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还是不顾伤痛追了来。
李寻欢怎么就学不会稍微放松些,怎么就不能踏实依赖一次身边的人?
隐约怒气的背后,阿飞心底还荡漾着苦涩的甜意:毕竟是担心阿飞面临危险,李寻欢才不顾伤痛非要赶来相助。
如果没有那柄飞刀相救,阿飞也未必有把握安然躲开心湖大师的禅杖。
沈浪真气相助下,王怜花总算悠悠醒了过来。发现自己整个人躺在沈浪怀中,王怜花目光飞起,在低头运功的沈浪面上一绕,顿时眼睛一亮。似乎不知道该说什么,掉头看看僵持的阿飞与李寻欢。
紧接着,又很快黯淡下来。
然后目光慢慢转开,凝视那几个逐渐变小的背影。
僵滞片刻,王怜花忽喜忽忧、慢慢又露出无限凄酸。突然轻轻叹了口气:"这么容易就放那几个家伙走?"
坚持放人走的,是李寻欢。
阿飞仔细打量王怜花,抢在沈浪与李寻欢前面回答:"这几个人都已经说,要回去制止另外几批人陆续赶来。如果他们说到做到,昨天分兵去抵御第二批敌人的金法王应该就没事了。"
王怜花撇嘴:"你真敢相信这些‘大侠'的话?"
伤得毕竟太重,这么轻的动作,也让王怜花疼得突然皱起眉头。
沈浪皱眉,掌心开始加力。待王怜花痛楚的神色稍缓,才温和笑笑:"你伤得可不轻,还是少说几句话,我尽快送你回地宫调养。"
听见王怜花这么说,想想过去跟所谓正道侠客们打交道的经历,李寻欢不由苦笑,也多少有些歉意。
他刚想开口解释一下,旁边的阿飞却暗地咬咬牙,突然上前半步,直接把李寻欢摇摇欲坠的身体抱进怀里,才开口道:"你总是太愿意相信人。"
被阿飞的动作吓了一跳,李寻欢浑身一热,脸色红得像要滴出血来。咬得唇都发白,才勉强镇定心神,说:"我相信心湖方丈,也相信白天羽。因为起码他们都还是个人。"
江湖高手辈出,小李飞刀纵然神奇,作为一种武功,也许并算不上空前绝后。
但,李寻欢胸襟如海,敢于相信做错过事情的人。
正因为这种伟大的人格,李寻欢这个名字才会被一代代江湖人憧憬向往,他才会赢得那么接近传奇的后世声名。
在场四个人当然都知道,如果心湖与白天羽他们真去劝导第二批来援的人,当然能让人数处于劣势的金无望压力小一些。
要赌的,是这些声名卓著的"大侠"是否能做到承诺。
李寻欢敢站出来承担责任放人走,人也已经走了。自己人再讨论已经决定的事,又何必?
沈浪微笑点头:"李寻欢都说可以相信,怜花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细细端详沈浪依然洒脱的笑脸,王怜花刚才那深思熟虑又带些狡黠的眼神变了,变得越来越悲哀。终于像是支撑不住了,闭上眼睛,轻声道:"反正现任教主是阿飞,他愿意怎么决定,我总是服从的。"
沈浪已抱着人上马,一边寻找让王怜花更舒服些的姿势,一边笑笑:"你真说到做到?"
撇撇嘴,王怜花轻声:"你还怀疑我说的话?我害过你没错,什么时候骗过你?"
"都伤成这样了,还逞强?"策缰勒定马匹,小心翼翼护好王怜花,沈浪苦笑摇头,"但凡你心事轻些,像我和熊猫儿一般,挑合心意的人娶妻生子,现在早儿女成行,也不必这么怕唯一的亲人阿飞,岂不是好?"
王怜花脸色本就煞白,此刻连嘴唇都完全没了血色。
沈浪神色顿时变得忧虑,掉头问阿飞:"你也通医术......他这伤势怎样?"
