僵滞了片刻,王怜花突然笑出声,笑得非常开心:"现在我才终于有些明白,你为什么会去追一个男人。"
这话题转得也太快。
阿飞一愣:"怎么?"
王怜花悠然:"你根本不在意喜欢的人是谁,你只是要一个让你有感觉的人。碰巧,李寻欢是你在找的那个人。可惜他竟爱你,所以你不能做他的朋友,只能做他的情人。"
王怜花这话虽然复杂,道理却极清楚:
--阿飞要的,不过是"家"的感觉。能让他感到满意的,是两个人:过去,林仙儿曾让他想起母亲,阿飞就用全部真心陷了进去,甚至甘心被她利用被她骗;如今,这个人是李寻欢。或者说,失去了林仙儿之后,这世上阿飞想要厮守的人,只剩下李寻欢一个。
--如果李寻欢做阿飞的好朋友便已经完全满足,阿飞当然会欢欢喜喜为他熬药做饭,像好友或家人相处,守着他平静过一辈子。
--但是,李寻欢碰巧爱上了阿飞。那种宁静无波的相守,对李寻欢来说,反而很可能是温柔的酷刑。所以,中云小镇上王怜花只轻轻一句话,就能让李寻欢六神无主,断然决定溃逃。
--李寻欢一次又一次的逃离和回头,正好证明了他的挣扎,和他对阿飞的那份情意。
不容于世的情意。
听明白了王怜花的意思,阿飞不但没有怒气,反而喜上眉梢:"你确信,我可以去找他,告诉他我要他?"
撇撇嘴,王怜花冷笑:"李寻欢是世家子弟兼当世名侠,所谓的风流浪子云云,谁也都知道不好太当真的。他那种人,未必敢流露那种心思吧?别说对你痛快说出贪欲,怕他自己内心都不敢承认吧?"
阿飞整个人像时突然幻化为一柄锋锐的剑,寒光凛凛。
眼睛里,却是烈焰灼灼。
开口说话时,阿飞的声音沉静温和:"没关系,我会慢慢告诉他这一点。我有足够的耐心等,等他肯承认。"
死死盯着阿飞,良久,王怜花眼神竟带些忌恨:"李寻欢凭什么能遇到你?"
沉默片刻,阿飞轻轻地:"你既然知道沈浪是一样的人,为什么不像我一样,找到机会就说出来?"
二二 杀戮与情意
作者有话要说:
困扰中......为何有那么多沈王的呼声?
是不是我弄错了什么?
不该招惹怜花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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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午的残酷烈日,逐渐过渡为朦胧柔和的昏黄光晕。
全速奔驰的马上望出去,依旧是枯燥起伏的沙丘、枯焦荒凉的刺槐红柳。掠过耳边的,是或轻或重、呼啸长空的厉风。
从地宫出发,明明是大半天就能到的会猎战场,却已经走了两天,还毫无影迹。
当时,离目的地还剩一个时辰的路的时候,沈浪建议带路的夜来自行回宫。他们当时的考虑也很必要:战场定然杀机四伏,还需要花精力分心保护她。
谁料想这沙漠中的路......
沈浪终于有些笑不出来了--每奔驰一两个时辰,他便认真看手中的地图,再根据日光辨别方向。越心急如焚,越走得格外小心翼翼。
这样不间歇纵骑飞奔,某些位置的伤口当然是痛的。
李寻欢脸色一直过分苍白,几乎完全看不见血色。但这一路上他却始终神采奕奕,除了探讨方向时必要的简短话语,走得并没有慢半分。
中午阳光最烈时,为了不失水太厉害,总是不得不停下来休息。
到了安静下来的时候,李寻欢强忍着苦楚,蜷缩起来的身体总会不由自主剧烈颤抖。但是他总是很小心,不让沈浪看见。
抬头看看如血残阳,沈浪苦笑:"越心急,越犯错。"
李寻欢淡淡地:"即使夜来带路,我们也一样会耽误这些时候。"
安定从容的语气,令沈浪嘴角又浮起一丝轻松微笑。
仔细打量李寻欢安详的神情,沈浪不禁赞许地点头:"看来你也认为,其实我们已经按预定时间,到了怜花兄和金兄他们头天率教众截击的地方,只是没有看见人而已?"
