看戏吧。」他说。「到时你就会知道答案。」
11
戏院里很热闹,坐满了人,墙边也站了好些人。人声鼎沸。希于庭的手指轻敲著大腿,感到焦躁不安,心里後悔不该来的。挤满了人的阴暗密闭空间让他想起那段他宁愿遗忘的记忆。
他的位子和舞台之间只隔了一排。双眼盯著台上红色布幕,纳闷还要再等多久。开场已经迟了十分钟了,不过观众却乐意等,彷佛为了程蝶衣他们心甘情愿。
坐在一旁的阿年端详著人群,彷佛在找寻朋友或者熟人。末了他开口说:「很高兴你没杀了他。要不然这里的很多人肯定会难过死的。」
于庭沉著脸一声不吭。
「不过,他是怎麽找到你的?」阿年问。身子往後靠了座。
「我不知道。」于庭看著自己戴上手套的手。戏院里头很暖和,可是他不想脱下手套。他可以感受到腰间的手枪,那熟悉的存在。但即使如此,依然无法让自己平静下来。他瞥了阿年一眼,说:「我怀疑是不是你告诉他的。既然你说你是他的戏迷......」
阿年叹了口气,毫不掩饰他的遗憾。「唉,我还巴不得可以跟他见上一面呢!他这个人非常神秘,下戏之後完全不跟他的戏迷打交道的。除非......」阿年露齿一笑。「是那些真的很亲密的戏迷,可以当他伴侣的。」
于庭眉一挑。「哦?」
「你知道的。」阿年不怀好意地笑著。
「那他干嘛跑来找我?」于庭觉得被侵犯了。
阿年翻了翻眼。「我也在想......」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于庭双手交叠在胸前,又发现自己这姿势防御心太重,於是放松少许,开始漫不经心地调整自己的手套。「他没提到我们的首次见面。」
阿年看了看四周然後靠了过去。「他完全没提起?」
于庭绞起眉心。「没有。看样子他好像是忘记这档事了。」
「或许他真的是忘了。」
「我不这麽想。你觉得呢?」
阿年摇摇头。「要不就是他并不在乎。」
「你不觉得奇怪吗?」
「在我们,或许会很奇怪。可是他跟我们不一样。」
于庭咕哝著表示同意。
「有些人天生就与众不同。」阿年笑著说。「程蝶衣就是这种人。你等著看吧。他不只是一个戏子。他是......他是演技的升华。」
于庭听出阿年的语气里充满景仰与崇拜,不禁摇摇头。「是,你说的是。」
「好吧,那我问你。如果不是为了要亲眼证实,你干嘛来这儿?」阿年问道。
于庭压低嗓子说:「是梁叔要我让他闭口。」
阿年一脸惊愕。「你的意思是......」
于庭又盯著自己的手瞧。
「不。」阿年往後靠了座,显得慌张。「你不能这麽做。」
「也许这只画眉有他的身价。」于庭小声说。
「价钱会很高的。」阿年警告地说。「我告诉过你了,他有很多有影响力的朋友......」
「那麽我得确定他的价钱能让双方都很满意。」
阿年抬手用上衣袖子抹了抹额头,斜眼看著于庭问道:「这就是你来这儿的原因?」
于庭沉默半晌,不确定接下来的回答是否会让自己後悔,末了还是开口说:「是他要我来的。」
阿年不是被吓大的,可是他现在的表情是从没有过的震惊。他嘴微张,不断眨巴著眼。「他邀请你?」
于庭看到他一脸惊讶不禁莞尔。「你该不会真的以为我会自掏腰包买两张戏票吧?」
「他请你来。」阿年细声地重复了一次,然後咯咯笑了起来。「你知道我是怎麽想的吗?我想啊他肯定是在跟你调情。」
于庭瞪了他一眼,感到尴尬。「他没有。」
「听著,你不知道......」阿年的话被一阵锣鼓声和人群呼喊声给淹没了。从红色布幕後走出几位演员。