凝神片刻诊脉,阿飞淡淡地:"并没有特别严重的内外伤,只是连续三天两夜的厮杀耗神,本就脱了力,外加流血缺水,整个人虚弱了。可这种精力耗尽,比简单的伤却来得凶险,绝不能耽搁。地宫药物齐备,人手也方便。我这就出发去会合金法王,拜托沈伯父尽快送他回去疗治。"
听见阿飞称呼的"伯父",沈浪眼神似乎动摇了一下。
沈浪深深注视正低头寻思的李寻欢,想说什么,却还是欲言又止,策马预备出发,微笑道:"李世兄同行吗?"
阿飞手臂狠狠紧了一紧,便放开:"你脸色很差,实在需要好好调养......就跟沈伯父一路走吧。"
李寻欢笑笑,没有说话。
谁都看得出来,这种表情,是非常礼貌的拒绝。
沈浪嘴角浮出一丝苦笑,却不再说什么,只一拱手,策骑飞奔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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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李寻欢与阿飞两个人的目力,在淡淡星辉下看清楚对方的表情,当然不是什么难事。
凝视安详挺立的高大身影,阿飞直率地开口问:"你为什么就不肯回去调养身体?你不知道爱惜自己,知不知道我有多着急?"
被这么烧灼般的目光瞪视着,李寻欢脸色依旧苍白,眼神却坚定明晰,绝不游离闪避:"我与你一起去找金法王。"
阿飞皱眉:"难道你不信我一个人也行?"
李寻欢似乎有些尴尬,终于还是用尽勇气,说出了口:"我本来以为,你会更愿意我陪你去。"
阿飞脸上突然泛起光辉。
磕开心湖禅杖的那一柄飞刀,已经明白昭告天下人,小李飞刀的立场,是永远守护飞剑客。
不管阿飞的身份是失恃少年,还是人人畏惧的魔教教主。
李寻欢出面放那几个人,固然是为了救人。
但离开之后,那几个人也都才智高绝,只要凝神一想,自然会转念:"李寻欢竟敢替魔教教主做这么重要的决定,他凭什么敢相信阿飞定然不反对他做法?难道他们之间有什么不为人知的关系?"
千军万马之中,阿飞当然永远敢于相信,可以把背心要害交给李寻欢守护。
因为每一次面对危机、陷害,阿飞也同样会为李寻欢这么做。
李寻欢刚才做的事,是用他特别的方式,昭告江湖这一点。
白道武林集结在一起,实力还是相当大的。
纵然连续几日鏖战,白道一流精英几乎死伤殆尽;纵然心湖答应回去劝说退兵,可阿飞还是不敢太大意,抱紧李寻欢,跳上了马,直接出发。
感觉到怀中身体细微的颤抖,阿飞多少有些歉意:"你累极了,本该多歇歇才是。可没见到金无望,我总是不能完全放心。"
李寻欢的颤抖,并不是因为痛苦,而是紧张--不管在人前还是人后,阿飞竟做出这么毫不顾忌亲昵的动作。
但......两个人已经有过更深的身体接触,这时候再说什么,岂不是太多余?
阿飞虽然在道歉,想必他也明白,李寻欢既然留下陪他,当然不会介意赶夜路。
朔漠的夜风寒彻骨,可是阿飞的胸怀火烫。
马背当然颠簸,可是整个人被阿飞小心翼翼托着,伤口一点也不觉得苦楚。
天地间安静极了,除了有节奏的马鞍辔轻响。
静静聆听阿飞沉稳有力的心跳,李寻欢竟暗暗盼望,朝阳大可不必升起,可以无休无止这样走下去。
不知过了多久,阿飞突然开口道:"我一直心里觉得不安。"
太了解阿飞野兽般敏锐的直觉。
听见这样的话,李寻欢突然觉得浑身的血一凉,脱口而出接着问:"为什么不安?"
阿飞轻叹息:"刚才我爹看着沈伯父的神情,让我想起以前看见过的一件事。有次,我见到一匹母狼后腿中了猎人的铁夹,挣扎着哀嚎。不久来了另一匹高大的公狼,肯定是它的伴侣,转着圈,也跟着嘶吼。那声音惨极了。两匹狼对啸到快天明,来救援的公狼突然开始嘶咬母狼被夹住的那只大腿。"
李寻欢心一紧:"咬开了吗?"
