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串"嗒嗒"蹄声近前,被巡逻的拦下。马背上是一个黑衣人,在黑暗里模模糊糊,说是京城方面八百里加急的密函。巡逻兵闻得是京城的密函到来,立即领路。
这会儿,傅恒还坐在帐中细究着金川的地势地貌。户部尚书达勒党阿已经劝过一回要他歇下,奈何傅恒充耳不闻,只得在包裹里翻出那件白狐领子的大氅给他披上。达清阿按剑站在一边久了,手脚渐渐麻木,活动几下身子后叨咕:"这两个小王八蛋,烧壶开水也要这么久。两位大人,我到外头催开水去,你们当心点。"出去时又叮嘱守在帐门外的两个手下提点神。
他前脚才走,双层毛毯子缝就的垂帘下摆还在轻微地摆动着,外边有人禀道:"大人,八百里加急。"
傅恒叫人进来。
一只手将垂帘撩开,寒风呼呼灌进来。送信人披着件黑色斗篷,斗篷把大半的脸都遮住了,眼睛隐在阴影中一片黑暗,只见得他抿着嘴,一步步走向前。
见情形不对头,达勒党阿忽的上前,伸手拦住,"把密函给我。"
"算了,只是个送信的,让他进前递过来吧。"傅恒放下手上的地图,抬头看着送信人,看着他一步步上前,半躬着身子把密函递出来。傅恒伸手接过,灯下正正瞧明白这人的肤色,不由得嘴角微弯起来,边拆信,边对他微微笑道:"一路辛苦,你先坐一下,正好等会儿就有热开水了。"
当然,来人是不会坐的,不敢越了规矩,退开在五步之外,垂着双手。
傅恒也不去理他,从信封里掏出两封信,一份是千篇一律的勉词,一份只有二十来个字,傅恒看过后笑了一下,莫名的窝心。他把只有二十几字的信揉作一团,压在两掌心里片刻,略一思索,又摊平了,放到灯火上点着,看着它慢慢变成灰烬。
尚书对这事已是见怪不怪,那个送信的愣了愣,重又打量着他。
这个人就是傅恒,皇帝跟前的大红人,权倾朝野的国舅爷?他是信,又是不信。
他这身温雅谦和中透着威严的气度,与传言极相像,还真没几个人能学得。不是傅恒又是谁?
只是,万万没有想到,这个手握兵权的国舅爷竟如此年轻,尤其他有一双为官者绝少会有的眼睛,干净,清澈。他真的是傅恒?
此时,傅恒正用他这双眼睛盯着黑衣人。听到帐篷外的脚步声,傅恒笑了笑,用审视的目光盯着他,"你是不是忘记了什么东西?皇上在密函里交代......"
话还未完,一道寒光飞射过来,直逼着傅恒的心口。
是一把匕首,薄而锋利。
"快......"
达勒党阿面色大变,快字还含在嘴里,匕首已到了傅恒胸前。
第 12 章
傅恒捂着心口,匕首穿过他的指缝钉在那里。余下不长不短的清漆木柄,在灯火下反射出冰冷光芒。
一下子,达勒党阿只觉得掉进冰窟窿里,浑身发着恶寒,僵得连话都说不出来。
侍卫达清阿提着开水返回,掀开帐门见此情形,手里的铜茶壶掉到地上,开水滋滋渗进土中。"傅中堂!"他惨白着脸大叫一声,即刻反应过来,拨剑便往刺客奔去。
听到异常的叫声,帐外的守卫也抽剑闯入,户部尚书也清醒过来,急道:"快救中堂,中堂您可要撑住......"跌跌撞撞走到傅恒身侧去扶持他。
傅恒没见回话也不见动作,好似没有知觉,一脸平静地看着黑衣人。黑衣人非常年轻,却一身沉稳,也是瞧着傅恒,对身侧刺过来的剑浑如不察,极是坦荡。
难不成是得手之后,死亦无憾?
"住手。"
不轻不重的声音,极平静,极熟悉。拔剑在手的守卫等人俱是定住,瞧着傅恒。
傅恒不似他们想像中受了重伤的样子,若无其事地拔出匕首,把在手里反复玩着。抬头,却对上那人冷漠的目光,不禁微微一笑。
众人皆被这一变故搅懵了,细看傅恒的胸前,一丝儿血迹都不见,连大氅也不见破损。不由得面面相觑,莫不是傅中堂的大氅还能刀枪不入?
