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起太后那双敏锐沧桑的眼睛,曾经也是如此美丽纯净,如今却只剩下尊严与死寂,即使敏锐,却无关灵魂的归宿。
"光的童年和少年,只有我是一直陪伴着他。即使作为皇子,距离权势斗争近在咫尺,可光却一直保存着粲然的微笑,虽然那微笑总让我觉得心痛。不知从哪天开始,我早已下定决心,无论如何,我都会留在他的身边。而他的身边,也只有我。"
她静静地叙述着她和光的往事,然而我却凝神细听,只贪婪地想知道有关光的一切。
她忽然抬起头,"你知道那种被岁月烙印的情感吗?你知道那种年少时第一眼就认定的梦想吗?你知道那种忽然发现真相的心底巨大空洞吗?那是光阴永远也无法填满的空缺......却是光阴留给我的最大馈赠。这一生一世,我只属于他。"
"即使他永远也不会再如儿时那样回头看我一眼。"
她仰头,泪水悄然划落的痕迹,碎裂了一地,碰响了尘嚣......
我忽然说:"你是值得光珍惜的好女子。"这话出自我的真心。
"可惜值得与否,并不在我。"
"郡主,请允诺我一件事。"
她仰头微笑:"是离开光吗?"
"不,请留在他的身边。虽然我,并没有这个资格。"
她猝地回头看我,风中她的眼睛犹如绚烂的烟花般寂寞:"你在同情我。"
我无言。这个女子是如此聪慧,聪慧得无须我多此一言。只是我,惟一能托付的人,竟只有她。
此后的光阴,在流逝的烟尘里渐渐寂灭。然而宫里早以开始了大婚的准备,毕竟是数年来难得的盛典,更是新皇登基后成人的标志。不知何时,到处已是繁华似锦,张灯点彩,耀眼眩目的红色,却不再灼痛我的灵魂,也许它早已失落在何处,寂寂地从半空眺望着这喧嚷的人世。
光,你就要迎娶你的新娘,可惜却不是我。
"亮,你的萧,吹得真好。......"
"亮,我喜欢的人,是你。......"
"亮,永远留在我的身边。......"
"亮......亮......为什么要离开?为什么......"
我猛地从梦中惊醒,光的眼神里,浮沉着岁月染浸的哀痛,就连我的心,也能感应到隐隐的决裂的伤口,从此泛滥,再无愈合......
光,你身边,总会有一个人,可惜,终究不是我。
"主子,您最近心痛愈加频繁了......您怎么还坐在木芙蓉树下,风这么大,您也要爱惜自己啊......"霖清来到我的身边,为我披上了外衫。
我微微一笑,示意他不必太过担忧。究竟是为什么呢?也许是知道了前方终是末路,终是奢望,反而却不再纠结。
"皇上也真是的,竟然这么久都不来探望您......难道他真的为了大婚要抛弃您吗?......"霖清愤愤地不平。
"霖清。"我轻声警告,"皇上的事不是我们所能多嘴的。"
"可是皇上看主子您的时候,眼神是多么眷恋......怎么可能这么快就移情别恋......"
我仰头望着浮云缓缓飘过的天空:"这个世界,原本就是如此不公平。"
其实是意料之中的事,想必太后也一定有所策略,才能逼迫光无法脱身,也许直到大婚那天,光都不会再出现......看得清,却阻止不了疼痛日复一日地蔓延......痛得我都能从回忆中醒来......
有时我想,这心痛,征兆的也许是这份情的命运。如果能忘掉,也许就能自然痊愈。可惜,即使痛,我也要坚定决绝地继续永恒地爱着,没有终点......
也许我会这样地死去吧......我嘲弄地想着,并非不爱惜自己,如果可以,我愿意用一生,用尽可能绵延的生命,去铭记曾经的短暂。我,并不愿就这样死去,即使孤独一生,却也能肆意地思念......这也是幸福吧......
幸福。光,你曾许诺给我的,其实,你早就给我了,不是吗?