李寻欢想弯腰咳嗽,脸色憋得苍白,却始终没有咳出来。听见沈浪的话,点头:"其实沈兄一定也早就明白,我们赶到之前,战场已经转移。也许是你担心我多虑,一直忍着没说出来?"
面对十倍于己的来犯之众,以王怜花的韬略、阿飞的机警敏锐,当然不会坐以待毙。第一次获全胜,当然会引人远离地宫,寻找一个更有利的战场。
沈浪和李寻欢需要做的事情,已经不是根据地图去找一个已知的战场。
他们需要在死亡沙漠中,判断并寻找王怜花与阿飞可能选择做下一个战场的地方。
沈浪与李寻欢对沙漠都不陌生,反而更有足够的理由担忧:耽误两天之后,就算赶到战场,会不会太迟?更要命的是,匆匆奔赴前线,他们并没有带足够多的补给。
眺望前方,李寻欢淡淡道:"我们很快就能到白龙堆绿洲了吧?也该找到他们了。"
定定看李寻欢片刻,沈浪突然纵声长笑:"头天我颇后悔,在地宫竟然不够坚持,你本该好好将养身体,却跟我一起出来赴援,吃这番辛苦。今天听见你说话,却真庆幸有你同行--见你不动声色支持我选的方向,会觉得格外安心。"
李寻欢本就是这样的人。
也许他常常苍白憔悴衰弱,也许他并不愿意表现自己的高明。但只要李寻欢开口,就一定会说出事情的本质;只要他站在那里,就能让人汲取勇气。
沈浪本也是这样的人。
风沙中寻觅战场的漫漫路途残酷而容易迷失,重重凶险之中,这两个叱咤在不同年代的名侠沉默赶路,只偶尔交换意见,却走得相当镇定自如。
又一阵长风呼啸而过,扬起漫天沙尘。
突然,李寻欢神色一动,掉头审视风过来的方向。渐渐的,他的表情竟染上了几分忧虑,和悲悯。
也就是瞬间,李寻欢已像变了个人。头发依然蓬乱,衣衫虽仍那么落拓,但看来已不再潦倒,不再痛楚--他憔悴的脸上,已焕发出一种耀眼的光辉。
这三年多,他就像是一柄自甘埋藏在匣中的剑,韬光养晦,锋芒不露。
面对一场战争的前夕,顿时流露出本真的灿烂光华!
看出李寻欢的变化,沈浪眼中浮出欣赏之色,点头微笑:"想必你也已经感觉到这风中挟带的血腥气。"
李寻欢轻声叹喟:"还有杀气。"
继续策马前行时,沈浪的神色也变得沉重。
李寻欢苍白的面容被夕阳染色,眼角的皱纹却似乎更深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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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阳已坠到天边,莽苍天地间,全涌动着惨烈的暗红。
空气像已经彻底凝固不动,到处弥漫着热乎乎的血腥味道,混杂着人与马的汗水。可毕竟是隆冬的沙漠,一旦生命消失,残留的热气很快被卷走,只剩下暗黑的死亡气息。
满目都是尸体。
有的面色青紫或灰黑,死于淬毒暗器,或战阵上的毒水毒沙;
有的浑身伤痕累累,整个人倒在已黯冻不流的血泊里,失去了焦距的眼睛还瞪着--他是不是不甘地望向回家的方向?
有的根本已经不能算作"尸体",因为身首或四肢早已分离,只能算是"残骸";
也有非常多的尸体全身完好无损,只有咽喉一点隐约的红痕。受这种伤而死的大多是高手,往往临终还瞪着眼,留下惊怖和不可思议--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可怕、这么快的剑?
