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正事上头,傅恒犹如换了个人,眉宇间英气勃发,抬头,目光炯炯地看着弘历,问:"皇上,可是前线又送来战报?"
"倒不是这个。"弘历抿嘴微笑,"............"
一条银蛇划破天幕,闪亮的光芒照彻殿内,又飞逝。不过两三次呼吸的间隙,一声足以穿金裂石的霹雳之声在空中响起,震得脚下的地也是微颤了一下。雷声接连轰隆作响,一滴滴豆大的雨点砸下来,殿顶噼啪之声不绝于耳,连成一片。雨点扬起的尘末夹着热气一股脑地往殿里来,呼进的气息也变得微呛。
傅恒一脸无辜地望着弘历,他只看到皇帝的嘴巴在动,根本听不到声音。
弘历也是僵住脸,一会儿又笑了起来,朝傅恒招手,示意他进前来听。
傅恒没有多想,来到御案前,微微前倾了身子。弘历也是前倾,半个身子挨在御案上,"事虽有了定夺,然而大金川的战况,朕思来想去,还是不放心,对讷亲不放心。讷亲虽是将门之后,在朝勤慎廉洁,却未曾真正上过战场,难以估摸战场上瞬息万变的形势。由此,朕特意留了张广泗这老军门为他所用,可结果呢,他们都给了朕什么回报?就说这张广泗,先皇时的名将,朕初登殿的那会儿,苗疆之乱还是他平的。眼下不知是他老了,还是当初那锐意进取的心气在战场上给磨灭了?他现在带的这叫什么兵,尽给朕丢人现眼!"傅恒微撇过头来,似有话说,弘历不让他有开口的机会,接着道:"人么,为的就是功名利禄,功成名就利收禄享之后,想着的便是如何把这份好处攥紧了。这原也无可厚非,真要找个视名利如粪土的清高之士那可比登天还难。可是,也要把照子放亮了,分清时候,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大金川战事,原也无关大局,但在庆复处斩,讷亲,当朝首辅亲往督师之后,有多少人关注着这一仗?如此,事便关系了朝廷的颜面,就他们这打法--误国!"
正在这时,一声炸雷噼啪脆响,仿佛把天空炸开了个窟窿,又像是落在头顶。傅恒微微缩了下肩膀,转过头去看弘历。不过一臂之距,那张早已熟悉的脸在灯火下越显俊美尊贵,黑玉似的眼眸流转着隐隐光芒。看来,他这气还是没有消去。
外面的雨越下越大,不一会儿就沿着瓦楞流下。银电闪闪,长空鸣雷也是轻一记重一记,看样子一时半会的停歇不住。
傅恒原还当平常一样开口,想起眼下电闪雷鸣,便又朝弘历凑近一点,道:"奴才略知讷亲与张广泗为人,应非沽名钓誉贪生怕死之辈。讷相赴金川不多时,对那边的地理、风俗还不了解。等他理顺了那边的事务,又有皇上亲勉,相信讷相不久即可生擒莎罗奔,凯旋归朝。"
"你就别尽拣好听的给朕。"弘历斜瞄着他。傅恒背着灯火,只是个侧面的轮廓,抿着嘴角,静静听他说话。那算不上长的眼睫不时扇动着,像是抚过他的心口,把头里那些个乌七八糟的事给抹掉了。只是这侧脸背光显得黯淡模糊,好似离了七远八远的,看着心里不痛快,便又把身子往前倾,几乎头抵头。湿热的气息悉数喷在傅恒的耳脖子上,"什么地理风俗,那不过是推委之词。军法有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朕已经给了讷亲准备的时间......其实,傅恒你对大金川的了解不也很深入么?别是案头床头都挂了四川的地图吧?"
傅恒微惊,愕然转头。许是动作过大,也是不曾注意二人的距离,这一动,脸颊轻擦着弘历的唇。
二人俱是一愣,傅恒更像是被闪电劈到,几乎要跳起来,硬教他压下。"皇上恕罪,奴才无意冒犯......"说着便后退。
察觉到他的意图,弘历一把扣住他的手腕,逼进他细看,几能在他的眼里看到自己的影像。呵,如不是近看,还真不知道他脸红了。弘历弯起嘴角。
"皇上......"傅恒讷讷不知所措,这手是甩也不是不甩也不是。而近得呼吸相交的距离,一呼一吸之间全是对方的气息,尤其令他心慌。而弘历的眼睛像是一张网,平日里分明看谁都是冷然淡漠的,此时却偏偏添上一丝一缕的温柔,暧昧的气氛不知不觉地缠绕着,几乎令人窒息,心头却又不受控制地狂跳着。
看着他闭上眼,微微撇过头的举止,弘历咧开笑容--想逃?可没那么容易!
