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历笑了笑,不语。眼角余光扫向交叠的两手,不禁笑意更深。
要早知道说这么句话就能教傅恒忘记他的身份,还能主动与他接触,他哪还会等到如今。
不过是眨眼的工夫,傅恒便意识到自己的越矩,急急缩回手,把头压得低低的。
光线透进窗子,在殿内洒下淡淡的金黄,傅恒便罩在这片光晖中。一阵阵秋风吹着,纱帘轻舞,光彩随之变幻,倒将人影显得不真实了。
暗暗一声叹息,压在喉咙里,咽回肚子里。"你还没有回答朕,可有把握。"
傅恒屈膝跪下,把腰杆背脊挺得直直的,仰首望着弘历,掷地有声道:"回皇上,奴才以项上人头保证,攻下金川,扬我天威!若不然,奴才甘愿军法处置!"
注视着这对熠熠生辉的修长黑眸,弘历的呼吸为之一窒,竟似不能承受一般,微微撇过头去。才那么一动,又为自己的举止感到好笑,便又看他,脸上也带了微笑:"你起来。有你傅恒亲自挂帅,朕看这金川要改名叫一马平川了。"
"承皇上金言。"c
傅恒起身时,高无庸端着水进来。弘历要高无庸拧了湿巾给傅恒,待他擦过脸上的汗,高无庸捧了水盆退下。弘历迈步到窗口,伸手开了一扇窗,示意傅恒过去。
窗外是个小小的花园,墙脚的梅树静默着,西片是卵石铺就的路,东片几株菊花或盛开或半开,黄灿灿绚丽夺目。多数仍是含苞未放。
窗前,两个人影相距一步。
"诶?今年的菊花开的早了些。"一身黄袍的君主斜瞄身边石青补服的臣子,见他出神地瞧着,不由一笑:"许是知道你来,这花也是提前为你庆贺呢。"
傅恒转首笑看他一眼,又转回到园子里,仔细看上一番。弘历几乎怀疑他是看出了什么风水来。
"花是极好看的,只好似缺点什么。"
一时弘历现出兴致来,"你说说,缺少什么?"
傅恒想了片刻,不得所以,便笑道:"奴才还不曾想出......"弘历的一双幽深眸子直直落在他的眼中,幽深的并非暗不可测,并非如天君威,而是一潭水,一潭溺人的幽水......心弦一颤,脸上竟不知不觉地浮上淡红。
他一直都懂得皇帝的心思,便连这份不该有的心思,也一并懂了。
却不知道,他是否也视穿了自己的心?
不敢问,不能问。就当什么都不懂。
直如逃难,傅恒忽地转过头,不敢再看他。压下心头的丝丝乱麻,目光落在窗外,福至心灵,已然平静道:"是水。奴才觉得,花是娇美的,只缺了水的灵动。"
弘历不是没瞧见傅恒的困窘,脸上那片红潮,在傅恒当值之后便极少见得,不禁贪恋地多瞧上几眼。一会儿,方把目光调到园子里,轻笑着一叹:"傅恒啊,说到底你也是草原上的铮铮男子,怎么总爱那南方的温婉水气。"
"也不是奴才爱那水气,只是见惯草原的壮阔与沙漠的荒芜之后,偶尔触及平静无波的柔水,便觉几分欢喜。"
"上一回你就在怡亲王府里赞过那一池的水。朕记得那园子里只有一方水池,池边一个石亭子,再就是一条碎石路尽头的石楼;余下也就是石子缝里冒出的野草,一个园子应有的花木全无踪影。而你却把园子夸得跟天阙琼宇似的。弘晓还笑说高山遇到流水,这园子算是遇着了知音,打算把怡亲王府送你。"
说到弘晓,与傅恒也是极熟悉的。弘晓是怡亲王允祥之子,袭怡亲王爵,另住一府,现下说的怡亲王府改贤良寺祭祀着老怡亲王。弘晓于康熙六十一年四月生,只比傅恒小六个月,二人往常也合得来,对方的府邸没少踏过。因此,傅恒便放松下来,笑道:"怡亲王那是说笑了。但那园子确实是个好去处。水至柔,石至坚,已然无须旁余杂物点缀。要真把那娇嫩的花草摆进去,反而破了那份纯粹,不妥。"
"也是,确实......很像。"
傅恒先还点头,瞬间反应过来,疑惑地侧过头来看他--什么很像?为何皇帝一边看着他一边点头笑个不停?
