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同时撤掌,无奈金龙刺来得太快,为时已晚。戚少商身形一挫,让过半步,金龙刺没入左肩,闷哼一声,勉力定住身形。微一运气,果然已无法提起劲力来。
雷展武功本稍逊戚少商一筹,高手之争,本在毫厘之间。金龙刺插入他右胸,血流如注。
这一变故来得太快,雷展趁两人力拼,无暇分心之际出手,果然一击见功。霹雳堂弟子都奉命远守在外,铁门紧闭,哪怕是叫破了喉咙也是无人听见的。雷展数载之愿,居然在今日轻易得逞,一颗心直欲飞去,不由得放声狂笑了起来。
戚少商待他笑完,方叹道:“雷堂主,我们都被你这好兄弟算计了。”
雷扬悲怒交集,亲弟弟竟然如此背叛自己?沉声道:“雷展,为什么?”
雷展冷笑道:“为什么?这还用问为什么?只因为你是嫡出,我是庶出,就要你当堂主?我永远都要听候你差遣?我哪一点比你差了?”
雷扬叹道:“原来竟是为此。你若早说,我把这堂主之位让与你便是。何必如此?”
雷展狂笑道:“若你现在脱困,恐怕第一个死的便是我!你又顾了什么兄弟情谊了?”
戚少商暗自叹息,又是古老的问题,兄弟相争。皇室如此,江湖亦如此。只要有人的地方,就躲不了这些是是非非,恩恩怨怨。突然对这江湖好生厌倦,只想跟顾惜朝一同,离开这是非之地,去过那如浮云般的日子。
只不知,世上是否真有那传说中的桃花源。
瞟了顾惜朝一眼,见他在雷展手中,直痛得脸色发白,强自慑住心神,暗暗运功。金龙刺再强也不过是外门暗器,他跟雷扬不同,未入要穴,只要有时间内息自可运转自如。只求这雷展也是杀人前爱说废话那类,跟雷扬再多发泄几句压抑多年的怨气,便可多几分机会。
戚少商暗想,雷扬重伤,若再制得了雷展,不要说救顾惜朝,说不定连疗愁也可以轻易带走。
若能与顾惜朝偕隐江湖,这大侠不当也罢了。看他痛得这般模样,心中也痛得不行,哪堪让他受那经脉俱断之苦。
雷展见顾惜朝有些抵受不住了,手上微松,另一只手却顺着顾惜朝面上抚了过去,笑道:“我倒想看看这个人,有哪点好。就凭你这副容貌?”又道,“我真不敢相信,你便是那个掀起江湖腥风血雨,还让皇室几乎翻了天的顾惜朝!当今皇上,对你也是青眼有加吧?”
顾惜朝浑身一僵。冷笑道:“我没想到名动天下的五雷手雷展,在人后也是这么一副嘴脸,算我看错人了。”
雷展突然看到他被划出一道深深血口的后背,衣衫已尽数裂开,依稀可见一点血红。奇道:“你身上是什么?”
顾惜朝面色惨白,道:“雷展,你要杀便杀,你敢看?!”
戚少商暗自叹气,你聪明绝顶,怎么就不懂你越不让人看人家越要看的道理?喝道:“雷展,你好歹是江湖上大有名气之人,这等宵小之事,你若做了岂不大失身份?”
雷展冷冷道:“他说了拿命换来换戚少商的命,我为何不可?顾惜朝不是君子,我也不是圣贤!”
他看到顾惜朝背上的刺青,怔了一怔,把顾惜朝拖到雷扬面前,冷笑道:“大哥,你看这是什么?”
雷扬瞟了一眼,眼神却定住离不开了,道:“这不是王神手的手迹吗?他不是被召入宫了?”
雷展笑道:“嘿嘿,大哥,你跟朝廷暗中通气,从父亲起便是如此。我霹雳堂那还不等于他豢养的一群杀手?我多次劝你,你却不听,今日顾惜朝却接了皇上之命来灭我霹雳堂。若非把他拿下了,大批兵马到时,我霹雳堂火器再厉害,岂不也是要全军覆没,百年基业岂不毁在大哥你手里?”
雷扬怒道:“霹雳堂跟朝廷纠葛太深,你不明白,就不要胡说!”