能与你相爱,就是我,这一生,最大,最大的幸福......
"塔矢君真是看得透彻。"身后忽然响起桀骜的话语,我微微有些诧异。回头,远处站着的火红色头发的人,冷冷地远望着我。即使在缤纷的春天,那簇火红永远衬托出不羁的眼神,任谁也无法轻易地抹去记忆。
"宁王驾临陋阁,亮不甚荣幸。"我谦卑地请安。
永夏嘴角的笑容似笑非笑,目光嘲弄地注视着我,然而这种目光并没有让我心生怯意。也许,我已猜出了他的来意。
"光大婚,塔矢君怎么还是一点都不在意?还是,你根本就不爱光?......"
"恐怕该在意的是宁王吧......"我忽然打断了永夏的话。
他冷然,不羁的声音也为之收敛了一份气势:"塔矢此话从何而来?......"
我抬头,对上了永夏的目光,平静地说:"不过是陈述一个事实。陈述宁王爱着皇上的事实罢了......"
永夏突然上前,一双手从半空刹那间伸出,攫紧了我的下巴,我不堪压迫的力量,这样被牢牢地扣住在木芙蓉树干上,粗糙的树皮甚至磨破了我的肌肤,但我只是淡淡的,无视永夏喷薄而出的惊怒......
"宁王何必盛怒?其实,宁王又是为何而来呢?为亮,还是为光?"
"你何时明了的?"
我微笑:"恐怕只有光才会误认为宁王是喜欢明明郡主的吧......强压抑着的,忌妒中的刹那失落,愤怒中的无限温柔,只有在心爱的人面前才会不自觉地流露......可光竟然迟钝到没有察觉......"
"光根本没有这么迟钝......"永夏忽然低低地发出一声叹息,这声叹息,仿佛震撼到了我心里最柔软的角落,"不过是因为他的眼神,永远被另一个人给占据着......这么久,这么早,我已经追不上了......"
追不上了......永夏这么说的时候,晚霞正好将余辉撒落下来,映照着他依旧灿烂的头发上,却是触目惊心的猩红......
我惊异地抬头,无法理解永夏话中的含义:"宁王又是何意......?"
永夏松开了我,"你自然是忘记了吧?十年前,你曾进宫,与光相遇。"
我的思绪瞬间清晰,但又模糊得无法靠近......十年前,我曾进宫过?也曾遇见过光?为什么,为什么我完全没有印象?
"我为什么要进宫?"
"因为绪方要软禁你,来牵制你的父亲......那时候,你父亲已与他决裂......"
我想起太后曾叙述到的往事,原来竟还有掩藏......
"那我怎么又会忘记光?"
永夏长叹一声,"你救了濒临死亡的光,却因此染上严重的风寒......据说你连续昏迷了七天七夜,直到你醒来,却失去了所有的记忆......"
我怔怔地听着这些尘封的往事,却仿佛不是在说我自己......这些往事,真的发生过吗?真的是在我身上发生的吗?然而一切终于在真相暴露之后,完美地契合在了一起......
"当时我并不知道你和光是怎样相识的,但是你昏迷的那段时间,光在每一个深夜独自一人,久久伫立在风中,我不知道他在等待什么,在想什么,似木偶一般......"
"你复苏以后,却听说你失去了所有记忆,光也在那时候开始,悄悄改变......曾经最纯真灿烂的他,静静地谋划了一切,包括除去与他竞争皇位的多个兄弟,招罗了一派支持他的重臣......光,曾经是那么单纯的人,那么厌恶权力和皇位,却为了什么重要的东西,不顾一切地去追求它们......"
永夏忽然停住了,沉寂良久才说:"经过那么多年,我终于无法继续欺瞒自己,从年少开始,光就是我生命里的第一束阳光,我怎么会不爱他?一如明明一样,光就是那么明媚,又是明媚得如是忧伤......爱,更是情不自禁......但,终究不是我......"
