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顾惜朝对赵佚性子早已摸熟,那人根本不会管什么入土为安,何况在他眼中,哪有什么不能做的事?大急之下,磕下头去:“皇上,求你不要动她的遗体,只要你不打扰她,我做什么都行!”
赵佚跟顾惜朝相处已年余,要他给自己下跪都是少之又少,更不要说给自己磕头。顾惜朝言语之中实对这已过世的妻子痴恋已极,人已死了两年,语气中似还当她活着?赵佚摇头,一方面知道自己这着棋是有胜无败,一方面又暗自嗟叹,你陷入其中,又怎能脱身。
顾惜朝不见赵佚有所反应,抬头看他,却见赵佚眼神很奇怪,似愤怒,又似有怜悯。紧接着这两种东西都消失了,留下的只有见惯的冰冷。
“我不远万里赶到这里,我怎么可能不动她?哪怕你妻子你化为尘土,我也要把她弄出来,抛到大路上,让千万人践踏!”
顾惜朝惊怒交集,急道:“皇上,晚晴从来没有得罪你,你为什么要如此对她?”
赵佚忍不住笑了一声,顾惜朝,枉你聪明一世,怎么也会说出这样愚蠢的话来。她若不是你妻子,我怎么可能来找一个死人的麻烦?看来,你实在是对她情意深重,这个女人即使死了,都一样是你的弱点。
“把坟掘开!”
赵佚喝命,身边侍从立即领命前去。顾惜朝急怒之下也顾不得什么了,湛卢剑已出手。一旁李忠暗自跺脚,尖着嗓子道:“宁王,你敢抗旨?”
顾惜朝不理不睬,一横剑站在晚晴墓前,冷冷地注视着赵佚道:“皇上,你要掘晚晴的墓,你就先杀了我。”
赵佚走到他面前,笑道:“我不杀你,但我一样要掘她的坟。你有把握赢得了我么?这不是下棋,不是弹琴,这是考较武功。”
顾惜朝知道赵佚一向说一是一,决无更改,也深知自己武功不要说对付赵佚,连他带来的几名高手都应付不了,但事关晚晴,再怎么也冷静不了。
“你可以辱我,你要怎么样都可以,但不要动她!”
不管了,晚晴,你活着时,我没有让你开心。最后,我还连累你自刎,我不知道你是怀着如何痛楚的心情独自选择死亡。我苟活于世也就罢了,竟然你连死了还不安宁?不,决不,我决不。
赵佚见他脸色阴晴不定,正要说话,顾惜朝左袖一扬,一物激射而出,其势惊人!
“神哭小斧!”赵佚暗叫不妙,两人相距实在太近,避无可避!左右侍从大惊,但顾惜朝已铁了心肠,出手毫不容情,心道若你要伤害晚晴,我们不如同归于尽!
眼见小斧已到赵佚面门,赵佚匆忙间一偏头,小斧从他脸颊上扫了过去,一串血珠飞了出来 。
赵佚一手向后虚抓,已将神哭小斧握在手中。李忠吓得魂不守舍,跌跌撞撞赶过来,道:“皇上!您的伤……”
赵佚伸手在脸上一抹,只是划了一道血痕,便道:“不碍事。”他本有护体罡气,神哭小斧是伤不了他的,但刚才与顾惜朝离得委实太近,出手又实在太快,防不胜防。眼前回想刚才之险,更是惊心动魄,不禁冷笑道:“跟你在一起,朕真的要处处提防,一怕小心就着了你的道儿,弄不好还会丧命你手底!”
把神哭小斧递给他,笑道:“你可以再试一次,今天不管你怎么做,我都要掘地三尺!”
顾惜朝神思恍惚地伸手接过,忽然手腕一转,湛卢剑已直往脖子上抹去。赵佚没提防他自刎,大惊之下伸手夺剑,已带出了一道深深血痕。
“你这是要干什么?”
顾惜朝咬牙道:“我既然连她遗体都护不了,我宁可死了,也不要看到!”