阿飞沉沉地:"被夹住的腿咬断了。那母狼失血过多死了。公狼也再也没走,又狂嚎了许久,竟撞死在旁边的山石上。"
李寻欢觉得脊背凉飕飕的,半晌说不出话来。
阿飞接着道:"刚才我爹的眼神,总让我想起自尽的那匹公狼。"
狼的原则是,与其眼看失去伴侣,不如冒险一试。不幸尝试失败,它索性以死来洗雪自己的错误。
沉吟良久,李寻欢苦笑:"王公子可能多少想铤而走险,但他跟沈浪之间......受伤或许,也不至于拼命的。"
阿飞皱眉:"你确定?"
李寻欢叹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旁人怎么确定?王公子表面圆滑不执着,但内里的性情其实激烈孤僻,他急了会怎样,还真不好猜想......不过以沈世兄的性情,多半会退让包容,总不至于......"
说到这里,他竟然接不下去。
--沈浪与王怜花都是宗师级别的高手。旁人即使在旁,能避免悲剧吗?
--纵然两家算世交,沈浪第一次见到李寻欢,说的那些话还是太交浅言深了。加上每次看阿飞的眼神似乎总在沉吟,永远满不在乎笑吟吟的沈浪,究竟想告诉李寻欢什么?他知不知道王怜花心底究竟挣扎些什么?
看出李寻欢的忧虑,阿飞叹口气:"我不该提起的,累你跟着担忧,可我们什么忙都帮不上。"
李寻欢柔声:"即使帮不上忙,能说出来,也是好的。"
能把忧虑倾诉出来的话,心里的压力就会小一些。
阿飞沉吟片刻,突然道:"有些话,我一直没找到机会说。因为,我们在一起的时间实在不够多。而且,我很怕你不想听那些已经过去的事。"
江南的中云小镇,风雪的除夕夜,阿飞刚归来,毫不留情拷问那些伤心的往事,但是他也答应李寻欢:"我只是想先知道你的想法,再做一些无论如何我都会做的事--你放心,什么都不会瞒你的。"
李寻欢拳头忽然握紧。
他很想听一些阿飞的往事。
但阿飞想说的那些,是不是他最关切的那些?
感觉到李寻欢身体突然紧张,却还死死保持沉默。
阿飞不禁叹息:"你为什么永远不肯为了自己的需要,对别人提些要求?"
听到这样贴心又伤感的问话,李寻欢身子剧烈颤抖了一下。但他的手还是紧紧握成拳,拳还是紧紧按住胸口,一句话都没有说。
阿飞有些落寞:"如果我告诉你关于林仙儿的那些往事,你......有没有耐心听?"
李寻欢整个人顿时僵住。
[第四卷 醉明月]
二四 绿洲
朔风依旧凛冽。
在世外仙境般的白龙堆绿洲,空气中多了一丝丝湿润之意,便滋养出盎然的生机,天地间也顿时显得温柔起来。
扫视路边跪谢教主恩德的残余十一名战士,金无望多少有些不放心:"我们这就都回地宫,去和沈兄与公子会合。宫中留的人虽不多,有沈浪在,终究无虞。这里帐幕中起居所需一概齐备,但不留一个服侍的人,教主日常不便,可......。"
阿飞一笑,拱拱手:"金伯父路上保重。"
看一眼站在阿飞身边的李寻欢,金无望像明白了什么,释然点头:"小李探花不顾伤病奔驰千里来援,我教上上下下都感激不尽。"
李寻欢淡淡一笑:"金法王客气。心湖方丈已劝几大派退兵,日前几场动手,我们不过是帮忙赶走残余帮派,不算什么。"
被李寻欢说得这么轻描淡写的那几场战役,同样死伤无数,惨烈之极。
本来神色有些激动,可一转念,金无望只温和笑笑:"百战之余,我们这几个人能捡回一条命,感激还是要感激的,至于尊驾是不是接受,倒也无妨--区区贱命,李探花觉得不算什么,我们自己还是挺在意的。只盼尊驾伤势早愈,教主也就放心了。"
李寻欢怎么会听不出这话背后的其他意思?