终究不是我......终究不是我......我仰起头,春天是充满希望的,但是希望却是建筑在冬季的生命的消逝与冰封的死寂之上......遥远的嚣空,光芒从浮云的漏缝里无情地抖落下来,那个庞大得耗尽一切力量燃烧着的生命,此刻在我眼里辉煌却孤独得孑然一身......灼目的阳光刺痛了我的双眼,这又是谁的错?谁都没有错。
可究竟是哪里错了?哪里错了呢......于是我们犹如陌路的人,悄无声息地,就此擦肩而过......
第九章
那一天,终是按时来临......整个风月城,为此一改往日的阴晦晶莹,染上了喜庆的红色......朱红,绯红,深红,玫红......仿佛是一夜之间,世界的一切不同亮色的红色,都挤进了我的视眼,使我猝不及防......
只是在这所有的喧嚣中,我都是注定被人遗忘的一隅......想来也是,谅谁都会以为,我不过是皇上厌倦的一个玩具......人走茶凉,尘寰,终是现实得很......
其实这样也好,我依旧身着月白长袍,送来喜庆大婚的红衣被扔在一边没有动过,霖清也只是慌乱了一下子便也自然地接受......毕竟浅悠阁,距离大婚的流鸿宫,实在太遥远了......遥远得无法想象它们的差距是如此悬殊......
所有的嚣嚷,都被这里的沉寂远远地隔开......我一如往常地吹箫,吟诗,品茶,或百无聊赖地沉思冥想......除了偶而会传来的锣鼓声响,今天,完全是个平凡之极的日子。
然而总是有什么会改变了......他将要为另一个人穿喜服,拜天地,将要给另一个人掀喜帕,饮交杯,和另一个人......我无法阻止自己不这么想......原以为自己明白了,就能坦然,现在才知道,悬想与真实,永远不能划上等号。
这是一种深入骨髓的疼痛,是一份光阴积淀的沉重,是一抹在眼中渐渐熄灭的火星,即将使最后的光亮彻底湮没在黑暗当中,终是绝望又不甘,寂寞又无望的指间流沙......
"主子,您休息吧......已经这么晚了......"霖清今天格外地谨慎言语。
我却只是问,"霖清,现在典礼应该结束了吧?"这是我今天第一次提及光的大婚。
"照祖例来说,应该如此的。"霖清这么说。
是啊,应该结束了。在我不知道的某个时刻,光携着他的新娘步入喜堂......没有亲眼目睹,这对我来说,也许真是如释重负......
光......我多么想轻声地呼唤着你的名字,可你在哪里?是在喧闹辉煌的宫廷中,还是在觥筹交错的酒席间,或是在娇羞盛装的新娘旁呢?......
光......光......光......你在哪里......为什么,为什么我的视眼刹那模糊了,有着挥之不去的潮湿的气息,连你的面容,都辨不分明......
光......光......光......我太奢望了吗?即使此时此刻,我更是渴望着你的温暖......却永远是遥不可及的,彻骨的寒冷......
淅沥声音,起初是零落的簌簌,再后是渐频的节奏,夜色苍茫中我凭依着微茫的烛光,怔怔地凝望着窗外......我究竟再不舍着什么?难道我还在眷恋着什么,不甘着什么?漂泊的心,注定是要漂泊......
"相爱,并非要在当下相守......"太后这么对我说的时候,我已明了一切,在今日终要做个了断。
"如果一切尽如人意......"如果一切尽如人意......又何来妥协和退让?尽管是许诺,但只有我知道,这个许诺是飘渺得多么虚幻而不真切......我必须等待?我又怎能甘愿等待?
落子无悔,今日的选择,即使会后悔,我也无从而去,无从回头......好像这么久以来,从来没有我真正地做过一次选择,那就让这一次,成为我今生今世的归宿吧......
我要为我自己选择。为我,同样也是为他。
"轰隆--"春雷乍起,刹那间响彻大地,一道闪光从九重云霄斜劈下来,映照了窗外寂寞僵直的身影--我不经意地瞥过,忽然心头剧烈地跳动,急忙跑去,拉开门扉......