于庭坐低了身子想要避免被发现。他不确定台上的蝶衣可以看清台下多远的地方。他心想,也许蝶衣根本就看不见他。
12
戏开演了。他知道这故事,但他发现有许多人,包括阿年,记得整出戏的文本。他们不仅跟著唱,还会做造手,口中仿念著对白,迳自在台下演了起来,时间上与台上的演员一秒不差。
他观察阿年有好几分钟,看著这样一位廉价杀手一下子模仿英勇将军的粗沉嗓子,一下子模仿美丽嫔妃的和言悦音,觉得很有趣。他想要用肘轻推阿年,示意他停止,继而体会到阿年的全情投入,如果硬是要破坏他的演出岂不残忍,於是作罢。
他想这就跟鸦片一样吧。京剧是年的鸦片,在别人是娱乐,在自己......他不知道是什麽。不过他随即坐挺了身子专心在台上的演出。
他试著要好好欣赏这出戏。台上的蝶衣看起来遥远疏离如同戏院门口的那些肖像。他无法把虞姬和那天与自己在公园里漫步的那名男子联想在一块儿。他猜想应该是蝶衣的好演技又或者是身旁的观众对蝶衣的投入所造成的。
锣鼓喧然穿耳入脑,他的头隐隐作痛。在座子上不安地扭动著身体,手搭在眉上挡掉舞台上的刺眼强光。戏服的鲜豔色彩和浓妆都让他感到不舒服。刺耳的声音让他心神紊乱,无法自制。
他又转身去看阿年,阿年对他的不自在无动於衷。于庭不禁怀疑自己是否太驽钝以致无法理解京剧。他周遭的每个人都全神贯注、眼神热切地凝视著台上的演出。他们彷佛知道整出戏的来龙去脉,知道接下来应该期待什麽。
他用手紧紧按住肚子,想要抑制内心的恐慌。无助和怒意在腹中纠结。他看著项羽,无法认同这位枭雄。戏中对於战争的描写、即将到来的溃败,都和他以往经历过的完全不同。
他闭上眼睛。锣鼓声拍手声震盪他的耳膜。汗臭味香水味扑鼻而来。整个戏院彷佛越缩越小将他紧紧包裹住,让他想起了过往。他想起在监狱的情形,想起他和他的夥伴受俘之後被打入阴暗的地窖。
他们被关在那肮脏污秽的小小地窖里足有九十七天。他每天数著日子,尝试新的事物来转移注意力,才没发疯。接连死了两个兄弟;头一个是在逃跑时受了重伤,第二个则是染病。每当地窖里开始发出刺鼻的腐烂臭味,就会有人来把尸体给拖出去。
他觉得阴暗是好的。他不想看见他的士兵崩溃的样子,或是他们指责的表情。他知道这都是自己的错。若不是因为他坚持要留下来探查敌方的巡逻队,他的部属也不会被俘。
不过他们并没有责怪他。他们没有怪罪任何人。一开始他们还会大声辱骂俘虏他们的人,或是秘密讨论逃亡计划。可是渐渐地,随著时间流逝,他们沉默了。没有吵架,没有歌唱,没有对家、对女人、对孩子的渴望。就只有沉静。
直到第五十九天,又一名士兵崩溃了。他不断朝著墙冲撞过去,厉声恸哭,发出令人心惧的哀嚎。于庭是唯一个能够站起身阻止他的人。可是那士兵一再将他推开,力气之大像是发了狂。他不断拿自己的头砸向墙壁直到头骨破裂,倒在地上。接下来又是一阵寂静。
于庭坐在角落暗自哭泣。他希望自己也有足够的勇气那样做,结束掉这悲惨的生命。可是他必须活下去。他要履行他的职责。他不能放弃。
13
当他们被释放,阳光强烈的近乎毒辣。存活下来的人走出地窖,睁大眼睛望著外头的世界,喘著粗气。他们苍白的像鬼,污秽肮脏,衣衫褴褛。前来援救的人粗暴地对待他们,毫不客气。于庭却很感谢他们的无礼态度。
前一晚才下过雨。林子里泛著一片苍翠的绿,雨水沿著叶尖滴落下来。他来到一棵有著宽大叶子的植物旁,收集叶上的雨水。他并不是要喝;他是要洗手。把叶子当毛巾用,擦拭著双手。