殿外,一个太监举着一个金盘子,正迈入一脚,看到这情形,不由愣在那里。皇上和国舅爷这是......佛爷保佑,是他看花眼了,是他胡思乱想了......
一旁的高无庸见他站在那不动,也不知为何,竟莫名地叹气。眼角瞄着傅恒欲挣又不敢的手,再看皇上打定主意不放手的模样,只得硬着头皮出声:"哟,这不是敬事房的赵总管么,怎么这早晚来呀?"
弘历暗一皱眉,随即若无其事地松手,傅恒退后几步在一旁站定。弘历正身端坐了,示意门口的太监上前。
赵全上前,惴惴视过皇帝的神色,把手里端的金盘子递到他面前,小心道:"皇上,今儿是十六,照例要翻牌子。"
这是老套子了,后宫三千,争着沐浴圣宠,皇帝也就一个,哪顾得来全部,便想了这法子。跟街市上挑猪肉的怕也没两样,弘历恶质地想,面上却一片淡漠,问:"都有哪几个?"说着伸手去揭覆在牌子上的黄绸子,眼角却是瞟着傅恒。见他低着头一动不动地站着,伸出的手在黄绸上抚了一回,又收了回来,挥挥手,"先拿下去吧,朕与傅恒有军务商议,还不定几时歇下。"
高无庸就在赵全的身边,见他还要说,暗里在他腋襟一扯,使了个眼色,"赵总管,这里有我侍候着呢,你就先回去吧。"
傅恒稍稍把头抬起,小心地道:"皇上,奴才还是先告退,军务之事明儿再......"
"这会儿电闪雨疾的,你怎么回府?朕还有话要说,雨也只是阵雨,待会儿走不迟。"弘历留住他,转看赵全,"牌子拿回去,把冰镇雪梨汤送来,还有,那‘玉玲珑'也取些过来。"
赵全"喳"了一声,无奈捧了金盘退出去,回头那些娘娘该要惩治他办事不利了。
第 7 章
雨声不似方才的滂沱,只还在潇潇下着,雷电也稀疏了。不知几时起的风,轻轻吹着,带来润湿的凉爽。
宫女递上凉湿的汗巾,弘历接过敷在脸上片刻。趁这时,傅恒赶紧捉袖略略擦拭颊边的汗水。
弘历闷闷的声音自湿巾后传来,"傅恒,要说,我大清的人才也该不少是吧?文臣武将,一个不缺,可朕怎么总觉着无人可用?文臣手中的笔就是武器,一支笔杆子比刀还要锋利,要不怎有刀笔吏之称。可是这刀笔要看拿谁来下手,尽使着招数往同朝为官的同僚身上招呼,要么就是拿平头百姓来开刀。营私舞弊,搜刮财宝,领着朝廷的俸禄,却在外头妖言惑众!他们想干什么,这不是损殇国体,危害社稷么!"
傅恒才放到一半的手僵在那,微微张了嘴,难道皇上是想效法先帝雍正爷,要兴文字狱不成?
好在,弘历扯掉湿巾,喝口茶润了润喉,接着道:"文官是这样,武官也是这样。平时逞威逞能,看着威风凛凛,不可一世,好似天下无敌了。一到打仗呢,可好,上了战场就是一滩烂泥!傅恒啊,你说,我们满州子弟怎就成了贪生怕死之辈!"
他这一说,傅恒也沉默了。不久前的几个案子,砍的是封疆大吏的脑袋,牵连甚广。以一及百,可想而知全国上下是怎样的情形。这边是无穷尽的政治斗争,那边军务却又不尽如人意,而军务又延及政治,哪一处都不能省心。
片刻,傅恒抬手为礼,道:"皇上,自我满州子弟跟随圣祖入关之时,哪一个不是骁勇善战的血性男儿。而今虽说过惯了太平日子,可骨子里的天性是不会变的。奴才虽不才,但自认是个合格的满州子弟,心里一直想着征战沙场报效家国。请皇上......"