"傅中堂,您没事儿?您真没事儿?"这位大内侍卫一迭声地问,想要护在傅恒身前,又想刺客就在眼前,还是剑架他脖子上实在些。那刺客斜瞥了眼搁在颈上的剑刃,只是挑了挑眉,不作声。
"我没事儿,达清阿,收剑。其他人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可是......"
傅恒齐整一下衣襟,从容坐下来,与黑衣人面对面,"他不是刺客。"
黑衣人这才笑了笑,"素闻傅中堂心细如发,却不知我是哪里露了破绽?"
这人不是刺客?几个卫士更是疑惑,眼前的一切到底是怎生回事?
"你把外露的肤色抹黑扮作藏民模样,却是大逆常理。如今朝廷正与大金川作战,慢说是机密信函,便是普普通通的民信,沿途上也容不得藏民沾手。你进来时我便觉得事有蹊跷,藏民有挂绿松石红玛瑙骨头项链的习俗,你却戴着半边玉璧;至你递函之时,不小心露出一段异于肤色的臂肉,便可断定你并非藏民,至少不会是莎罗奔派来的人。"
傅恒这般肯定的话引得黑衣人摇头,冷笑,"只凭这些,傅中堂便作如此断定?怎不见得我就是莎罗奔派来的汉人刺客,眼下这番打扮不过是迷惑你而已呢?"
"我先前是不知道你为何人派遣而来,但现在么,可以确定你不会是莎罗奔派的人。"傅恒说的越发肯定。搓几下渐渐发冷的手指头,拢进袖里取暖,一边挺了挺微酸的脊梁骨,肩头没那么绷紧了。傅恒继续道:"莎罗奔是个聪明人。在金川这块小小的土地上,朝廷竟然屡战屡败,颜面扫尽,前边庆复张广泗讷亲因这场战争或处斩或获罪,已然激得龙颜大怒,若然连我这个还未到任的经略都在半途被刺,朝廷只会愈发地视金川如死敌,也愈发地下狠心要扫平金川。不敢说是倾国之力,却也绝不会再留着金川来闹心。而莎罗奔与朝廷对抗几年下来,炮弹粮饷已经所剩不多,兵力只怕也已减弱。他要的是金川相对独立的政权,而不是毁掉金川自取灭亡。他得算计算计,自会打探我的过去,发现我只是个毫无功绩的国舅爷后,他是不会把我放在心上的,也就没必要派人来刺杀。反过来说,就算我能打赢这场仗,他也可以请降,至少得以保全性命,以后可以东西再起。若然杀我,无异是在朝廷的脸上重重踩上一脚,逼着朝廷非把金川给剿平了,把他自己推进一条死路,莎罗奔不会这么做。"
"即便如此,我也可以是别人派来的刺客,傅中堂倒是镇定自若,毫无惧色,在下佩服!"
"是怡亲王吧?"
傅恒突然的一句,不只那些守卫愣住,便是黑衣人也怔愣一下。
怡亲王弘晓,世袭爵位,乾隆初期深得圣宠,与傅恒私交不错。乾隆三年至七年管理藩院、造办处、任都统,祭陵时多次以留守亲王身份总理事务。十余年来新帝的政基已稳固下来,得以打压旧臣朋党,也就不再忌惮怡亲王府,慢慢便收回了弘晓的权务。弘晓深得乃父之风,宠辱不惊,如今在府里养花逗鸟,偶尔到傅恒府上小坐,倒也自得乐趣。
黑衣人目不转睛地看着傅恒,好一会儿,笑了笑,"怡亲王与你相交甚厚,怎又会派人行刺?傅中堂到要给在下解惑了。"
傅恒对着他锐利的目光,也将他上下好一番打量,身材算不上高大,站在那里透着一股子由内而外的力量,想必是江湖中的高手。举起匕首到胸前,低头,另一只手掌抵在尖上,用力一按。
尚书与侍卫不及阻止,脸色发青,不敢相信傅中堂竟做出自残之举。但眨眼,又觉不对,那匕首是短了一截,却不见穿透傅中堂的手背,也不见一滴血迹。
"用锡匕来行刺,倒是头一回遇着。"傅恒晃了晃手中的凶器,果真软软的搭拉着。把它丢在桌案上,抬头看黑衣人,"大侠想必是怡亲王结识的江湖高手,置疑傅恒的带兵能力,故来试探的吧?"