雷展冷笑道:“我不明白,我什么都不明白。父亲只偏心你一个人,我什么都不知道,只是你的一个副手。”轻佻地拧了顾惜朝脸一把,道,“今天真是个好日子,终于可以除掉大哥你了,又把这个画一样的人儿弄到了手,有了你我还怕皇上毁霹雳堂?他肯把湛卢赠你,还有那回龙玉,那可是只敢给皇室之人的,嘿嘿,皇上对你,可是恩宠有加啊。”
顾惜朝气得脸色发青,戚少商暗暗叫苦。顾惜朝只要一听到跟赵佚有关的事就会气得不分了东南西北,可是此时,是你发脾气的时候吗?
雷展将脸贴到顾惜朝脖子旁,笑道:“你知道吗?你身上有股香气。若有若无的暗香……皇上,也是迷上你这股天香吗?”
戚少商一愣,他夜夜与顾惜朝共处一室,也不曾闻到他身上有什么特殊的香气啊?望向顾惜朝,却见他脸色已恢复平静,唇角慢慢拉成一个极美也极残酷的弧度。那是他要杀人之前通常的表情,美到极致,也阴狠到极致。
顾惜朝声音中带着笑意,很优雅,一字字地道:“你错了,这确实是天香,不过,不是兰花的天香……而是,杀人的天香。”
雷展只觉丹田内空空如也,苦练数十年的内力竟似一点也找不到。只听堂外咕咚之声不绝,必是弟子们一一倒了下去。心中惊极,怎么可能?顾惜朝用的是什么香?竟然有如许威力?
顾惜朝似乎看穿了他心中疑问,道:“这种香,就叫天香。闻之如兰,兰花之香,本为天香。不过此香虽毒,却有个致命的弱点。需要人在此香掺入的热水中浸泡,和以其他药物,半个时辰之后才会发作。我闯入之前,便在你霹雳堂前前后后,都撒下了另一种药物。所以,你们的问题也是废话太多,你若一剑劈了我,那就不一样了。”冷笑一声,道,“不过,我也没想到的五雷手雷展道貌岸然的外表下会是这般模样,看来真是人不可貌相啊。”
戚少商功力本已恢复,正欲拔出金龙刺,闻到天香,劲力又散,气道:“你还不拿解药来?”
顾惜朝笑道:“等我料理了他们,自然给你。”雷展的手本按在他大穴上,此时毫无劲力,整个人已委顿在地。顾惜朝走到戚少商身边,伸手拔出他肩上金龙刺,回手一掷,直透入雷展琵琶骨。雷展惨呼一声,满眼怨毒地瞪着顾惜朝。
顾惜朝眉头微扬,轻笑道:“我在你手底吃的亏,这一刺的回报算是轻松的了。你该感谢我,我现在没空跟你瞎磨。”拔出插在墙上的湛卢,一步步走向雷展。
湛卢寒光,与他眼中冷光交相辉映,如月凄冷孤绝。
顾惜朝轻笑道:“好剑,不管杀了多少人,剑身永不沾血。”长剑直指向雷展咽喉,道,“你看了不该看的东西,我要挖了你眼睛。”
戚少商喝道:“你少作点孽不行?你真愿结下霹雳堂这个仇家?”
顾惜朝冷冷道:“从今之后,江湖上,再也不会有江南霹雳堂。”
戚少商急道:“不可!”
顾惜朝漠然道:“为何不可?”
戚少商道:“我出身雷家,我不能忘恩负义!雷展之事,该霹雳堂自己解决,你不能越俎代疱!”
顾惜朝哼了一声,道:“大侠,就是这点麻烦。”剑尖顿在半空,凝劲不发。
戚少商强提一口气,道:“你再敢滥杀,我绝不饶你……你莫忘了,那天我说过的话……雷扬于你我,并无过错……”那天香奇毒何等厉害,还未把想说的话说完,眼前渐渐模糊,晕了过去。
最后眼见所见的,便是顾惜朝剑凝半空,眉心微蹙的样子。
我忘了,你终究是顾惜朝。顾惜朝手下,几时有活口的。
你当真要把你我之间的一切,全部毁掉?!