赵佚这一怒非同小可,我如此折辱你,你都可以苟活,你为了不愿见我毁她遗体,却宁可自刎。反手给了顾惜朝一个耳光,冷笑道:“你想死?你做梦!我今天就要你睁着眼睛,看着朕怎么挖开她的坟,怎样把她弄成灰!”
他劲力用得不小,顾惜朝脸上顿时现出五个清晰的指痕,唇角流血,人也跌倒在晚晴坟头。他整个人都在颤抖,双手死命抠着墓上的泥土,仿佛想把自己也埋进去似的。赵佚看了他失魂落魄的模样,心中更是有气,一手拿住他背后大穴把他拖了过来,喝道:“你给我乖乖地看好!”
顾惜朝眼睁睁看着晚晴的墓被挖开,看着她的棺木被打开,整颗心如同针刺。不,晚晴,不,我到最后连你的身后安宁都保不住?
“皇上,我求你,不要动她!“
赵佚充耳不闻,喝道:“把她的尸体给我拉出来!我看看是个什么模样!”
两年,尸体不算损毁得厉害,依稀还看得出面貌。赵佚皱了皱眉,道:“给我烧!烧成灰!”
顾惜朝嘶声道:“皇上!你要我做什么才能停手?”
赵佚淡淡道:“凭你今天的表现,你再做什么我都不会停手!”
烟雾渐渐升起,每个人的脸也在烟雾中渐渐模糊。顾惜朝的眼前,更是一片模糊。不仅因为烟雾,还有泪。
脑中轰的一声,混乱了。只听到很多声音在脑子里响。却不知道在响些什么。
赵佚看着他扑到还是滚烫的骨灰上面,发疯似地想去找什么,却只摸得到灰烬。他的脸上还是毫无表情。
顾惜朝,今天,我不相信还不能让你崩溃。
骤然,赵佚心中一寒,顾惜朝竟然把地上的骨灰一把把抓起,吞到腹中。宁愿把妻子如此带走,也不愿自己把她的骨灰撒到大路上?
一旁的侍从都呆了,也没有阻止。李忠也傻了,这情形实在是太惨烈也太诡异,让人心底发寒。
“晚晴……这样就再没人可以把你从我身边带走了……任何人都不行了……我们永远在一起,好不好?”
“我对不起你……让你一个人孤零零地在这里……我没有一直守着你……现在,我们一起走……”
赵佚实在看不下去了,怒道:“愣在这里干什么?还不把他拉开!”
侍从们方才如梦初醒,七手八脚把顾惜朝拖开。
“晚晴,不要离开我。我好想你,我……”
“放开我!”
赵佚皱眉,听得实在不耐,一指点了他睡穴,顾惜朝倒在了他怀中。
赵佚叹了口气,拭掉了他眼角的泪水。在这份感情上,你还是个孩子呢,你怎么斗得过我。有点怜惜地抚摸着他的面颊,顾惜朝,你若是乖乖听我的,我又怎会逼你逼到崩溃的境地。
不过话又说回来,你若是一味顺从我,我也不会如此迷恋你了。
人生本来就是如此矛盾,如此无奈。
今天,又究竟是谁赢,谁输。
不过有一点,我可以肯定了。你爱她,爱的等于已是个信念了。这份爱,已经近于神圣,同时……也近于虚伪。你守护的,只不过是个圣殿,而不是一份真挚的尘世间的情感。你爱的已经不是真实的她,只是你希望能护佑你的某种东西。
所以……你或许,并不是最爱她。你只是希望,或是以为,自己爱她。
连自己的感情都没弄清楚,你真可怜。
31
“他怎么样了?”赵佚一边走,一边问身后的太医。
太医回道:“皇上,宁王也不是大毛病,只是怕见了什么伤心事,刺激太大,有点魂不守舍。只要不再刺激他,慢慢就会好的。”
赵佚点头,道:“用最好的药。”
太医嗫嚅道:“还有……皇上,最好顺着他一点,不要再刺激他……”知道说这话是大不敬,可若宁王一直神智不清下去,自己的脑袋一样地保不住。
赵佚没说话,一边推门进了顾惜朝房间。
顾惜朝一见到他,本来半躺在床上,立时弹了起来,又向床内缩起。赵佚这段时间已见惯了他这模样,心中一痛。坐到床沿,伸手环住他肩头把他往自己怀中拉来,笑道:“怎么了?怎么一见到我就躲?”他知道顾惜朝不会回答,这段时间以来,顾惜朝一句话也不曾对他说过。
“来,不要怕,你听话一点,我不会对你怎么样的。只要你乖,我会把解药一次给你,好不好?”赵佚也实在想不到,有一天自己会用这种语气跟他说话。难道自己的良心还过不去?还在心痛他?
