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客栈,青阳正等在房里,取了茶水给他斟上,这才吁出一口气,"爷去了这么久......可是打探到了什么?"
白玉堂若有所思的把玩手中杯盏,"也许会有些棘手,那人......怕是水深了点儿。"
青阳噗嗤一乐扮了个鬼脸,"爷的手段他是没见识过,要说这先礼后兵,还不是爷的拿手好戏!"
白玉堂伸指弹了弹她圆圆的大脑门,转而不咸不淡的吩咐道,"明早,递帖。"
相对其它州县,洛阳府多少算是个太平地界,城内商贾士子各守本分,似乎就连官差衙役,较之他处也少了许多。
白玉堂在潘府中厅见到了潘大年,和昨夜所看到的大体不差,潘大年将近四十的年岁,身材颀长,换了件烟色素锦长袍,举手投足略有几分飘然之态。
两人寒暄后落座,白玉堂思忖着既是有求于人,也就放了三分架子客气的说明来意,又把云瑞天生脉象失和的种种症状详加描述,直到潘大年面露难色长嘘不止。
白玉堂面色冷了几分,"潘大人可是认为白某人份属无理要求?"
潘大年拈须语焉不详的说,"白公子有所不知,家祖传下五行针这门绝技,固然是仁义为怀,可惜百年来仅动用过三次。五行针针法霸道,受针者熬不得苦且不说,单是施针前的诸多准备就有违仁和。"
"哦?"白玉堂露出不解的神色,"还请大人说明缘由。"
潘大年犯难,端起茶盏推托道,"白公子还是请回吧,恕本府无能为力。"
"那后来呢?"青阳急得团团直转,"爷后来是怎样说服那个老顽固的?"
"后来......"白玉堂叹口气,"白爷爷只好暗示,对他收藏的那卷《神农医经》很感兴趣,而且本着济世救人的心怀,五爷还要替他将此孤本发扬光大广为传播,也好让世人为他潘家供奉长生牌位,世世代代感恩念德。"
青阳噗的喷笑不停,"这招也太损了......到那时不用爷惦记,光是应付一波波的江湖宵小就够他忙活的了......"
没有接茬,白玉堂转身从桌旁的架子上取下一个木匣子,是客栈专为客人准备的各种燃香,他逐个送到鼻端闻了闻,信手挑出一片扔进燃鼎,不一会儿,袅袅清香丝丝而起,是那种幽甜不散的,三秋桂香。
好像又回去从前的五爷了,眯眯眼站在庭院中,而桂花,正满枝头。
第八章
按照潘大年的要求,第二天青阳收拾好行李,和白玉堂一起搬去了潘府,潘府和洛阳府衙仅有数墙之隔,却也僻静了不少。
五行针霸道强势,到了晚上,青阳望着白玉堂惨淡的面色,止不住泪语涟涟,"......这到底是什么狗屁治法!还要取至亲之人的纯净脉血作引......爷你还当真信得住他......"
白玉堂嘴唇动了下,戏谑的出声逗她,"青阳你也别在我跟前晃了,五爷要辟谷三日,这头一天......已经饿得要发疯了,看什么都是大肉包子烤乳猪,当心......爷把你一口给咬了......"
青阳破涕一个苦笑,欲言又止。
白玉堂想了想,又低声安慰她,"你家五爷我不是个死道学,爷我心里有数。你怪我滥信于他,其实这法子我打听了好多年,早前还在陷空岛的时候就听大嫂说起过,用法倒是丝毫不差,可惜当时只知道是潘姓所有,现在寻到正主了,还能罢手么......"
他微笑的样子这会儿并不好看,不过一夜之间,他的脸色已经憔悴了很多,眼睛里没了昔日跳动焕发的神采,就连油黑的长发也星星点点透出了枯色。
"更何况,云瑞等得,五爷心急......等不得......"