43
戚少商慢慢睁开眼来。一提气,真气已流转如常。天香本是不会留下后患的奇毒。他陡然一颤,鼻端闻到的,竟是浓烈的血腥味。
他转头望去,自己还是身在堂上,雷扬雷展尸体均已开始变冷。缓缓站起身来,二人致命伤都是一剑穿心,出剑之人剑法极高,快、准、狠。尤其可怖的,是雷展两眼只剩两个漆黑窟窿,舌头也被割下,眼珠跟舌头都落在他身旁。戚少商瞟了一眼,忍住恶心,向堂外走去。
铁门已开。踏出一步,便怕是会踩到一具尸体上。血流遍地,几疑身在幽冥?抑或血池地狱?他的心渐渐下沉。弯腰察看一人的伤口,伤在脖颈上,一圈红痕,是剑伤,极快极利。戚少商的心更沉落,他多次见顾惜朝使剑,天下除了湛卢,没有这般一模一样、锋锐之极的剑口。
夜已深。霹雳堂上上下下,已没有一个活人。偌大的霹雳堂,连一线光都不曾透出,只有死白的月,冷冷俯视这幕人间惨剧。
唯有桌上一灯,在冷风中烛火摇曳,把一屋子的死人映得忽明忽暗。
戚少商打了个寒噤,他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幽冥鬼城。气派森严的霹雳堂,怎么会在一夜之间变成这样?
一阵阴风过处,烛火灭去,眼前更是一片黑暗。
天香,天香,太毒!
戚少商纵身奔出,找遍了整个霹雳堂。除了尸体还是尸体!任戚少商纵横江湖,杀人无数,惨烈的场面也见惯了,却从未在一个暗夜里,独自在一个有如许多死人的空庄园里独自走动。
借着惨淡的月光,戚少商心悸地发现,皆日在雷家庄的兄弟朋友,竟也横尸当地。。
浓云散开,月光更亮。
戚少商一惊,停下了脚步。
顾惜朝的背影,就那样清清冷冷地立在前方。月光,将他的影子拖得长长,好生凄凉。
他半身青衫尽被鲜血染红,右手握剑,剑尖上一滴血珠缓缓滑落。剑身清亮,有如冷月。
湛卢,上古利器,任你杀人如麻,也永不染血!
他站立之处,似是一个花圃。却只有一株花,已看不出此花是何等模样,光秃秃地只剩下枝干。
戚少商一步步地向他走近。死寂的夜里,只有他的脚步声。
顾惜朝慢慢回过头来。他苍白得吓人,眼睛直直地盯着戚少商,似乎有话想说,却说不出来。
逆水寒带出一缕寒光,直刺过去。顾惜朝一惊,恍恍惚惚的神情立即消失,叮地一声,湛卢已架上逆水寒。
戚少商想仰天狂笑。我们终究还是逃不了这个结局。
任凭我们昭誓今生,不离不弃。就算我们不怕昭告天下,不畏惧面对自己的感情。我们终究,逃不了我们的命。
道不同,不相为谋。感情,解决不了所有的问题。
一次,两次,我都不忍。这次,我不能再放纵你。我们可以共安乐,却不能共患难。世事竟如此好笑。就算我是迂腐的大侠,我也不能让你在我面前胡作非为。枉我跟你共处若许时日,却仍教不会你做人最基本的东西?
你可以两次血洗我连云寨,今日你杀得霹雳堂无一活口,下次,你还会做什么?
为了你想要的东西,你可以不择手段。
你好狠。
即使是为了跟我的一生一世,也不能用他人的性命来作代价。
原来世上本无那桃花源,那不过是一个梦罢了。
你能接受一个被血染红的桃花源吗?!
戚少商剑直压下,顾惜朝愣了一愣,他不知怎么的反应有点迟钝。运力上抗,被戚少商逼得退了几步,叫道:“戚少商,你这是干什么?”
剑锋相交,两个人相互凝视。
一瞬间,仿佛回到当年万里追杀时的情景。为何我们,无论情感如何,到了最后,总要兵刃相向?!
戚少商不知心里是痛是恨,沉声道:“我说过,你敢再乱杀无辜,我必要你偿命!”不待他回答,剑上压力更沉,顾惜朝被他剑势逼住,一时无法说话。戚少商觉得有些奇怪,顾惜朝怎么好像内力不济似的,连他这一剑都险些接不住?狂怒之下,也不愿多想,喝道:“干什么?你还问我干什么?你看这偌大霹雳堂,已成地狱!”
他一说话分心,剑上压力减轻,顾惜朝喘了一口气,怒道:“我没有杀人!”