虽然还是大白天,但,管他呢!难得这个人儿如此温顺,不像从前即使取悦于自己,眼中依然闪烁着倨傲和阴冷的光彩,现在他的眼中却是空白的,纯净得惊人。
赵佚心中有些喜悦,又有些失落。
我究竟失落了什么?
这难道不是我一手写下的结局?
我毁了他,我要他成为我的玩具,我是成功了,可我,也并不快活。我宁愿他像以前一样对我冷嘲热讽,跟我玩弄心计,而不现在这样一个仿佛没有灵魂的娃娃。
也罢,娃娃总归是没有心的,我既然要不到你的心,你就永远在我手中做我的娃娃吧。
我会疼你一辈子。
不要问我爱不爱,我不知道。也许,爱这种感情,我一生都感受不到。可是,我为什么会怜惜你,为什么不忍心再伤害你?这,也算爱吗?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赵佚站在顾惜朝身后,看他痴痴凝望天边浮云。
我想,我真的很矛盾吧。有时,我想我应该不替你医治,就让你一直迷迷糊糊下去,那样你便再不会违拗我。可是,我又真想看你唇边带着个倨傲的微笑,仿佛天下尽在眼中的模样。我喜欢看你跟我针锋相对的模样,也喜欢看你被我气得半死的模样。
原来,我想要的,怕仍然是你的心吧。
我已记不清这是我第几次心软,原来还是想要回那个智计百出、狂傲倔强的你。我喜欢你,我从没有把你当男宠看,我是把你当一个平等的人看。
本来我们可以好好相处的,我并非一定要占有你。毕竟情义二字只有一线之隔,男人与男人之间是会有友情的。
然而,我们都错过了。都被仇恨蒙蔽了眼睛。
赵佚微微叹息,道:“你在看什么?”
顾惜朝双手抱膝,眼望天空,道:“我想看烟花。”
赵佚一怔,道:“现在是大白天。”
顾惜朝痴痴笑道:“难道白日里就不可以放烟花?”
赵佚愣了一愣,白日里放烟花?叹了口气,道:“什么时候变得如此任性?你要看,那便看罢。”
顾惜朝笑了。“好啊,那一直放,一直放,放到我不想看的时候为止。我小的时候,我娘就给我放烟花,很美,真的很美。后来,晚晴也喜欢烟花,我第一次看到她笑的时候,就是她看到烟花的时候。”
白日烟花,那是怎样的虚幻,怎样的虚无缥渺。人的生命,也就像这样。若让你选择,你是愿意选择烟花那虽短暂却灿烂辉煌的一瞬美丽,还是像蜡烛一样,慢慢流泪,直至化尽了自己?