黑衣人只是笑:"我要试探便试探,怎又扯上怡亲王?"
"问心。"指指心口,傅恒站起身走向黑衣人。黑衣人站着不动,静静看着个头与自己不相上下的年轻中堂,等着他的解释,却看他微微一笑,如冬日的阳光,暖中渗着冷意。"我曾经用这个刺过弘晓,"顺着手指指处,是桌上仍闪着寒光的锡匕,傅恒的目光渐渐变得幽冷,"他说活着没意思,我掏出这玩意儿,二话不说就朝他刺去。后来他说,这一招真灵,出其不意,以为自己就要死了,在那一瞬间所想的无异就是心底里最深的愿望。管这叫‘问心',是他取的名,他说总有一天我也用得着。想必你在他面前提过你的疑虑,是以叫你来试探这一遭吧?"
黑衣人仿佛没有听到傅恒的话,只是愣在那,怡亲王竟然曾落寞到厌倦尘世?片刻回神过来,他才朝傅恒抱拳揖首,正式行了个礼,"傅中堂果真心思缜密,冷静过人,在这短短的突发一刻就能洞悉根底,着实令人叹服。"
"大侠过誉,我也只是推测而已,并无十足把握。"
"大侠不敢当,在下李映,湖北孝感人氏。久仰傅中堂威名,今日一见果真风采不凡。"
阿谀奉承的话傅恒听得多了,明白眼前的人发自肺腑,也只是客气道:"哪里哪里,李兄弟才是一代高手,神采非凡。"
尚书与侍卫们具是忍着笑意,把嘴抿得死紧以免笑出声来。
年轻人一下怔住,受不得这般酸腐,挠着头皮干笑:"不敢当,不敢当。我还没跟您请罪呢,适才多有冒犯,还望傅中堂大人大量,饶了在下这回。"
傅恒本就不曾放在心上,听他说的有趣,不禁笑问:"那么,李兄弟试也试过了,可还认为我带不动兵马?"
"不,不,傅中堂在关系身家性命时尚且能处惊不变,指挥兵马自能游刃有余。"
"好听的话就不必说了,到了战场上,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傅恒朝他摊开手,"弘晓的信呢?他应该有话要跟我说。"
"连这也知道了?"年轻人算是服了他,打腰带里掏出折了两折的信,双手递到傅恒手上,道:"怡亲王曾说,不管是谁,日子一久,但凡真正认识傅恒之后,便会不由自主地折服于他过人的才智与决断,甘心为其效命。我只当他是谨言慎行,说的是恭维话,如今看来却是我多疑了。"
"他堂堂一个亲王,我只是旗下人,何用恭维我来着。那是他的客气话,你别当真。"信并未封口,可见弘晓极信任这个人,傅恒不由再看他一眼。那个年轻人朝他灿烂一笑。傅恒唤人:"达清阿,时候不早了,你带李兄弟到你的帐中休息一宿。明天一早就得拔营赶路,你们也都去歇着。"回转身,在灯下看起信来。
皇上竟然要把老怡亲王府赐给他?那原是十三爷的府上,十三爷去后先帝改府为贤良寺以祀王,弘晓另赐了新怡亲王府。一年前皇上把贤良寺迁至冰盏胡同,原址改建,却原来是赐给他的?傅恒皱眉,他很清楚,怡亲王府四个字,在皇帝的心里头像是一根刺,这会儿要赐给他,却有何用意?