这迷茫的表情,真不该是一个位居中堂的人该有的,然在傅恒的脸上出现,却极为真实。卸下平素在下臣面前的威严,连带着精明沉静之气也无影无踪,竟至教人莫名的心怜。
"奴才驽钝,皇上您是觉得这像天下社稷么?"傅恒低下眉眼,未见着弘历的神色,自顾道:"奴才也觉得很像。社稷之成,赖有君民;而君民,犹如石与水。水至柔,如民心,是为民;石至坚,如律法,是为君。人说法不容情,实则律法乃为利民而施,若然律法不通人情,于民无益,民心必生变端。民变,水激千层浪,惊涛汹涌,裂石穿壁。可见社稷之固始于民心......"
弘历气结,瞪住他片刻,一口气哽在胸口,最终化为无声的叹息。他还真会煞风景!
慢慢地敛起笑容,也收起本就不该滋生的怜爱,不冷不热地道:"你这几句汉语说得倒是不错。"
傅恒微愕,偷眼瞄去,果见他冷着脸,不禁把头压得更低,思忖自己又是哪里说错了话。
弘历不再瞧他,转过身,负手背后,缓步走回殿中。思量即定,便道:"傅恒,川陕总督一职由你暂管,褫夺讷亲、张广泗职,召京问罪。"
傅恒吃了一惊,金川战事经年未收成效,拿回京来问罪,二人只怕凶多吉少。
急走几步到弘历跟前,一下跪在地砖上,顾不得隐隐生疼的膝盖,忙不迭地求道:"皇上暂且息怒。讷张二人贻误军机,论罪不轻,但二人对朝廷所做的贡献也不少。张广泗乃我朝余下无多的老军门,精通战事,经验丰富;讷亲是当朝首辅,辅弼皇上十多年,勤敏严正,尤以廉介自敕,为我朝中满臣之稀见。奴才肯请皇上三思。"语毕伏首于地,背后的辫子滑落肩膀,拖曳于地,泛着幽黑的光泽。
就这般跪伏于地,是臣对君的的敬畏。
弘历高高在上,盯住他的背好半会儿,嘴角已抿成一条线。
原还在想,难得秋凉气爽,就与他在圆明园共用晚膳,下午再商议秋狩之事。现在看来,无此必要。
风是凉的,隐约吹来花气清香,舒神沁肺,莫名撩动心扉。可是不成,他得压住这丝丝涟漪。
此境此地,他的背看着极是硌眼,心里头一把未名怒火渐渐烧起来。弘历的目光先是落在殿外的侍卫身上,不一会又收回,落在他的辫子上。忽地蹲下身,拾起来在手心里绕过几圈,到辫根。傅恒知他的动作,却不知所为何来,一直伏首不敢动。直至头皮一阵揪痛,弘历揪住他的辫子往后用力地扯,他不得不抬头。否则,难保头发与头皮不会分家。
看他痛得眼泪星子在眼眶里打转,弘历微怔,皱了皱眉,目中有什么东西闪动了一下,便又是一片冰冷。"你的意思是说,将功折罪?哼,这么说来,但凡戴罪之人,只要功勋在身,便是杀头的罪也可抵消?好一个律法不外乎人情,就是这个意思了!"
傅恒白了脸,习惯便要伏首谢罪,又扯痛头皮,不由咬唇咽去呻吟。直直对着他含怒的脸,道是他的怒气只因方才的一番话。"奴才不敢,奴才不是那个意思。"
"好,那是什么意思?"
"............"
傅恒真的在思索,他本意就是替讷张二人求情,但这会儿要是直白地说出,皇帝指不定会更气恼。
"不会说了?"
"奴才是觉得,我朝疆界战事连连,留着他们还有用处......"