尸体中,李寻欢认出了少林高辈分的僧人如心观、心嗔,也有他们弟子辈的一茵、一尘、一相等,有万马堂的马振老爷子,有崆侗、青城的掌门,有更多鼎鼎大名的侠客,也有怀抱壮志刚开始游历的少年英杰。而魔教这边,很多张曾经在地宫里熟识李修平的面孔,后来就封的多尔甲‘权法'法王也尸横于此,应诏命赶来赴援的"南海观音"海公主、雪公主和玉公主,都已经失去了生机。
从白道中人的人数远远胜出,将近魔教教众的五倍。到了现在,这个人生前属于哪一方,已经毫无意义。
血腥弥漫的战场,李寻欢胃扭曲成一团,嘴里不断发苦:无数中原热血男儿万里迢迢辛苦赶到这里,碧血染黄沙,只为了所谓的正义和除魔;魔教中人本已经安静蛰伏多年,这次奋力一战,不过是维护一直延续的生活方式,保卫赖以生存的组织。
既然人在江湖,谁都不会畏惧一死。e
为了人间的光明与希望,李寻欢也好,沈浪也好,都曾经百死无悔,去挑战黑暗与阴谋。
但是,如果所谓正义,竟需要动用这么多无辜性命去堆砌,要驱使这么多从没有见过面的人互相厮杀......这样的正义,是不是值得坚持?
道与魔,区别又在哪里?
死亡造就的寂静中,两匹马静静穿过残断肢体。
沈浪一凛,视线灼灼望向某个方向。
同一个刹那,李寻欢也已经听到微弱肢体接触的争斗声,和早已暗哑了的沉闷嘶吼声。顿时生生压制感喟,瞬间变得警觉而凌厉,策骑飞奔。
远远一处小山丘,还有几个身影僵持着。
李寻欢用力一按已疲倦了的马背,借着急剧的冲力电射向前,身形飞掠如秋雁回空,瞬间的速度远胜奔马。
沈浪的姿态没有这么曼妙,动作的效率同样高。跟李寻欢保持一个便于互相照应的距离,也直掠上来。
王怜花气息奄奄躺在地上,峭丽的面上尽是疲惫和厌倦,只一双眼睛依旧保持警觉与灵动,炯炯注视着前方,手在袖中,似乎扣着什么机簧。
百千人的厮杀中,已经死了太多的人。此刻只有阿飞自己,紧握着像简陋铁片般的剑,守护在王怜花前面。
浑身湿漉漉,洇透了血。独自面对仅剩的强敌。
阿飞瞪视着面前摇摇欲坠的心湖、冷嵩道人、白天羽、丁乘风、马空群--少林、武当、神刀堂、丁家庄、万马堂的掌门。这次白道队伍的首领。
不像大多数人通常这时候会透出紧张,甚至野兽般的光芒。
面临死亡和战争,阿飞的眼睛里几乎完全没有任何感情,眼珠也像是用石头塑成的。就像一尊神像在神案上漠然俯视着苍生。
这五位当中的每一个人,都有丰富的江湖经验,都是当世一等一的高手。
面前神色冷漠的阿飞,如一柄染血的锋锐长剑,如一尊判决死亡的神祗--根本就不是凡人。
后面,还守着一个即使受伤躺倒依然危险的王怜花。
纵使疼得直皱眉头,王怜花嘴角还擒着一个看不透的微笑。
他的机变无双,出手狠戾毒辣、变换无方。刚才混战中,死在他手下的人,还真不比死在阿飞快剑下的人少太多。
被阿飞散发出的死神气度所逼,血腥味中,丁乘风突然有些颤抖,竟不由自主后退了半步。
就在这个瞬间,阿飞的剑已出手。
一剑刺出,绝不空回!
没有把握的时候,阿飞绝不会浪费力气,做任何一个动作。
但这一剑还没有抵达丁乘风的咽喉,心湖就低低吟一声佛号,禅杖已挟带惊人的威势,出手夹击。
方丈大师的慈悲,当然是不顾自己变得极容易受攻击,期望阿飞回剑自救。
不外是给丁乘风一个机会,能得逃一死。
另外三位高手也应变快绝:马空群突然出手攻向地上的王怜花,避免他找机会发出暗器;冷嵩道人长剑不带一丝风声,竟偷袭阿飞的背心要穴;白天羽则疾风般挥出漆黑的神刀,试图及时挡在丁乘风前面。
千钧一发之际,一声轻啸掠过。
马空群突然觉得心底发寒,像是刚刚被拉进死亡的深渊,又被生生抛了回来。
灰蓝色的身影一闪,根本看不见如何出手,沈浪已经架开破空的兵刃,并顺手点了马空群的穴道。
俯身抱住已全无还手之力的王怜花,身形才翩然飞起,沈浪乘风回旋般,已带人退到战意笼罩的圈子之外。
禅杖落下。
阿飞嘴角浮起一丝轻蔑的纹路,脚下步伐变幻,竟然浑不顾威势惊人的袭击,手中剑依然去势凌厉,但方向却不可思议地掉转,冷冷的光芒一闪,刺向冷嵩道人的咽喉。
阿飞的一剑刺出,拼着自己受伤,也绝不空回!