洗乾净以後他几乎认不得自己的手。修长、苍白、优雅,这不是一双被囚禁了三个月的军人的手。他不禁怀疑自己是否有了幻想症,那些过往的经历全都是梦,亦或只是一场戏。他越想越不明白,突然有了个念头。
他戴上了手套。然後,所有事情就变得合理起来。他知道他是谁,他来自哪里,他的下一步。
他答应过要替死去的部属带话给家人,可是终究没能做到。试著要写信,可是内心深深的挫折与内疚让他下不了笔。
他跑到上海重新开始,可是回忆如影随形。他不想再当头头了,遵守命令比下命令来的容易。他认为当个下属是不用负责任的;永远不会让别人失望。他告诉自己,这才是他喜欢的。
看著台上的演出,于庭并不认同项羽,可是他觉得自己能够了解虞姬。她的勇气让于庭感到惭愧。当她的男人犹豫不决时,她勇於作出决定。她那无私的行为让一切有了结果。
于庭断然认为项羽不是英雄,虞姬才是这出戏里真正的英雄。而英雄对自己的一言一行是负责的。
他脱去手套丢在脚边。在戏院的晦暗光线下,他的手看起来有点怪,苍白而优雅。他双手紧扣住膝盖,注视著台上。他并没有哭,只觉得被掏空了。
戏演完了,蝶衣上台接受观众的欢呼,他凝视著于庭有好一会儿。
于庭抬起赤裸的双手,鼓掌。
14
阴暗的戏院回荡著一片寂静,只剩两盏聚光灯照亮舞台。两道光束在舞台正中间交会,照射在端坐著的一名男子身上。那男子一动不动的坍在台上,戏服的裙摆散绕在身旁,宛如飘落的花瓣。
希于庭倚著台下观众席後方的大门,凝视著这画面。他不认为这是个圈套,但他宁愿慢慢来。看著人群渐渐散去只剩下台上那男子孤身一人,他走过一排排空位向光亮处靠近。
程蝶衣头也没抬地说:「你又回来了。」
于庭走到在高处的舞台边,双手搭在上头。「是的。」
「为了我麽?」
「是的。」
蝶衣抬起头,脸上的浓妆是令人分心的伪装,双眼流光溢采。「上台来。体会一下。看看从舞台上往下看的世界是怎样的。来跟我演一段戏,希于庭。」
于庭从舞台正前方慢慢走到一旁的木造短梯,他的目光从头至尾没有从蝶衣身上移开过。他带著自信爬上阶梯,可等到他的双脚真的落在舞台上时,反而犹豫了。
蝶衣依然坐在地板上,缓缓抬起娇弱的手伸向他。是召唤的手势。「到这儿来,来当我的生。」
于庭走在舞台上。灯光比他想像中来的强烈炽热,当他看到舞台下的空位,突地感到头晕目眩。他想像著稍早之前的画面:人声鼎沸、群情激动,然後他突然说了:「我不会唱。」
蝶衣眼神热烈地注视著他。「可是你会演。」
于庭点点头表示同意。一场戏:这全都只是戏,他要的也只是戏。这样的念头消除了他内心的疑虑。他把上衣甩到一旁,拿出手枪,松开保险,坚定地指著蝶衣。
「我受命要让你闭口。」
「原来如此。」蝶衣双手摆在大腿上,漫不经心地抚平绣花裙摆。「所以你要杀了我?」
「也许。除非我们可以达成协议。」枪不断在两手间交换,没戴手套拿枪的感觉很不对劲,他的掌心沁出汗来。他以为是舞台灯光的热度造成的,可是蝶衣看起来沉著冷静,即使在这样身著戏服、浓妆艳抹的状况下。
他握枪的手一紧,问:「你为什麽不怕?」
蝶衣以责备眼神看著他。「我以为你知道原因。」
于庭不答腔。他向蝶衣走了过去,直到他可以看清蝶衣戏服上的精致绣花。
蝶衣抬头注视著他。「你喜欢今晚的演出吗?」
「不喜欢。」于庭回答。
「为什麽?」
「因为不真实。」