青阳不敢接话,忍了忍嗓子里的哽咽,只是温柔的笑。
三天不紧不慢的过去了,白玉堂又稍事调整了一天,这才和青阳一起离开洛阳府。
临行前得到潘大年承诺,等中秋过后云瑞到了洛阳,一定为他尽心诊治。
缓缓打马行走在树林中,郊外的天又是一番不同的景色,煦阳俯照着一草一木,空气里透着股干爽的清净味道,想着六年来的心事一夕落定,白玉堂陡然间如同失去了全部力气,浓浓如坠下云朵般的虚软绕上全身,他很想使劲的睡上一觉。
而青阳忧伤的看着他,看他眉宇眼梢都注满了笑意。
掉头返回的路途枯燥了不少,起先白玉堂还是有些精神不济,青阳也不做声,由着他想东想西的放马徐行。
第二天出了洛水河,他突然间来了精神,人也跟着凛凛生风的利落了许多,青阳看着心中暗暗欢喜,大声喊着要他慢些,可手中马鞭却一下快似一下的紧随其后。
纵马江湖快意平生,白玉堂衣带当风猎猎作响,转瞬间已和青阳错出了数个马身,晨光鹜影,那条白色的发带在风中拖出了一道长长流云。
这一口气就跑到了官路岔口,往东,是回汴梁的必经之道,而北上,就正式开始进入连绵二百里的北邙山脉。
生在苏杭,死葬北邙。
这话是特别指北邙冢墓高嵯峨,不论河山几度拱戴,北邙的山头上冢连着冢,墓压着墓,人人都想在这高山厚土中觅得一块身后之地,也因此,这里常年笼罩着一片萧杀之气,过往行人皆避之如虎。
白玉堂喝转马头,冲着遥遥落后的青阳挥手示意。
青阳气喘吁吁的赶过来,"爷你跑那么急......都快吓死我了......"
白玉堂翻身下马,重重向前跨了一大步,"看,爷我还是那么结实......伟岸,让人有安全感。"
青阳笑得眼泪都要出来了,半晌,才捂着肚子嗔怪的轻嗤一声,"爷别总把别人的好处往自个儿身上揽,别的不提,单就这三点,任青阳横看竖看,在爷身上也找不出半点儿。"
气的白玉堂笑骂不是,"丫头,你就会呛使你五爷。"
随后又左一句 "女生外向"右一句"女大不中留",直把青阳说的满面绯红连连跺脚。
两人不紧不慢的沿山脚而行,越往前走,山系嶙峋多见土石裸露,常常走着走着就断了路,诺大的山脉中虫兽绝迹。
连飞鸟都遗忘的地方。
看着半山中模糊难寻的罅径,青阳脸上浮出淡淡愁容,"爷,再往前就要步行了。"
白玉堂收缰顿马,目光投向远远一处笔直的峰顶。
翻过那座山,就踏入神鬼封印的陵山地界。
云岩袅袅,峰雾袅袅。
"青阳,就此打住吧。"
青阳很快明白了他的意思,垂头默然咬了咬嘴唇,"这是......命令么?"
"......是,还有......路上不准停,如果......"
"爷你别说了!青阳都懂,青阳绝不会成为......爷的负担......"
立在半坡上向下俯瞰,青阳小小的身影紧紧俯在马背上,头也不回的往前急冲。隔着那么远的距离,白玉堂依然能够感觉到她拼命的动作,全力以赴的让他安心。
循着来路远望,他纹丝不动。
好似满山只剩下笃笃远去的马蹄声,越来越贴近耳边,直到那个淡绿的影子渐渐化作小点,消失不见。
白玉堂笑了。
六年来没有出过鞘的剑缓缓举起,却在拔出的那一刻调转锋芒,顺手挑起了脚下一株殷红的杜鹃花。
"出来吧。"
山风朔朔。
在他身后,数十名轻甲骑士整齐的围成半弧,长剑出鞘,当中一人皂袍缁带,用一双志在必得的猎眼紧紧锁住他。
白玉堂含笑转过身来,剑上杜鹃遥遥轻送,"潘大人,一路有劳了。"
正是洛阳知府潘大年。
拱手谢了白玉堂的礼物,潘大年催马向前一步,斜眼睨着面前这个桀骜贵气的年轻人。
"白玉堂。"他点头赞赏般的慢慢陈述,"锦衣玉鼠白五爷,好打不平古怪刁钻的风流第一人,江湖上人人惧怕的手段阴狠第一人,可惜......命不久已。"
白玉堂莞尔,"莫非潘大人早早侯在此地,怕的就是你白爷爷短命?"