"中堂大人。"李映跟着达清阿走到帐门口,又停下,回头道:"有件事我还是跟你说一下,在下方才进营地时,看到几个兵丁拉马偷溜出营地,不知干什么去了。"
傅恒看向户部尚书,他摇头,问是否要查营,却教傅恒止住。
"别惊动其他人,我就坐这里等。达清阿,叫你的手下带几个人伏在营外,见到人立刻拿下送这里来。"
没有怒吼,也没有狰狞的的面色,甚至他的脸色极是平静,末了还吩咐达清阿先安顿好李映。
可帐内所有的人都觉得,这位统帅平静得可怕,没有人敢劝他先回去休息。
第 13 章
风声在帐外咻咻作响,好似打着旋儿,去了远处,又折回来。
中军帐里的炭火已成余红,油灯绒芯只剩下一小截,灯火偶尔扑闪一下,静静的。
夜渐尽,风更寒。
户部尚书达勒党阿坐在凳子上直打瞌睡,头猛的往前冲,一下惊醒过来。抬头看向桌案那边,傅中堂还坐着,该是累了,一手撑着下巴,一手执笔在纸上写一下停一下。
傅恒正在写折子。前段日子进入陕川境内,因驿政不修,马匹供应不及时,大军的行动有所迟滞。他把这些情况上奏天听,皇上下令火速整修从京城至成都的四十八座驿站,并从成都至前方军营的马步二十四塘,保证通途,信件畅通。眼下情况大为改善,只是时节不对,地势不对。入川之后,多数时间在崇山峻岭中跋涉,一路山接着山绵绵无尽头,一路雨连着雨不见阳光。早就耳闻川地长年难见天日,到得冬季更甚。冰雪冻地,山体滑坡,兼有雾气,八旗兵得先适应地形气候,年节之前大约是无法开战了。
"傅中堂,差不多五更天了,您去歇着,那几个狗奴才回来后我叫您。"
"不用,"傅恒放下笔,起身伸展几下酸麻的腰肢,脱掉大氅练上几趟拳脚活动筋骨。末了收手,精神确实好一些,道:"就当这会儿一觉睡醒了。尚书,你随我到外边走走,雪风吹一吹会更清醒。"
达勒党阿拣起狐皮子大氅披回傅恒身上,一边道:"皇上已是多次降谕,令中堂您爱护身体。临行前皇上说的明白不过,我跟达清阿的主职就是负责照料您的饮食起居安全。大军日行二百余里也就罢了,要是得知您经常熬夜,回头我们无法交差啊。"
傅恒淡淡一笑:"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这事儿不关大体,我不说你们不说不就成了。"
尚书不再说话,默默地跟在他后头走出帐子。帐里帐外便是天渊,寒冷直钻骨子里,月初的夜空没有一丝星迹,纵有也教白茫茫的雪云遮去。地上也是灰白灰白的,相隔不过一步,却极目都看不清细致处,只有一个黑黑的轮廓。他一直都知道傅恒的身材算不上高大,在朦胧的灰白里,黑色的身影在前,还是一如既往的挺拔沉稳。目光追随这个身影,心里的不安便会奇迹似的抚平。
"这个天,早晚要下雪。"傅恒在前边走,声音也是平平淡淡,在叙述一个事实。
"雪后於滑,只怕行路会更加困难。"
"下雪也不能耽搁进程,一定要赶在年前到军营。"
两人出来也没提着灯,慢慢的高一脚低一脚在营地里走着。尚书沉默了良久,记起有个疑问,上前一步到他身边,"中堂,我说那几个会不会是受不得苦逃跑了?"
"八旗弟子每个人都是兵,只有血战沙场,没有逃跑的。他不想回家了才会逃,依我看他们会回来。"对此,傅恒倒是毫不怀疑。
"都这时候了还不回来,他们到底是干什么去的。"
"我要是知道就不用等在这里了。"m
静默了一会儿,前边走来两个巡夜的,一手提着灯,一手放到嘴边呵气,骂骂咧咧:"什么鬼天气,要下雪不下雪的,干脆给个痛快不就结了。还有那几个不是东西的,说了四更回来,现在连个影都没,还得老子深夜巡逻。"
另一个接上:"奶奶的,他们找乐子快活去,倒叫我们顶班,回来绝对要敲上一笔。"
"做梦吧你,顶多下回咱哥俩出去快活要他们顶一顶。"
傅恒在营帐的一边,他们提着灯笼朝另一边巡过去。
"呵,这回不用我们费心猜疑了。"
这声轻笑听得尚书是面皮一麻,整个脸都僵着动弹不得,一会儿才动了动嘴:"中堂......"
"回去睡吧,辰时还得拔营呢。"
傅恒转回身,达勒党阿与他打一照面,暗里依然看不清他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