"朕知道你的那点心思。"弘历似笑非笑,索性离了座来到傅恒跟前,负手笑望着他,"你呀,小时虽曾入宫侍读,可大多时间都在满州馆学习,满汉俄朝鲜语你是一样不落,就是精着满语,除了大殿上和正式场合,你也就只用满语了。你的一身骑射功夫,别人不知,朕还不知么,也是在那会儿学的吧?"
"是。应遵父母之命,怕各位子弟荒疏于戏,溺爱而不成才,故送本旗族下安定门外营房,习文、习武俱由本旗领催调教。成才者可为国效力,不成才者在旗下为丁。国有国制,家有家规,忠、孝不能两全,以国为重。乃富察家家训。"傅恒恭谨地说。因他靠得近了,便不着痕迹地往后收胸,一双眼睛倒像是星光般的闪亮,直视着弘历。"奴才的先叔伯,马齐公总告诫臣,我们满州兵是骑在马背上打的天下,挽弓射雕,挥蹄南下,何等气象。到如今国家是定了,然而边境不宁,肘生变乱之事屡见不鲜。古有人云:居安思危。奴才一刻不敢或忘,随时愿为皇上肝脑涂地。"
弘历笑了笑,伸出的手在半途一顿,落在他肩上握住,"若是天下的官都具了你一半的心思,朕还何愁之有?傅恒,朕是知道的,你想驰骋沙场的宏愿。你的汉语不精,却把汉史书跟兵法读得通透,那几本书翻烂了,朕还每本送了两套给你。"
"奴才谢皇上厚爱。只是战无常形,兵法读的再多,总也不如亲自上阵体验一番。"
傅恒忽地屈膝,弘历忙托住他矮下的身子,一双隐含着怒气的锐目瞪住他。好半晌,在傅恒低眉敛目之后,才放开他,声音也极是平静--
"傅恒,你与那些臣工不同,你是皇后的弟弟,是贵戚,是世胄元臣的国戚。战场上的那些苦差事,你就别惦着了。"
"皇上!"傅恒急急抬头,对上他半挑鬓眉的样子,哪还顾得避忌,只管把自己要说的话先说了,"奴才的富贵赖皇上所赐,奴才忝居军机大臣要职,却不曾为社稷做过贡献,是奴才无能。何况,奴才是皇后的弟弟,是国舅爷又如何?汉大司马大将军卫青,远击匈奴,收复河朔,六战六胜,使得漠南无王庭。他不也是皇后的弟弟,当朝的国舅么?奴才驽钝,不敢自诩有卫大将军之才,但身为满州子弟,又何惧沙场艰险。皇上既知奴才心所及,就请皇上成全奴才的一番心意!"
弘历略一沉吟,因见赵全端上冰镇雪梨汤,身后还跟了个小太监,端着一碟的葡萄上来,便笑道:"傅恒,说了这许多,你也该渴了,先喝点汤再说。"
此为皇上体恤臣子的一片圣心,不好拒绝。傅恒谢恩后,等弘历取走一盅,才自盘子上取过剩下的一盅。
眼见着灯芯渐暗,高无庸挑了挑,殿内亮堂不少。那边赵全带来的小太监把托了葡萄的盘子摆在案上,二人退到一边。
弘历示意傅恒坐下说话,然而他不坐,傅恒哪敢坐下。喝着冰镇雪梨汤,二人俱是没说话。片刻,弘历索性拉住他空着的手,到案前指着葡萄说:"你不是说极品么,这会儿多吃点。‘玉玲珑'是今年的新品,贡上来的也极少,就是你府上也是见不着,待会儿带点回去,给孩子们也尝尝。"
把手里头的空汤盅搁在案上,不着痕迹地抽回被握住的手,傅恒又是一谢,低眉浅笑:"这早晚的,不等奴才回府,那两个孩子早睡过去了。"
见他说到孩子时的亲分,弘历的眉头几不可见地动了一下,仍自微笑着问:"你家福灵安也有十岁了吧,都在学些什么功课?"
"回皇上,劣子遵循富察家训,入安定门外营房学着。他虽非聪才,然年纪小小也是一腔忠君热忱之心,修文习武,钻习兵法,倒也勤恳。"
"哦,难为他小小年纪便如此懂事,不愧是富察家的子孙。依朕看,再过个十年,他就是我大清的栋梁,是社稷之福啊!"
