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早得到仆人的通报,林诗音站在小庭院门口,微笑着迎接远道归来的表哥,和表哥的救命恩人、结义大哥龙啸云。
遍地积雪的庭院里,正开着几树红梅花。
虬曲枝干,白雪红梅,加上淡淡幽香萦绕,竟显得绚丽异常。
但一身淡紫衣衫的她只那么简简单单一站,灿烂的花朵、精雅的庭院便统统失去了颜色。
林诗音也许并不能算是个真正完美无暇的女人,但谁也不能否认她是个美人。她的脸色太苍白,身子太单薄,她的眼睛虽明亮,也嫌太冷漠了些,可是她的风神,她的气质,却是无可比拟的。
任何情况下,她都能使人感到独特的魅力。
无论谁,只要瞧过她一眼,就永远无法忘记。
第一眼看见她,龙啸云的眼神突然变得热切,露出最爽朗的笑容,腰杆挺得比平时更直,连说话的速度都似乎快了些。
但林诗音的眼里,只有李寻欢。
客人面前,她什么都没有说,只嫣然微笑着,侧耳倾听李寻欢安排独立院子和婢仆,点漆般的眸子只凝注着表哥。
这位从小一起长大、脸色有点苍白的表哥,文韬武略都傲视当世,是钦点过探花的名侠,儒雅中偶而闪现一丝英气、常常笑得很温暖。这个男人,才是她寄托终生的良人,更是她由衷思念、景慕的心上人。
她似乎完全看不见龙啸云。
尽管龙某人昂扬七尺的江湖男儿,神气的样子也很招人喜欢。
渐渐的,龙啸云就有些笑不出来了。
他一点都不笨,不用想也知道,如果一个女孩子常常有机会看见李寻欢这样的男人,怎么还可能会关注龙啸云?
徒有雄心和满腔热情,却使不上力气。铁打般的汉子,突然觉得空荡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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昏暗油灯光中,李寻欢轻轻叹息:"从龙啸云第一眼看见林诗音,我就从他眼睛里看见了热情。粉身碎骨也不悔的、男人的热情。"
阿飞的眼睛即使在幽暗处,也闪闪发亮:"你当时伤心吗?"
李寻欢缓缓摇头:"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我用什么立场伤心?本来我以为,只要龙啸云能觉得开心,我就是把心掏出来给他,也是欢喜的。可看见他对表妹的神情,我却觉得心底有一把小火在慢慢烧,完全没法冷静下来。我不愿意再面对那种热切眼神,就故意不让让他有机会再见到诗音,总拉他出去喝酒。"
阿飞点点头:"你心绪不宁的时候,就会喝酒。"
喝很多酒。
李寻欢苦笑:"是啊,到家的第一天,我坚持不准表妹熬夜,早早劝她回房去。我跟龙啸云两个人对坐开始喝,几乎把我家的藏酒都喝完了。想到对救命恩人不可告人的心事,我真希望能醉死。可又怕承认醉了之后,龙啸云就哄我睡觉,不肯再陪我。就拉着他说没醉没醉,不相信我们可以打赌,我还能用正楷将杜工部的《秋兴八首》写出来,绝对一笔不差......"
阿飞突然微笑:"一定是你赌赢了。"
李寻欢落寞地笑笑,点头。
赢了一个小赌局,又能如何?
输掉的,是整个人生。
最凄凉的是,当他在自己的心狱里苦苦挣扎,天之骄子的寂寞与骄傲成了冷漠的墙,竟没有一个人能救他。
审视着李寻欢眼底的痛苦与寂寞,阿飞本来平静从容的表情渐渐也有些变了,就像是苦闷会传染。
突然,阿飞伸出手,握住李寻欢没拿酒碗的那支手。
他握得非常紧。
就像生怕这个脸色苍白、眼角刻满风霜,却还时刻对人微笑的男人,下一秒钟会从眼前消失。
李寻欢下意识想挣扎,可阿飞的手出奇坚定,加上炽热的体温,竟令他浑身发软,似乎全身力气都突然被抽空。
就像他根本不是名满天下的小李飞刀。
感觉到李寻欢并不那么明显的挣扎意味,阿飞反而加了些劲。
阿飞的动作让李寻欢一凛:如果一个朋友突然握住你的手,你却挣扎得太过,是不是反而会显得很不对劲?或者,会让只想表达些关心的阿飞觉得被推拒,那也太--李寻欢已不能再接受有任何破坏感情的事发生,更害怕任何不妥的举止,令阿飞觉得自己在疏远他。
纠缠中,李寻欢脸都有点涨红了,终究还是没有甩开阿飞。
〇四 升米恩、斗米仇
无声的混乱中,阿飞突然放开手,淡淡地问:"你怕我?"