但是,李寻欢连自己的侠名甚至宗祠都放弃过,又怎么会在意别人怎么看自己?
放眼枯燥的瀚海黄沙,李寻欢默默举起随身带的小银酒壶,喝了一口。
有阿飞与王怜花先后汤药调养,这大半年下来,纵然有些伤损,咳嗽的老毛病还真好得差不多了。所以李寻欢喝酒时,并没有像往常那样咳起来。
紧张地盯着李寻欢的一举一动,直到确信他能够安然喝酒,阿飞才暗暗松一口气,对金无望笑笑:"这一仗人力太悬殊,我们侥幸不输,伤损也太厉害。大家先别想报仇的事,回宫好好将养。"
金无望傲然:"我教固然死伤枕籍,但白道的精英几乎也全毙于此一役。谁胜谁负,倒也难说得很。"
人类所有的血腥故事,有时候披着正义外衣,有时候索性赤裸裸,但究其原因,不外是因为贪婪。比如这次,明眼人当然知道,无非是为了觊觎魔教传说中的财富。
这场惨烈的战争下来,整个武林精英几乎伤亡一空。
李寻欢不由叹息。
但是也仅止于慨叹,什么也没有说。
阿飞对这些利益得失本就不在意,感觉到了李寻欢的伤感,更不想说下去了,断然笑笑:"我爹疲累得脱力了,他又那样的性子,脾气定然不太好。虽然有沈伯父一直照料着,可多年的积威犹在,我爹又是从不吃眼前亏的人,哪敢拿沈伯父出气?金伯父这次回去,就委屈些了。"
这种托付亲人的话,当然就是告别的意思。
金无望了然的眼神看看阿飞,怆然微笑:"照料公子也不是什么委屈的事。但要想他心里平伏,光肯委屈,其实也帮不上什么。我固然会尽力,也看他自己的意思。"
阿飞苦笑:"我多担心也没用......总之,有劳金伯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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桌子上放着两个简单的小菜。还有一大块浓香的烤羊肉,出自阿飞的巧手。
李寻欢手中握着夜光潋滟的水晶杯,慢慢啜饮着名贵的葡萄酒。
它已经在冰泉里镇了一天一夜,透出幽幽的果香。
阿飞说,这种酒来自比神秘西域更遥远的地方,辗转运来,价比黄金。会拿葡萄酒出来让李寻欢喝,倒还真无意炫耀魔教的豪奢,只因为这种酒酿法特殊,少量喝不至于伤身体,而且有补血作用。
椅子上铺着松软的貂裘。
李寻欢放松身体,舒舒服服坐着。
已经有很多年,他没有过这么没有负担的轻松感觉,可以慢慢享受每一口酒的滋味,享受明月清风。
跟阿飞隔绝尘世喧嚣单独相处,本就是放松身心的最佳途径。
阿飞笔直坐着。
不管过去多少年,阿飞也不能像李寻欢一样,彻底放松身体坐进一张椅子。
凝视注视李寻欢眯着眼睛品味美酒的神情,阿飞的表情相当放松,就像赤足走过冰天雪地的疲惫旅人,终于走进昏黄烛光中的家门,喝第一口浓香的汤。
绿洲储藏的良药虽不如地宫,但也足够敷用。
阿飞对学自王怜花的医术相当有信心,此刻他可以相信,李寻欢已经彻底放松下来--不管身体,还是心灵。
笔直盯着李寻欢,阿飞突然问:"你为什么不问我?"
声音很轻。
李寻欢动作却突然僵滞,勉强笑:"问什么?"
阿飞有些落寞地笑笑:"也许你忘记了。昼夜奔驰赶赴战场救金无望这批人的路上,我问过你,如果告诉你关于林仙儿的事,你......有没有耐心听?"
想,当然想。
阿飞为了林仙儿,曾不顾李寻欢的苦苦挽留甚至哀求,掉头而去。
那一夜,望着那决绝的背影,李寻欢咳出的鲜血浸透了衣袖。
林仙儿这个名字,牵连着阿飞受伤最深的过往,更是李寻欢内心最深刻的梦魇。阿飞不主动提起的话,他哪有胆子开口询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