白昼已过,又是黑夜。
赵佚站在他身后,看着他迷迷蒙蒙的眼睛。看他唇角浅浅淡淡的笑意。
长夜漫漫,亦有尽头。东方已白,残灯亦灭。
又是凌晨。
此时的我,真愿倾国之力,只为博你一笑。
可你,永不会对我真心而笑。你唇角依稀恍惚的笑意,是为她。你眼中流露的留恋,是为她。你浑身流漾的幸福感,是因她。你口中,低低呢喃的名字依然是“晚晴”。
你说要忘,你怎么忘得掉。她就是那一闪而逝的烟花,她给了你一瞬的幸福,你虽不愿被她一世牵绊,你却注定要对她一世痴恋。
因为她已死去,试问世上,又有何人,能去跟一个已死的人争斗。
男人跟女人相爱,才是世间真正美丽的感情。我不该去妄想不能得到的东西。我跟怜云就是幸福的,安宁的。我应该满足了,一生得一红颜知己足矣,我不该再去妄想不能得到的东西。然而,迷恋跟爱,本来就是两种截然不同的东西。
而你,你很聪明,你知道什么是绝望,不,是无望。你不想去尝试绝望到无望的地步的痛楚滋味,所以,你想杀死戚少商,斩断这无望之恋。你虽注定对他一世痴恋,你却不愿被他一世牵绊。你说你爱,你说你宁死也不肯忘。你真的爱吗?也许于戚少商生命中,他便是太阳,人人都可以感受得到他身上如阳光般的温暖气息。只是他的热让你想靠近吧?至于你,或许他是爱你,真的爱,非常爱,但你却绝不是他的唯一。
我明白,我什么都明白,然而,感情,本是世上最不可解的东西,跟人性一样,复杂到无法言说的地步。任何规律,任何理由,一切的一切,在感情面前,都粉碎了。
我知道感情是不能勉强的,可我却偏想试一试。我不相信,这世上,会有我赵佚得不到的东西。
不,我不相信。绝不相信。
赵佚回身向宫内走去,烟花还在空中绽放,留那一刹那绚烂在眼中。
然后,粉身碎骨。
我知道我会后悔的。我明知你留在我身边不怀好意,我明知道,我却不忍杀你。最后,我还是出手救了你。
我知道,我总有一天会后悔的。却没想到,这个后悔,送掉的却是我母亲的性命。
人说为红颜一笑,倾国亦无悔。我不信,无国无家,你怎么能博红颜一笑?
你非池中之物,我若不比你更强,岂能让你在我身边,无力再飞?明知道拘你在身边是在一点一滴杀死你,我仍然不肯放手。
我摘了空谷幽兰,却非连根移来。
它又怎么能再活。
我该怎么对你?我该对你如何是好?不敢再说我不爱你,但爱你多深,恨你亦多深。
你可以伤害一切,我都可以付诸一笑,但你,千不该万不该,不该送了我万里河山。不要跟我说,一将功成万骨枯,你可知道我的痛楚与绝望?
南宋小朝廷的荒淫奢侈,是我所愿?!是你所愿?!我后悔了,我宁愿当时便杀了你,你的眼睛凝视我时,我就想起你的罪,我的罪。
我们一起做了错事,你是无心,我是有意。
你要我死后如何去见我赵家列祖列宗?!
明知道你淡淡笑意和如雾眸子下隐藏的,不知是何等心思,我依然固执留你。
如果你是蝶,你该蹁跹于花丛。如果你是雁,你应该在天空飞翔。怎么都好,而不是,被我困在这里,
我应该放手,我知道,我会毁了你。
不是药物,而是灵魂。
可我又想占有,永远占有。
你叫我,怎么面对自己。
你错了,顾惜朝,不是我毁了你,是你自己毁了自己。
有句俗话说得最好:聪明反被聪明误。
你是,我也是。
32
顾惜朝把自己泡在水里,袅袅上升的雾气,让他的脸,时隐时现。氤氲之中,容颜亦如雾,两腮是如桃花般的绯红。
感到有人渐渐逼近,突地心中一跳,仿佛心都飘浮在了空中似的。不,那不是赵佚。
没想到还能活着见到。以为这一生一世都再见不到,唯有梦里相见。
庄周梦蝶,是梦非梦?
是耶非耶,有谁能知。
长夜漫漫,无数次在噩梦中惊醒,永远是那闪电,雷鸣,暴雨。
湛的凌冽剑气。
那个人的瞳仁中自己不可置信的眼神。
如今,这个人凝视自己的眼神,复杂难辨。有惊,有喜,有忧,有痛,亦有恨。
顾惜朝慢慢展开一个笑容,道:“你真挑了个好时机来见我。”
戚少商注视着他,一字字道:“出来。”
顾惜朝哦了一声,道:“怎么?”
戚少商森然道:“你认为,我冒险入宫,是来找你谈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