语气很宁静。可是紧紧攥的骨节发白的手,和纠缠中逐渐黯淡下来的眼神,泄露了他不安的情绪。
若有所失垂头,看着自己被放开的手,李寻欢突然觉得一阵空虚。
他厌恶反应过度的自己。
这不自然,也不正常。也许是皮肤饥渴了太多年,太渴望被触碰,李寻欢反而觉得任何靠近都恐怖。刚才感受到阿飞体温的瞬间,强烈的幸福感令他几乎落泪。
可是,更强烈的惧怕同时涌上心头。
一旦阿飞知道这位所谓的"大哥"用什么眼光看着他,会怎样?
过去十七年苦苦隐忍,起码算是瞒住了,龙啸云至死都不知道李寻欢的邪念。可是,能付出的都付出了,李寻欢把自己剥夺得一无所有,全奉献给了那个男人,到头来,终究还是不行。连维持简单的友情都做不到。
为了保住得到的一切,十年后的龙啸云已经不再需要一个令他窒息的朋友,而是想杀他。
憔悴男人的惊跳无措,令阿飞心碎。
被龙啸云那么残忍的背叛之后,李寻欢是撑下来了,但已伤痕累累。
他太傻,曾经付出的太毫无保留,也被伤害得太体无完肤。比起五年前雪地初相见,现在的李寻欢更苍老、更虚弱。但他的眼睛,和眼底温暖的笑意,依然是鬼蜮世界里,阿飞唯一想拥有的光芒。
如果李寻欢不这么傻,这世界是不是就少了一种人?
紧紧握着拳头,阿飞一遍又一遍暗暗告诉自己,要耐心。千万不要吓着他,不要再让他有任何心灵负担。
所以他勉强微笑,不再用咄咄逼人,道:"回李园后,你故意不让林诗音见到龙啸云,亲自陪着他。后来怎样?"
感受到阿飞刻意舒缓气氛的努力,李寻欢很快宁定下来。似乎连重新说一遍那些心碎的往事,也变得不那么痛苦。
轻笑示谢,李寻欢接道:"没多久,龙啸云猝然病了,病得很重,本来铁打般的人,不到半个月竟已面黄肌瘦,形销骨立。我守在病床前,自是紧张又担心,忙着延请名医,也天天用内力助他调息,可都毫无效验。后来我多少有些觉悟,这不是简单的病而已。悲凉地反复询问,很久之后总算弄明白,他果然是为了林诗音才病的。这条铁铮铮的汉子为情所困,竟已相思入骨。"
阿飞叹息:"龙啸云不知道你表妹是你的未婚妻?"
凝神想一下,李寻欢断然回答:"不知。自从踏进李园,我就寸步没离开过他身边。我不说,他便没机会知道。"
"是他主动求你将表妹许配给他?还是你为了治他的病百般忧虑,最后想出把未婚妻让给他这种糟糕主意?"
"他求我的。还再三赌咒起誓,说一定会好好照顾诗音。"
阿飞摇头:"以你的性情,绝对不可能眼睁睁看着龙啸云相思而死。"
李寻欢苦涩地:"他毕竟是我的救命恩人......"