戚少商一口气冲不上来,歇了歇方道:“你没杀人?难道是我杀的?”一剑横劈下去,顾惜朝湛卢脱手,这一剑直砍到他脖颈上。
戚少商与顾惜朝武功相差本不远,戚少商压根没想到他一剑劈下,顾惜朝竟然握不住剑。戚少商本能收剑,逆水寒顿在那里,深入肌肤半寸,鲜血泉涌。只需稍稍使力,顾惜朝便会人头落地。
顾惜朝也呆了,戚少商再稍稍割深一点,决然无救。他的眼神又惊又怒又疑,呆呆地注视戚少商,满是不相信。
戚少商手一颤,收了剑,替他止血。
顾惜朝冷冷道:“你既要杀我,何必救我?”
戚少商本来胸中便是起伏不定,听他冷言冷语,狂怒之下,抽剑便要砍下。顾惜朝不防他当真动手,吃了一惊,叫道:“你听我说,我没有杀人!”
戚少商怒极,道:“此地活人只有你我,不是你,难道是我?”
顾惜朝急道:“我本来服了天香解药,却不知怎的也昏倒了……醒来时,便是你看到的模样了!”
戚少商厉声道:“你割了雷展舌头,挖了他眼睛?”
顾惜朝道:“不错,他眼睛是我挖的,舌头也是我割的。他辱我在先,我难道不能给他点惩戒?!”
戚少商气得胸口直欲涨破般,右手一掌直拍过去。顾惜朝回掌相抵,一连退了七八步,哇地一声喷出一口鲜血。
戚少商惊疑不止,顾惜朝的内力虚浮,似是完全提不起来。刚才震落他湛卢时便在疑心,此时双掌相接,更加作不得假。眼光飘向那株光秃秃的花枝,难道是因为服了那疗愁之故?再望向顾惜朝,只见他脸色惨白,这一掌已是重创了他。
顾惜朝拭去唇角血迹道:“我是对雷展挖眼割舌,但我没杀他。”
戚少商怒极反笑道:“如此说来,那雷扬也非你所杀?”
顾惜朝道:“不错。”
戚少商狂笑道:“你觉得你的说词像真的吗?顾惜朝啊顾惜朝,你编谎言也编个象样点的不行?至少也编个能让我相信的?”
顾惜朝怒道:“为什么我说真话的实话你反而不相信?”
戚少商不笑了,静静道:“狼来了,不是吗?”缓缓扬起剑,道,“你也知我戚少商一言九鼎,我为你背叛了一切,你却不该背叛我最后的信任。惜朝,我不能再原谅你。对你感情再深,也绝不能眼看你为恶而无动于衷。如此放任你,我岂不是成了你的帮凶?”
顾惜朝看着戚少商逆水寒冷光,心中一慌。戚少商这次看来是铁了心要杀他了,急道:“真的不是我杀的!你杀了我会后悔的!你若不相信,给我时间,我必然找出证据证明!你要杀我,也不急在一时!”
戚少商盯着他,盯了半日,那眼光似在看个陌生人,看得顾惜朝如入冰窖。“好,我就让你找证据,只怕最后只能证明你是凶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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戚少商拖了顾惜朝,径直向外走去。也不知他如何七拐八拐,竟走到了一间地下石室。戚少商伸手在一个龙形把手上连击三下,石门缓缓开启。
戚少商松开顾惜朝,走了进去,过了一刻,忽然冷冷地道:“惜朝,你的神哭小斧呢?”
顾惜朝被他一语仿佛惊醒似的,伸手去摸,却摸了个空。
戚少商冷冷道:“你不至于随身的致命杀着,都会弄丢吧?”
顾惜朝怔了半晌,冲进石室。
神哭小斧,竟赫然落在房中那个相貌威武的老者身边。
戚少商声音如冰,道:“数年以前,我还在雷家庄时,曾到霹雳堂这一地下石室见过这雷远。此乃霹雳堂禁地,由雷扬伯父雷远镇守。石室在地下深处,天香之毒无法飘入。他武功不逊于你,你不料竟然还有未中毒之人,仓惶之下,也只有出神哭小斧罢?雷远中了你暗算,退入石室关了石门,你一时之间无法进入,也无法带出神哭小斧。本待杀完了人再来取,却没料到我醒得比你想的快,是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