他这话说完,潘大年朗声大笑,"和聪明人说话就是爽快!白玉堂,本府并不想伤你,你还是乖乖听劝的好,不然......到本府的三十云骑卫手中,可由不得你横行无忌了。"
挽剑甩了个不屑的动作,白玉堂冷哼一声说,"潘大人还是省省的好,你白爷爷吃肉吃酒不吃哄,动手吧,废话忒多!"
潘大年脸上的笑容褪得干干净净,"好个不识时务的锦毛鼠!"
话音落,那三十轻甲骑士行动如一,自马背上一跃而起,形同鬼魅的静立在他面前。
白玉堂勾起嘴角,淡漠的扫了他们一眼,叩指弹了弹手上吹雪赛霜的剑身,"按沙场的规矩?"
没人回答,或者说回答他的是一个统一的迈步。
"那,一起上吧。"
下一个瞬间,白玉堂已经陷入浓云一般的包围中,三十把剑齐刷刷暴涨寒光,攻向他全身各处大穴,势如破竹。
白玉堂猛然旋身。
丁丁当当的剑器争相嘶鸣,连成一道凄厉刺耳的长啸,余音不绝。
"好身手!"
潘大年情不自禁的喊出来,目光落到白玉堂嘴角上殷红的血痕,他阴恻恻的连笑数声,"白玉堂你这又是何苦?几日前你已经被我废掉了半数经脉,你以为你还能顽抗吗?"
很快他又变了脸,这个年轻挺拔的男人对他的话置若罔闻,足不沾地神色冷锐,在浓密的包围中从容游走,仿佛他剑尖上滴落的不是鲜血,而是一朵盛开的奇花。
这是一个视生死为无物的男人,薄纱白衣在剑影血海中翻飞舞动,却好似纤尘不染的令人为之心颤。
他迫不及待的想提前看到结局,想看到这个人如何能接连挑下三十名身手不凡的云骑卫。
第九章
陵山绝顶,一指擎峰。
展昭气定神闲拔出剑,那条浅浅镌刻在剑身上的龙纹铮铮欲呼啸破出,剑峰汇聚之处,银色流光刺得郝连鹏眯起了双目。
郝连鹏内心有些惊讶。
他原不把这个凡人放在眼里,六年前初初交手的时候,展昭并没有显露出有别于常人的资质,不过是更加执著了点,完全不懂得适时退让,这些在郝连鹏看来,反而是一种可以利用的缺陷,而且,他也确实做到了。
但是出乎他意料的是,眼前展昭微垂着一双眼睫,脸部线条平和的近乎从容,不再是当年那付大敌在前的凌厉戒备,这让他看起来更像是一名温文执笔的儒士,气宇优柔的令人难以生出杀意。
毫无疑问的,这人在他闭关修养的数年中,已逐渐蜕变成能与之抗衡的对手。
他还执意要毁掉眼前这个有着清浅冷意的年轻人么......
垂手撩了撩被风摆起的道袍,郝连鹏的感觉越发茫然起来。
他不记得在此修行了几百年。
陵山上没有日出日息,这里常年弥漫的,只是像大雨哗哗落下泛起的大片湿气,人站在其中,登时就有种洪荒混沌的远古之感。
这许多年来陵山界绝少有外人踏入,能够生存下来的,都是他手中所掌管的游离于三界之外的散魂残魄。
地府接收不了的,被活着的亲人驱赶容不下的,还有那种不甘心世世枉死的。
云涛雾海,苍穹变幻,也遮不去这份怨恚深重。
连天地都奈何不了他。e
想了想,他又屈指在胸前结了一个大法印,惬意的望着对方。
展昭一下子抬起眼睫。
郝连鹏先是看到一双纯黑的眼仁。
那里面干干净净的,清水一样闪动着异常深冷的神采,只是间中好像隔了无数道翰远的恒河,空芜的找不出半分波动。
四周仍然是浑沌的如同水雾,衬的那双眼睛黑的更黑,越发的看不到底,郝连鹏心中杀意陡起。
展昭对他的骤然提气视若无睹,他脚下是一块底部半圆的大石砾,岁月风沙的打磨让它早已摇摇欲坠,站在上面,非要贯注全部脚力才能不受影响。
郝连鹏身在半空,淡青色的袍袖无声无息拂向对面,一股浑厚的内力直直迫到展昭身前。
巨阙破空之声长啸,展昭身形飘然后退数尺,瞬间化极静为极动,径向他身侧施施然斜掠而去,剑峰带着一缕淡淡寒芒,直搠向郝连鹏眉心的火焰处。
冷冷睨了眼近在咫尺的寒光,郝连鹏右手连吐数个大掌印,硬生生要煞住对方雪亮的剑尖。
回臂收剑,展昭脚尖在石砾上微微点了一记,整个身体凌空倒起,巨阙反手一弹,灌注了全身真气的剑势破出结印,稳稳点在了郝连鹏前胸。
这一纵一起未见丝毫停顿速度极快,那块松动的石砾只是轻微的转动了寸许,展昭已经再次把它定在脚下。
身形晃了晃,郝连鹏来不及撤回法力,手腕上被剑气割开一道殷红的血口,裸露出青色的脉筋突突直跳。
"这就是你闯入陵山的目的?"