阿飞言辞越来越犀利,声音却平静从容,不但没有一丝讽刺,反而充满理解:"更何况,他还是最令你心动的男人。可能有生以来,你是第一次对人产生那么强烈的感情,所以,你绝不能看着他病危,什么也不做。"
"可是我也不能求表妹嫁给他......她绝不会答应。"垂首对着酒杯,李寻欢轻轻叹息,"表妹的心意,我一直都是知道的。而刚刚到李园的龙啸云,对朋友也是没话说的。可是我管不住自己的心,见到龙啸云,它跳的速度就不正常;也管不住自己的身体,只要两个人挨得近一些,某个地方就会龌龊地发胀、发热。"
阿飞道:"你表面上是天之骄子,实际非常寂寞,连个交心的朋友都没有。你跟龙啸云之间,一直都是你在主动,你一直在倾尽心力,给他大量的情感。你们之间所谓的兄弟情谊深厚,全靠你独力付出。"
李寻欢不再挣扎,咬着唇点头:"是。"
阿飞问道:"你有没有替龙啸云想过,突然遇到你,对他好得无以复加,他会怎么想?"
沉思片刻,李寻欢眼中又慢慢流露出痛苦之色:"我想过千万次,却觉得怎么也想不对。"
阿飞道:"有你做朋友,他当然应该很开心--李寻欢是旁人想见一面都难的名侠,人不错,对他更不错。这样的好朋友,求也求不来。你迫切需要他,你关心的是龙啸云这个人本身。而龙啸云并不像你,他只是很高兴有一个好友......名望相当、条件差不多的话,是谁都可以。"
李寻欢垂首:"竟对情同手足的好兄弟动邪念,是我对不住他。"
看着无地自容的李寻欢,阿飞有点生气。
毫不犹豫又靠近一些,再次紧握李寻欢的手,直视着他的眼睛。
怕增加李寻欢无谓的负担,阿飞动作幅度很大,语气还是很镇定:"我不知道你认为我是不是你的好兄弟、好朋友。我只知道,陷害别人是卑鄙无耻;而付出感情本身,根本不能算什么邪念。"
李寻欢呆住了。
房间陷入微妙的寂静。
良久,阿飞叹一口气,问:"如果有一个你不喜欢的人对你好极了,寸步不离守着你、不断为你付出,你会怎样?"
"我会很不好过。"
阿飞静静道:"如果我是龙啸云,一方面会很开心,小李探花居然对我推心置腹,就像没了我活不下去似的,千方百计对我好。另一方面,承受你的注视、被你那么强大的感情围困,他一定很难受。甚至会像热锅上的蚂蚁,天天试图弄明白‘他为什么对我这么好',你把心思隐藏得很不错,他就始终找不到答案,会常常处在不知道何时会失去你友情的境地。"
李寻欢肃然抬起头:"你是想告诉我,龙啸云最后竟然想杀我,是他想挣脱我过剩的感情,终于爆发?"
阿飞叹息:"我什么也没说。"
李寻欢身体轻轻摇晃一下,就像负荷不了自己的重量。
静默良久,阿飞轻轻问:"你这么聪明的人,一定也听说过‘升米恩、斗米仇'的谚语吧?"
李寻欢点头道:"遇到人危难,给一升救命的米,人家会感恩不尽;真给得太多,被接济的人反而会心生怨怼,会觉得‘你拥有那么多,为什么不能都给我......你凭什么过得比我好'。"
这话已说出口,他当然已经明白阿飞的意思了。
过了片刻,他涩然摇头道:"不能掌握好人性的分寸,因为自己的私心,贸然挑起别人心底的妄念,却也是我的的罪过......我不该对他妄想,不该那样情不自禁总盯着他看,换了任何一个男人,都会受不了。是我的错。"
阿飞有点恼怒:"我跟你说什么多,就是为了听你认罪吗?你到底犯了什么罪?"
没想到阿飞会突然生气,李寻欢犹豫了一下,勉强笑道:"身为男人,爱上另一个男人,还半强迫他接受我的好意,这本就是罪孽。"
阿飞气结--像是刚才说过的话都没有用。
手却握得越来越紧,就像怕一松手,眼前的人就会逃走。
粗重呼吸几下,好不容易慢慢镇定下来,阿飞的眼睛里有几分不忍、几分狼狈:"我不是故意要生气,你别见怪。"
低头看着被禁锢的手,李寻欢温柔地回答:"无论你说什么、做什么,我都知道你是为我好。"
"该死!"