明知他故意岔开话题,不由得傅恒也蹙起眉尖,话却是徐徐而谈,"承蒙皇上金言,福灵安将来如真有安邦定国之能,奴才心里亦感欣慰。不过如今说这些为时尚早,是文是武由着他自己挑,若得个文武双全,是奴才的福气,也是他的造化了。无论是文是武,富察家的子弟都可以披甲上阵。"
"朕知富察家的一片挚诚赤心,朕心甚慰。"弘历淡淡一笑,侧过头看他,傅恒正目光炯炯地注视他,不避不闪。弘历微怔一下,笑着摇头:"傅恒啊,说来说去你还是念着上阵。朕说了,你的身份非同一般,孝贤皇后临终还托朕要照顾着你。其实不必她说,朕自会顾着你,要说,也是朕离不开你呀。讷亲远离京师,朕的身边也就是你最让朕放心......先看看吧,看看讷亲是否有回天之力。"
"讷相乃皇上培养陶成,虽身赴千里之外,心却是留在帝京伴随皇上。以讷相之才干,必不负皇上厚望。"
"傅恒,你这话留与大殿上说还罢,在这里你还跟朕闹什么心!"g
傅恒心知这话到此是打住了,打了个千儿,道:"皇上,时候不早了,您龙体要紧,早点儿歇着,奴才告退。"
弘历一时好似没有听到,只看着外边的夜色。傅恒又说声臣告退,弘历这才动了动,叫住欲离开的人,"傅恒......"
傅恒顿住,转过身来,一对于眼角处微挑的凤眸望着他。灯火下,黑与白,清澈分明。
弘历微张的嘴又合上,无声地一叹。
高无庸却笑着上来,"傅中堂,您把朝冠忘记了。"
傅恒自嘲一笑,谢过之后离去。
外边电隐雷息,雨丝消歇,微风寻了间隙送来湿凉,倒也舒爽。
第 8 章
既然皇帝未能准他奔赴前线,以后傅恒倒也什么都没说。
数月之后,清军在金川虽有胜绩,然终不能得进尽寸之地。皇帝谕旨再明白不过,无非是要莎罗奔的人头。讷张二人眼看无力复命,惟有请旨回京请罪。于是召讷亲及张广泗诣京师,命傅尔丹护四川总督,与岳锺琪相机进讨。甲子,命尚书班第赴军营,同傅尔丹、岳锺琪办理军务。命军营内大臣以下听傅尔丹节制。丁丑,谕责讷亲、张广泗老师糜饷,饬讷亲缴经略印。
退朝之后,距晚膳还有段辰光。弘历先回乾清宫西南墙外的养心殿,一只脚方迈过门槛,忽又收回,转身往迳朝西边走。
偶尔在廊下抬首,天空湛蓝,朵朵浮云悠游着,高高远远,无有挂碍。
弘历"啪"的一声合上扇子,着一侍卫召傅恒到圆明园见驾,自己先行而去。
圆明园原是雍正为四皇子时的府第,始建于康熙四十八年。雍正即位后大建,饬令园明圆为春夏秋听政之所,自后弘历沿袭。
傅恒不难找,这会就在隆宗门内的军机处,离养心殿是最近的。这会儿他正指点着一位军机章京上疏该言简意赅,把情况点明即可,上疏不是文人作文章,修饰之词去掉为上。如有另言,可递牌子进见,具体情况可面圣后详谈。
侍卫传了皇帝的话,傅恒一时不知为何竟怔住,一会儿方把手上的题本合上,由侍卫领着走向圆明园。
走在弯弯蜒蜒的朱柱重檐下,一直往西走,出西华门。到得圆明园,穿过正大光明殿,东边便是皇帝办公所在的勤政亲贤殿。
弘历已候上一些时候,一手端茶一手执疏简,在殿上踱着步子。瞧傅恒走得急忙,未待他请安已自失笑:"傅恒,你这是后边有猛虎追呢,怎么一头的汗。"放下手头上的物件,对一旁的小太监说:"高无庸,你去打盆水来,给傅中堂洗把脸。"
傅恒正欲下跪谢恩,却教弘历一手托住,"免了。朕只是要问你,可有把握拿下金川?"
许是心里已经有谱,也是他太过了解弘历,当他这么说时,傅恒并不感到意外,只是涌起夙愿得偿的激动。在他炯炯目光的凝视下,傅恒双眸发亮,微挑的眼角流闪着光彩。一时忘形,抓着弘历的手,确定似地问:"皇上,您准了奴才的请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