被撕开的伤口仿佛浸入了周围弥漫的寒气,鲜血登时就大颗大颗的渗出来,蜇的他连声音也透出些许阴冷,"为了白玉堂?!"
展昭垂眼看了看他的手腕,手中的剑又向他胸口进了一分,"放了他!"
郝连鹏微微一怔,不顾展昭眼中的坚持,勾起嘴角恶意的说道,"放了他又能如何?还不是一个......死!"
他把最后一个字咬得极轻极长,展昭脸上露出难得一见的冷厉,"住口!"
就这么两个字,郝连鹏突然觉得这人全身散发出巨大的冰冻气息,面对着他,自己似乎连喘口气都做不到。
不过是个凡人而而,若非六年前他被欧阳韵怡伤了百年道行,今日又怎会沦落到被人一剑破了元气的局面?
恐怕这一次,就算抽干他白玉堂全身的血重新炼出培元丹,也补不回失去的法力了。
六年前......
郝连鹏皱了皱眉头,缓缓把受伤的手腕举起来,声音极轻的说了一句,"是不是和当初很像啊......"
这话问的是没头没尾,展昭却好像突然愣住了一般,恍惚中撤了剑慢慢答道,"是啊,可也差了很多,那会儿流了......很多很多血......"
他原本森冷的目光中透射出一缕温柔,却也凄苦的令人心颤,郝连鹏自己也不由得暗吃一惊,心口闷闷得又有些松软,方才想好的话题被扰得一团纷乱。
山顶上极静,展昭慢慢平缓下来自己的呼吸,这短短一刻,他经历了从未有过的迷惘、闪躲、恐慌还有心痛,他怕......
一时既害怕郝连鹏说出某些不堪的过往,虽然那些事情已经隐隐约约的在他脑海中成形,一时又盼望着能想起那段被抹去的记忆,似乎心里有个声音告诉自己,这次是唯一的一次机会,错过了,怕是从此再不能和白玉堂......重来。
他从包大人胸口抽出了巨阙......
身旁有一团蓬蓬血雾,之后他一脚踢开了阻在路上的尸体,那人......似乎是赵虎。
展昭!展昭你醒醒啊,我是白玉堂!
白色的......一双焦急哀恸的眼眸......
不想听不能听,他走过去,用了全身力气出掌,把那双令他心神不宁的眼睛击飞......
那人死死绊住他的腿,他转头往下看。
红红的,大口大口的正从半开合的口中涌出来,污染了......那一身雪白......
碍眼......
他不加思索的垂下剑尖,手腕间几个抖动,那人身上......便只剩下片缕敝体......
还有一道道深浅不一的剑痕。
后来他索性把剑往地上一掷,蹲下去仔细认真的观赏,又好像......抱了那人一遍遍的替他擦拭......
还是那双哀恸的眼睛,只是到后来,绽放出的还有另一种像极了被水湿透的光华。
斯情斯景,熟悉的就仿佛不曾遗失过,到底这中间......还发生了什么事情?
他长吁出一口气,心里头依然是深一阵浅一阵的在跳,直到郝连鹏出声唤他。
"展昭?"
不经意的"嗯"了一声,他正眼看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