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阿飞惨然的神情,李寻欢迟疑问:"不过是出手救小海龟,又能怎样?"
阿飞道:"如果再晚些,海鸟就睡了。但性急的小海龟居然没死,这是一个致命的错误讯息,紧接着,成千上万的小海龟离开浮沙的保护,爬向大海。盘旋着的海鸟群开心极了,大大饱餐......我们只有五个人,救不了满海滩的小海龟。再说,海鸟也没什么过错,我们不能任性杀鸟。"
李寻欢何等敏锐?听到这里,脸色顿时变得惨白。
"如果龙啸云当年一对我耍手段,我就给他必要的教训,也许他就不会去招惹金钱帮,也许他现在还活着。"
阿飞颔首:"老天爷有他自己的道,我们不该随意插手。"
这话很质朴,但意味深远。
李寻欢不禁喟叹:"替天行道,其实是我们过分自大。可怜世人自诩行侠仗义,看不见自己的荒谬。"
阿飞轻拍他手背,传递最直接有效的抚慰。
等李寻欢不那么伤感与慨叹,阿飞才缓缓道:"你说得很有道理,不过我其实并没有想那么深。我不过是想说,即使你一心为别人着想,有时候也不必做得太多......我们都看不透,老天爷的界限其实在哪里。"
〇五 浪子
作者有话要说:
前面全文替换了一遍,因为之前看书不够细,两个地方与原著不符
一是李园不在江南,在保定
二是李第一次带龙回家不是任意时间,原文已经指定是下雪天
已经全部修改
※※z※※y※※b※※g※※-
凌晨,一种奇特的直觉,让李寻欢从沉睡中惊醒。
目光所及之处,小小房间里的木器大多简陋粗旧,被正月十五明亮如水的月色染上浅浅银边,清冷而美丽。
只一刹那,李寻欢就已明白,自己的突然觉得出奇寂寞,才会惊醒。
自从年三十那个雪夜阿飞归来,药物的作用,加上有一个人在身边的安心,让李寻欢夜夜安眠,几乎忘记了半夜惊醒默等天亮的滋味。可是此刻,房间里只有自己的气息,少了阿飞悠长而轻微的呼吸。
心突然紧缩起来:阿飞......会不会厌倦了小镇过份宁静的生活?
一激灵,顿时清醒得双目炯炯。
今夜再也不可能睡着了。
李寻欢披衣而起,静静站立片刻,终于拗不过内心焦渴的冲动,闪电般一伸手,指尖已拈起几片薄如柳叶的小刀。
名震天下的小李飞刀。
不管人看起来疲惫还是狼狈,只要李寻欢的指尖还有刀,天下就没有人敢轻举妄动--那些不信邪的人,多半都已经离开了人间。
没有人挡得住刀光一闪,没有人能形容那一刀的光芒!
"天机棒"和"金钱环"相继被杀,小李飞刀已经拥有"当世第一"的荣誉。可是李寻欢缓缓把成名武器收入袖中,眼底却流露出深深的痛苦。
杀人武器再锋利、再不败,也赢不回人心。
房间里没有任何挣扎的痕迹,阿飞一定是自己出门的--如果他真的不想留下,追随他的脚印赶过去,又有什么用?