"光......"我站在台阶上,泪水混着枯涩的雨水,从眼角倾泻而下,然而我不再留意任何事物,任何声响,我的眼里,只有他......
他依旧那么干净而明媚地伫立在那里,我知道,在一身绯红的喜服里分外地夺目......然而他只是伫立着,苍白得惊人的脸色,迷惘得空荡的双眸,他没有表情,却是一直在注视着我......一身的喜服早已湿透,绯红也变得晦暗而苍茫......
我一步步地向他走去,每一步都是那么艰难,好似要尽力拉近我们之间被隔开的整个尘世,我踩着泥泞的水花,碰触到了他滚烫的手。
我微笑着把手心合着他的手心,然后,紧紧地拥抱住了他......
光仿佛忽然间整个躯体猛然震动了下,似乎想挣脱我,我却愈加牢牢地环住了他,因为我知道,这是最后一次,最后一次了......
良久,光沙哑的声音突破我们分离的多少个日夜,在我耳畔响起:
"亮......"我的泪禁不住地掉落,终于明白,我是多么渴望着他亲切而真实地呼唤着我的名字。呼唤着,就好像撩拨了所有柔和的回忆,弥漫着芬芳的气息......
"我在......"我哽咽着,无法言语地,尽力想要说些什么,"我在,光......"
"亮,对不起......对不起......"泪水,或者是雨水?真正地湮没了我的视野,我狠狠地闭上了眼睛,心就像被撕开一般,任悲伤逆流。
对不起......对不起......他如是喃语,就像要追回我们逝去的时光。
但是啊,光,时光,是追不回来的,知道么?我们,不再是当时的我们。
然而,你依旧是原来的你:而我,同样是原来的我。
如果两条曾经交错的线,是那么竭尽全力地接触在一起,但是一旦离别,便会越来越远,越来越远......不知是曾经的挨近更加温暖,还是此后的分离更加无奈......
梦中......未必......再相逢......尘寰......久别......不成悲......
我摸索着吻上他的脖颈,蜿蜒而上,他似乎诧异于我的主动,却没有动弹......
先是面颊,他的面颊如是冰凉......
再是眉角,他的眉角如是怅惘......
再是眼睛,他的眼睛如是黯淡......
最后是唇,他的躯体如是冰冷,双唇却是如此温暖......纠缠的瞬间,连呼吸也在渐渐被夺取,近乎窒息的我们,也许注定要这样无望而激烈地缠绵中寻觅最真实的彼此。
什么时候,我们已经步入了烛火飘摇的屋内?
什么时候,我们已经褪去了桎梏枷锁的衣杉?
什么时候,他的吻变得如此浓烈而渴望,枯涩而炽热?
什么时候,我惟一能做的,就是同样浓烈而渴望,枯涩而炽热地回吻着他?
什么时候,一种奇特的悲欣交集的感觉,近乎揉碎了我的肝肠......充盈的最高潮,我却再清醒不过地,落下最后一滴泪......
从缠绵而无尽的幽欢中,我听见自己的坚定的声音:
"光,放我走吧。"
这便是我的决定。我为我,为他的未来,做的选择。
烛火忽然灭了,周围一片寂静,恍若刚才的一切,只是梦境,只是飘渺得不切实际的梦......闪电霹雳地飞逝而过,随即响起了震撼人心的雷声......
寂静的黑暗里,光没有言语,攥住我的手,不停地颤抖,却愈加牢固......
直到漫长得我都无法想象的最终,光的声音,如此地清澈微弱。
"我答应你。亮。"
刹那间,悲喜已经不明。蓦然空廓的思绪,纷飞着徐徐落下。
恋尘湖边,他微笑地听我吹箫的样子。
芙蓉树下,他温柔地拨去花瓣的样子。
梦澈宫中,他执着地喷涌怒意的样子。
他平静地说,"那场交易,不算数的。"
他轻轻地说,"你果真忘记一切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