阿飞狠狠咒骂一句,放开手,掉头不再看李寻欢,粗声粗气补充一句:"你爱一个人,这本身没有错,跟对方是不是男人没关系。可惜,你找错了对象--龙啸云不是坏人,是江湖上不错的汉子。但你做得太过,他的力量,承受不起你的深情。"
--感情本身没有错,不管你爱上的是不是男人。
--但是,对的感情碰上了错的人,一样会铸成大错。
深埋心底多年的隐痛,竟被阿飞轻松说得如此明白。
这些年来,李寻欢经常自心碎的恶梦中被惊醒。他只有躺在自己的冷汗里,一边试图忘记龙啸云的健硕的身体、沿着光滑肌肤滑下的汗水,拼命压服内心不该有的思念,一边望着窗外黑沉沉的夜色,痛苦地颤抖着,独自等待着天亮。
天亮了以后,痛苦和寂寞还是同样深沉,同样难以排遣。
自我放逐必然会触发的沉痛,强行改变了表妹终身的负疚,送出祖产和家园却换来被谋杀的辛酸,和随着酒精郁积心底的自我嫌恶......颠沛流离半生积累下来的那些负面情绪,就像遇到艳阳的积雪,慢慢消融。
审视着李寻欢从郁结慢慢舒展的眉头,阿飞也略略松了口气,接着问:"那,你决心已定,却又不敢直接去要求表妹嫁龙啸云,怎么办呢?"
阿飞的声音很平静。
阿飞凝视老友的目光,总带着一种说不出来的纵容--你做什么都不必责备自己。
因为阿飞实在是太清楚,李寻欢做事情,永远先照顾别人的感受。对李寻欢来说,牺牲自己早已经成为习惯。
李寻欢从来都是笨人。
撕心裂肺痛自己,却把希望留给旁人的那种笨。
人世间最高贵的一种笨。
有了阿飞的凝视,李寻欢的声音不再那么苦涩了,叙述的语调也逐渐宁定:"我矛盾了很久,只纵酒自遣,竟大醉了五日。宿罪醒来,头疼欲裂,总算是想出了一个不是办法的办法,就是让诗音自己离开我。"
阿飞摇头笑道:"怎么可能?有小李探花这样的未婚夫,那个女人肯离开你,将就嫁给龙啸云?"
李寻欢自失地苦笑:"你也太看得起我。"
"你把林诗音让给龙啸云,表面看,是很了不起的事情,很仗义,很对得起朋友。但最可怜的,大概就是无辜被让出去的林诗音。这一点,当初你想过没有?"
"辗转反侧,无时或忘。"李寻欢叹息,"但我对表妹,只是一个兄长的情分。诗音要是真的嫁给我,一个时刻贪念男人的表哥,她又何尝会快乐?起码,龙啸云是一个真正爱他的男人,愿意为她冒任何风险,甚至愿意为了妻子,设计谋杀我。"
阿飞忍笑道:"你说得对。试图谋杀小李探花,这是江湖上最危险的几件事之一。挑战这难度的人,几乎全死在你的飞刀之下--除了龙啸云。不论他怎么陷害你,你都不肯杀他。"
李寻欢怅然:"他......未必全部为贪念所累。也多就像你说的,是我逼他......"
阿飞摇头:"不管你怎么为他开解,要了你的家产和未婚妻,十年以后还要你的性命,怎么都说不过去。从另一个角度看,狠心算计名震天下的你,居然也没惹来什么可怕的后果,他就以为他自己非常聪明,竟胆敢去招惹上官金虹。没有自知之明,才使他致死的真正原因。"
李寻欢脸色变得惨白。
让龙啸云变得没有自知之明的人,正是贪恋他、纵容他的李寻欢。
看着李寻欢沉思的样子,狠狠心,阿飞从容道:"记得去年,海龟孵化的时候,我正好跟另外几个人在海边。那夜月光很亮,刚孵化的小海龟需要从浅沙埋着的卵中出来,爬过有海鸟窥视的危险沙滩,进入大海。头两只小海龟一出来,立刻有海鸟俯冲而下,它被猎杀了。略等了等,陆续又有性急的小海龟露头。和我们一起的女子不忍心,不顾我们阻止,掷出飞石,救了那幸运的两只小海龟,让它们爬进了滔滔海浪。你猜,后来怎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