可很多时候,明知道一件事情没有用,却还是会去做的。
因为别无选择。
李寻欢一边内心轻微厌恶着自己的放不下,一边走出家门,开始辨认周围树梢或尘土间的蛛丝马迹。
小镇的元宵节,虽然家家户户也求热闹挂花灯,不至于通宵嬉闹金吾不禁。
到了这四更时分,戏台子早就收了,到处都已沉寂。
凭直觉简单判断了一下方向,李寻欢展动身形,向郊野方位掠出去。
陋室本就在小镇偏僻处。
用足十成轻功,也就奔行了半柱香时分,就到了一湾清溪边。
月色下,朦胧看得见地里的过冬油菜已冒出绿芽,而水畔枯透了的芦苇梢上,零星还点缀着些没有融化的残雪。
水边果然站着两个人。
那个熟悉的背影高大挺直,就像什么也不能让他软弱或者屈服。
李寻欢浑身一热:五年前雪地初次相遇,阿飞还是英俊坚忍的少年,不谙世事,却有着野兽般直觉与惊人天赋。可看此刻这个背影,已经是成熟的男人了。
以亲密姿态依偎在他身边的,是个修长的侧影,竟然和阿飞差不多高。披着丝缎披风,镶着银色轻裘,姿态闲雅从容。远远看,虽不知为何绾着男人的冠带,但秀发漆黑如缎、面容精致如画,似喜似嗔看着阿飞,竟是位看不出年纪、但一定比阿飞大些的绝色佳人。
她不是林诗音。比林诗音的气质更高贵从容,还多了一份内心丰满、经历丰盛才会有的活色生香。
她不是林仙儿。比起林仙儿的美貌,她更光彩照人、风情天成。
不必做作,就能令任何男人心跳失常。
相隔遥远,又是淡淡月光下,李寻欢甚至会觉得她眸光一转,生出那种"她看见我了"的错觉--美人眸子灵动到了一定程度,往往给人造成的错觉。
像被大铁锤重重击在心头。
李寻欢弯下腰,用紧握的拳死死抵住口唇,拼命忍住快要爆裂胸口的咳嗽。
因为他看见美人凑在阿飞耳边呢喃了几句什么,然后阿飞摇摇头,哭笑不得地望着美人。那表情是怜爱、是纵容,还带着一份亲昵的尊敬。
两个人和谐的身姿,竟然如一幅画。
隐约听见阿飞叹口气,说道:"不行,现在我还不能回去,话还没有说清楚。"
回去。
这两个字实在太过震撼。
原来,阿飞可以回去的地方,绝不只是李寻欢栖身的陋室。
还有更多精彩的人、美丽的感情,等着他回去一一拾取--离别的三年,阿飞身上一定发生了更多值得念记、值得回味的事。
回到李寻欢身边,只是他在实践诺言。
看着两个人的身影,又一阵心酸,伴随着强烈的寂寞席上李寻欢心头。
这十五天来,阿飞关切的眼神、沉稳安慰的手,给了李寻欢从没有过的安心。
当年的阿飞虽然还是少年,被旷野求生存的环境磨练得太苦,年纪轻轻便已沧桑,但毕竟是个孩子,会爱上林仙儿那样的女人,会有少年人的豪情与冲动。暌违三年,除了肌肤变成阳光的蜜色,更成熟了不少。那些依旧平实却犀利老到的分析,实在不像一个二十刚出头的男人说得出来的。
那种看透世态人情的眼光,不仅仅需要目光犀利,更需要丰富的知识,以及大智慧。
李寻欢经历太多,生命中最精彩的故事已经成为传奇,对他来说,等待三年也好、五年也好,都只是数日子的游戏,没什么不同。
可是对阿飞来说,这三年正是从男孩到男人的关键时期。
长成了的阿飞,将来会更精彩。
默默看着正无奈轻笑着、低头温柔哄身边美人的阿飞,突然意识到,阿飞将来还会有更多姿多彩的人生。而那全新的故事里,并不一定需要身心已耗尽的李寻欢。
体认到这一点,更觉得天地寂寂、此生如寄,内心格外荒凉。
提一口气,把轻功发挥到极致,悄无声息自来路飘回。
背后直觉得灼灼,似乎烙着那美人滚烫的目光。
※※z※※y※※b※※g※※
清晨睁开眼,熟悉的粥香缭绕鼻端。
灶台上的笼屉也轻快冒着水汽,这是阿飞在蒸每天必不可少的鸡蛋羹--李寻欢的身体需要补充营养,只喝药是不够的。
听见令人安心的衣襟轻响,李寻欢竟差点流下泪来。
昨夜归来后,静静睁眼望着窗外月色,直到听见阿飞轻掩门的声音,才放下一半心。
勉强合眼,一夜乱梦。
稍微移动些,就听见阿飞的笑声:"醒了?刚才看你几遍,像是睡得很不安稳。是不是人还觉得乏?"