蝶衣笑了,笑里有著体谅。「它当然是真实的。」
「整场演出中,我满脑子想到的是打仗时的情景。」于庭平淡地说。
他朝红色布幕走了几步又转过身来,来回踱著步。「如果你的这出戏是为了要让我赞扬你的歌声,那麽你是彻底的失败了。」
「恰恰相反。它成功的超乎我预期。」蝶衣抬起下巴转头看著于庭焦躁不安地来回走著。「一出戏对每个人有不同的意义。你的经验跟旁人的经验是不一样的。有的人来到这儿看到的是程蝶衣;更多的人看到的是虞姬和项羽。还有的人看穿戏的本质,直视我们想要传达的事实。」
蝶衣的表情温柔炽热,他的腔调在轻柔女性和阳刚男子之间变换著。「当你看到的不是演员而是你自己,那麽你是懂戏的。当感觉无法用言语形容,那麽你是懂戏的。当你的灵魂被撕裂、你的心碎了,你无法阻止前尘往事将你淹没......当凡此种种跟你在舞台上所看到的完美契合,那麽你是懂戏的。」
于庭停住脚。他背向无形的观众,眼凝视著前方的红色布幕。他知道蝶衣是对的,可是那不是他愿意承认的。演戏,戏院,京剧──这些都是虚伪的,不是真实人生。如果戏是真实人生的倒影,那麽他之前所过的日子岂不成了幻觉。
他要蝶衣为他所揭露出的骇人事实付出代价。于庭垂下头看著枪,发现自己的手在发抖。他猜想大概是怯场。不禁想放声大笑。
15
于庭转过身。蝶衣依然坐在聚光灯下。头饰上许许多多的小水晶反射出耀眼光芒,整个人彷佛在发光。
「那麽,」蝶衣又问了一次:「你喜欢今晚的演出吗?」
于庭面向蝶衣回答:「不喜欢。」
「为什麽?」e
于庭犹豫了半晌终究还是说了:「因为那戏太真实了。」
蝶衣目光柔和下来。他问道:「你是项羽吗?」
「不是!」于庭脱口而出,语气激烈地否认了。
蝶衣柔顺地垂下目光,双肩垮了下来,他整个人看起似乎更小更脆弱了。「真可惜。如果你是的话,那麽......虞姬可以安慰你。」
于庭觉得喉头一紧。「你的意思是?」
蝶衣偷偷看了于庭一眼。「一名妾是怎麽安慰他的男人的?」
「项羽是男子汉。我不是。」于庭挣扎著要把脑中因为蝶衣这提议给激起的画面抹掉。
「我也不是。」蝶衣直率地说了。他优雅地抬手抚摸自己的脸。「这张脸隐藏了许多事情。至少你的眼睛是诚实的。」
于庭不敢直视蝶衣的眼睛,於是他盯著头饰上闪闪发亮的水晶,问:「你想做什麽?」
蝶衣坐直了身子。「今晚,我要你当我的爱人。」他的要求清楚明白。「这是要我闭口的代价。」
于庭举起枪。「还有别的法子。」
「我的法子比较好。」
「我喜欢女人。」于庭的说法不太有说服力,打从战後他就没有享受过性爱。性爱令他害怕,这样的亲密行为要的太多,他给不起。以这种方式来拥有一个女人需要承担相当大的责任。他心想如果是跟一个男人,是怎样的感觉,是不是有所帮助,如果能让一切都过去的话......可是这念头既邪恶又恐怖,让他害怕自己是否神智不清。于庭又说了一次:「我喜欢女人。」
蝶衣从睫毛下看著于庭。「我本是美娇娥,又不是男儿郎......」他轻柔地吟诵著,仰起头,头上的水晶闪闪烁烁、叮叮作响。「在台上,我就是女人。」
「我知道你是男人。」
「我是虞姬。」
于庭哼著鼻子说。「项羽从来都配不上你。」
蝶衣笑了。他的声音娇柔,手势看起来就像美丽的妃子。「我的将军配得上我。他是勇敢的汉子,一名被遗弃的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