冷哼一声,弘历松开手,把他的辫子抻直了,站起身,走到御案后坐定,方道:"起来吧。听好了,把张广泗押回京城,讷亲,讷亲发北路军去,让他自个儿备马,去征讨噶尔丹,看能不能立个功什么的回来,朕也就睁只眼闭只眼的算了。你,你傅恒为经略,统金川事务,户部那一块就由......对,就先由来保暂管着。你回头把朕的旨意发下去,不要明发,在各部门手里转上一圈,还不定几时能到。用廷寄,对,就交由兵部直接寄出去。"
傅恒领命,谢恩之后退去。
久久,勤政亲贤殿里发出"砰"的声响。
守在殿外的侍卫还没进去,便被皇帝轻飘飘的跟地狱飘出来似的冷声吓到--
"不许进来。"
弘历的左手握住右拳,指关节正自麻痹中恢复,通红一片。痛感延时传递至神经,眉头纠在了一块,他却反倒在笑。
笑意渗着点点无奈。
打军机处出门,天色已暗淡下来,习习秋风吹拂衣角,丝丝寒气碜人。
旨函已交由兵部发出,只待一切就绪,他便可上战场。
傅恒没有上过前线,年少只在本旗的外营房练过,前线的事多半还是听马齐公说的。马齐与他阿玛李荣保是兄弟,但不怎么亲,偏对傅恒非常疼爱,生前把本身历经三朝出将入相的经验,口传身教地指点给傅恒。傅恒机灵着,记性也好,不敢说学全了,毕竟言谈是一回事,实际又是一回事。但凭这些,好坏也足够他稳立朝廷。只当马齐公谈到打仗时,傅恒似乎看到他年迈的身躯里迸发出惊人的锐气,一下仿佛回到了年轻的岁月。他常常说,没有经过战场的洗礼,便算不得男人,便算白活了一世。只有上过战场的人,才真正能体会到,何为生死。
也许正是他的话,傅恒记住了一辈子。
负手站于台阶上,微微抬头,目光越过深宫高墙,定在遥远的天空。
第 9 章
入冬的雨,疏疏冷冷。寒风紧吹,斜斜打湿玻璃窗子,水珠儿蜿蜒滑下。
窗外,几枝疏竹摇曳,叶子飘舞着,映在窗上,别有一番风致。到得文人眼里,应能引发诗兴。
却奈何,屋里头的人没有这份吟咏的闲心。
屋里点着四盏玻璃灯,前后一盏,书案两旁各一盏,将书房照得亮堂堂。案子上堆得满满的,是书与纸。此时,案子最上头摊着的是一张地图,用青与红两色画出不同的线及点。
石青色的衣料,水纹的马蹄袖,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提笔在纸上写着什么,边写边看地图。
门轻轻地推开,一阵寒风灌进来,晃动了一地的光影。很快,门又关上。随着轻轻的脚步声,一个纤长的身影走近,藏青色的鞋面绣着金丝牡丹,一袭墨绿的旗袄,将那丰满的身段勾勒出优美的曲线。见案后之人只埋头于地图,不禁轻笑:"你今儿又要熬夜?"
听到声音,案后的人这才抬头,看了看笑盈盈的美妇,眉头稍稍一展。放下笔来,转动几下僵硬的身子,"离出征的日子不远了,我得把一切备妥了才放心。"
妇人至他身旁,抖开抱在臂弯里的貂裘大氅,为他披上,顺势给他揉捏几下肩膀,"夜里阴寒,你是个怕冷的身子,我已着人过来换一个火盆。一会儿秋晴会送燕窝羹来,你记得趁热喝下。"
"我知道了。这几天越发的冷起来,你自己也要多添衣服,夜里还是少出屋子。这些事叫秋晴冬雪她们做就好。"傅恒紧紧大氅,趁这会儿工夫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
瓜尔佳氏略一轻笑,听着更像叹气,"你是大忙人,整日里早出晚归,时常是熬夜值班,成亲十来年,我得见你的机会本也不多。"傅恒的肩膀一下僵住,睁开眼去看她。瓜尔佳氏自他眼里看出歉疚,却淡淡一笑:"我虽非男子,可也晓得男人以事业为重,以社稷之重,你是为了大清,为了我们的家国。我们呢,也不是怨你的冷落,只是担心你的身子骨。你昼夜不眠不休已非一回两回,就是铁打的身子也熬不住呀。我呢左右是没什么事,又不能为你分些重担,能做的也不多,惟有提醒你保重身子。"
"还是你明白我,"傅恒轻轻一叹,搭上她嫩滑柔腻的纤手,安慰似的轻抚着。"说是为社稷,可说到底也是为了自己罢。我这般的拼命,一者,职责所在;一者,因身份这层关系,不欲教人看轻了,成为众家茶余饭后的谈资,少不得要付出多些;另一者,是我志趣所在,事既要做,便做到尽善尽美罢。这么多年来,府里大大小小的事务一应靠着你打点,正是辛苦你了。"
"我做的这些算不得什么......"瓜尔佳氏反手覆在傅恒手上,自他手上传来温暖的气息,不禁舒了口气,"往常你的手总是带着冰凉,像是没什么生机,今夜里倒是有些人气了。"