一点红色缓缓流下。
冷嵩道人甚至来不及觉得恐怖,只满脸不可思议的神情,缓缓软倒。
几乎是同时,一道眩目到不可思议的刀光一闪!
传奇般的光辉。
心湖方丈全力击出的沉重禅杖,竟被一柄轻而薄的飞刀,生生撞偏了方位!
看见夕阳下这道璀璨夺目的光芒,阿飞整个人突然焕发出神彩。他傲然收剑而立,情不自禁展颜一笑。
刚才还死神般冷漠肃杀的面孔,瞬间如春风融化冰雪,顿时生机盎然。
这飞刀的光芒实在太著名。
江湖中几乎人人都知道,小李飞刀令人景仰的真正力量,其实并不在于一击必杀,而是刀光背后的慈悲。
支持这份凌厉的谅悯拯救之意,实在太深入人心。
即使在战场,这道划过长空的光芒,也为所有人带来了信心,与希望。
二三 荒漠之狼
作者有话要说:
每次贴出新章之后会反复修改,已经看过的朋友,欢迎在半天之后重新来,细节会有所不同......
主要是依赖看过文的朋友的回馈在修改
谢谢大家的宽容
以及对安迪来回折腾的超级忍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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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已四合,残月清辉洒落,令朔漠的夜更寒凉。
心湖大师离去的背影有些蹒跚。
一代高僧背后,是被主人毅然放弃了的寂寞禅杖--它曾象征着少林武学至高境界的荣耀,承载过心湖方丈以武渡世的愿心,也一度介入疯狂江湖,统率群雄鏖战大漠。当它的主人弃它而去,禅杖并不会因此而失去价值。
它见证了一颗真正佛心的超越。
白天羽背着还有些昏沉沉的丁乘风,马空群跌跌撞撞跟在后面,离开这个一度惊魂的小沙丘。
掀起无数血雨腥风的"侠客"们死伤狼藉,最后默默离去的四位,也不再是昔日意气风发模样。不过幸好萧索战场上,遗留的无主骆驼、马匹和帐幕等等足够多,穿过大漠回去不是问题。
而且他们身上还多了一张李寻欢坚持送的沙漠地图。
白天羽临走之前,留下诚恳的几句话:
"如果不是小李探花及时赶到,我们都很可能死在这里,因为面对飞教主那柄魔剑,我们人数虽占上风,但已没有了斗志。"
"我们这次来‘卫道除魔',表面原因是渴望得到更多名望和势力,更深层的理由,则是觊觎传说中魔教庞大的财富。葬送无数性命之后才后悔,见血之后才开始想‘什么是正义',似乎已经太晚。但,总比不想好一些。"
"我的妻子已经赶到后方的驻营地,陪着已看得出身孕的凤儿。我会告诉即将出世的孩子,记住血的教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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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送那几个疲倦的背影逐渐远去,阿飞叹口气,用低得几不可闻的声音问:"你的伤口还疼吗?......你怎么还敢一路快马过来?怎么就不知道爱惜自己?"
李寻欢浑身一颤。
听见这问话,不远处的王怜花和沈浪会怎么想?
李寻欢到底不好意思作忸怩小儿女态,也实在没法回答或者解释,只能悄悄挪得离阿飞远一丝,苦笑:"还好。"
阿飞多少有些恼怒。
地宫告别时,阿飞明明已经那么慎重承诺"我一定回来",可李寻欢到底还是不放心。他到底怕阿飞应付不了强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