"今儿暖了些,又生了火盆,自然是不怕冷的。"傅恒才说着,门吱呀一声推开来,夹着冰雨的寒风狂灌进来,灯火明灭不定。待门关上,火光定住,两个伶俐的丫头上前来,秋晴送上燕窝羹,冬雪换了个火盆。傅恒在人进来时便抽回了手,捧过还冒着热气的盖碗,掀开盖子,回头对瓜尔佳氏道:"已入深更,你们先去睡,我还得再熬一会儿。"
瓜尔佳氏道声"别熬太久了",带了两个丫头出门。
傅恒端着碗放到嘴边,直直盯着合上的门。门外的人影在风雨里穿行,模糊不清,只见得她们穿过廊下,过了屏门,往后院里去。要说这瓜尔佳氏,论相貌、论才情、论品性,在满州人里皆是数一数二的,家世还算登对,且生就精明能干,把偌大的府里打点得妥贴稳当。傅恒极为敬重她,也极喜欢她,却又觉得愧对于她。于她而言,要的不是丈夫的敬重,而是感情。然而,傅恒给的感情与寻常夫妻有些差异。傅恒是个好丈夫,不曾与她红过脸,更不曾呵斥过她,一味的谦和以对。相敬如宾,便是这个说法了。分明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夫妻,隔的何异是天涯与海角。傅恒不是不想给,却奈何,心不由己。
不知不觉,碗底已空。放回书案上,傅恒愣愣看着碗底在想,这碗燕窝羹是个什么味儿。
一夜细雨寒风过后,五更未尽,天际像是一层沾染灰尘的纱,模糊得紧。
傅恒沾床还不到两个时辰,平时到点上了就睁眼,这会子已经习惯,醒过来就趿了鞋子去开门。就见门外的侍仆端了盆水,早候他咧。侍仆小七伺候他也有两三年,知道主子的习惯。惯常一到卯时便起床,笑言是点卯来着;大冷天的清早洗漱用冷水,说是醒神,还从没改过。
这时,院子对面的门也开了,瓜尔佳氏只将大氅披在襦衣外,可见也是醒来不久。她抱着已经熨平的补褂朝傅恒走来。傅恒正洗漱完,放下擦脸的湿巾,冲她笑,"你怎么也起来了,天尚未亮,你回去再睡会儿。"
打从他当官之后,日夜颠倒的事便成了惯例,有时熬到半夜里,不忍惊醒妻子,便在主屋对面又收拾一间屋子住下。长久以往,只怕他住在主屋的时间还不如住对面这临时屋子多咧。
瓜尔佳氏亲自为他穿衣,一边说着:"我回头还能睡会儿,你熬了一晚,当心身子。"边说边抻着傅恒的衣摆,又对抱了水盆出去的小七吩咐:"小七,回头爷出门了,你把狼皮褥子铺在轿子里,还有别忘了把白狐暖围也挂上。这身子一熬夜啊就畏寒,爷,你可别仗着自己年方壮盛就轻忽了。"
"有你提醒照应着,我还能出个差池不成。"傅恒笑笑,自桌角取过暖帽戴上,走到院子门口,停住转回来,对仍站在院落里目送他的妻子摆摆手,"大清早的寒气甚重,你快进屋里去,自己也要当心身子。"
俊挺的身影转个弯便失了踪迹,瓜尔佳氏看着空空的院落,紧紧大氅叹了一回,也就进屋子里去了。
入冬之后的雨并不多,即便有了,也是疏疏细细。如此绵柔,把个威严壮观的紫禁城染透,也把寒气丝丝渗到骨子里去。
太和殿,听政议政之处。偌大的金銮殿,文武百官朝拜。
至辰时,阴霾的天不见开日,大殿里的八枝地照灯,四角上方的玻璃灯俱点着,把殿里照亮堂了,也烘出些温暖的气息来。
群臣分左右列位。c
适说到傅恒出经略一事,端坐龙椅的青年皇帝又晋升傅恒为保和殿大学士,一双深沉无波的利目在下边臣工脸上悠然扫过,把那些人或不屑或讥愤或无痛痒的神色一一收入眼里,他却微微带着笑。傅恒且辞,言不能胜任。皇帝勾起嘴角,戴了绿宝石的右手食指在龙椅扶手上轻点着,状甚安然。也不去看谁,只把冷漠的眼睛往下边扫视一圈,竟带了淡淡哀伤,道:"众卿道朕何以一再破格升任傅恒?皆因孝贤皇后之故。昔日朕与孝贤皇后感情甚笃,孝贤皇后去时最惦记的就是唯一的亲弟弟,也就是傅恒。朕不能失信于仙逝之人,这会儿傅恒要上前线,只怕孝贤皇后在黄泉彼岸怨着朕的狠心呢,竟把她临行时惦念着的嫡亲弟弟,正牌的国舅爷推到那种死人的地方去。可不是么,傅恒打小就没吃过这种苦,要他上前线,朕原也极不忍心。然而,朕又不得不用他,谁教朝廷里的能人将士眼高于顶,只把金川视作等闲不屑征讨,也就只有傅恒才肯讨这差使干。众卿倒是说说,如此一腔热忱报国之心,朕就是升他个保和殿大学士,也无可非议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