阿飞一边问候着,一边很自然地伸手扶他起床,就像宠爱孩子。
李寻欢垂下头,不敢看阿飞。
因为脸突然红了。
因为他感觉到内心涌动着强烈之极的情绪。
自从爱上龙啸云,他就有自觉,从此踏上了一条寂寞彻骨的路。被误解、被暗算、被讥讽,都是应得的。
可是阿飞不一样。
五年前,他愿意为李寻欢冲进兴云庄或少林寺拼死;三年前,他为他挑战上官金虹;现在,阿飞正认真聆听李寻欢心碎的过往,默默握着手,帮他开解。
如果没有了阿飞,这世界将会变得多冷漠、多陌生,李寻欢竟已不敢想象。
冰天雪地惯了,一点点温暖,哪怕是误解的体温,也足以让人开始恐惧失去。
看着李寻欢忽而欢喜、忽而凄绝的神色,阿飞方寸有些乱,双手扶住他肩,嘎声问:"你脸色不对,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闭着眼,李寻欢摇摇头。
突然再也不想撑持,轻轻靠近阿飞怀中,感受另一个人的体温。
到头这一身,难逃那一日。
像阿飞这样精彩的男人,身边总是有女人的。不是林仙儿,一定会有更好的、更值得阿飞动情的美人,会发生更美丽的爱情。
身为阿飞尊敬的朋友,享受他的关切,终究是有数的日子。
受用了一朝,一朝欢喜。
李寻欢徒称浪子,却是天底下把自己约束得最苦的人。生平最大的放纵,也就是此刻,贪恋些许不属于自己的怀抱吧?
紧紧抱住突然寻求依偎的人,阿飞敏锐地感受到李寻欢思绪混乱,有剧烈的情绪波动,甚至多少有些自暴自弃。
他小心翼翼问:"你不开心?或者......我不该逼问你太多,不该说那些无情的话?"
其实只要阿飞没有离去,人还在这里,还愿意这样对坐着说说话,李寻欢的心里已经很欢喜。
但这种微妙的感触,怎么说得出口?
李寻欢只微微摇头苦笑,轻声道:"真无情,多半不会有兴趣说罢......你还想问什么,尽管问。"
似乎被这句过分亲昵依恋的话惊住了。
阿飞半晌回答不上来,只双手用力,把怀中簌簌发抖的人抱得更紧。
感受着年轻强健躯体的温度,李寻欢清晰感受到身体很快发热,某个部位更跃跃欲起,胀得有些发痛。
生怕这明显是情欲滋生的反应亵渎阿飞,全身都顿时紧绷起来。
感受到李寻欢突然的僵硬,阿飞神情尴尬了一下。
怕李寻欢还有什么不适,不情愿地放手,退开些距离,才开口问:"无论我问什么冒犯的话,甚至刺伤你,你都不生气?"
骤然陷在突然失去对方体温的空虚中,李寻欢强按捺内心的软弱,落寞地笑笑:"如果这世上还有一个人绝对不会伤害我,大概就是你阿飞了。你想问些什么,我怎会生气?"
阿飞眼神闪动,问:"你承认内心真正爱的人是龙啸云,才会不顾林诗音的幸福,把未婚妻送给他。但是你一个人逃到北方去的那十年,为什么天天刻林诗音的小木像,不厌其烦往雪里埋呢?"
好诛心的问题。
李寻欢垂首:"我真心喜欢过诗音。直到离开李园,我希望能骗自己相信,这么做不仅仅是为了结义大哥开心,也是为了我深爱的诗音过得好。雕刻她的样子,算是告诉自己,也是告诉铁传甲,我并不想害表妹,反而时刻惦记着她。"
阿飞摇头苦笑:"原来你也知道,那是自己骗自己。"
淡淡的一句话,如五雷轰顶。
原来李寻欢这一生,多半是自己骗自己。此刻面对阿飞,又何尝不是如此?
再漫长的故事,总是会说完的。到了不再好奇、没有疑问之后,阿飞是不是......就会掉头而去?
借给李寻欢一个胆子,也不敢开口哀求他留下,不敢告诉自己此际贪恋的男人,是用什么龌龊心思在依恋着他。
阿飞有些失悔话说得重了。
但此刻放弃话题,反而会让李寻欢一个人想太多。
阿飞想了想,语气尽量轻松些问:"记得昨夜你说,大醉五天之后,你想了一个不是办法的办法,让林诗音离开你。你是怎么做的?"
看着阿飞关切的笑容,忽然想起昨夜他身边依偎的那位美人,李寻欢觉得胸口被一刺。
垂下头,他小心保持声音的平稳:"我求表妹去照顾龙大哥的病,自己却开始纵情声色、花天酒地,甚至经月不回家。"
阿飞点头:"你这是在故意造成他们亲近的机会。自己不断伤害林诗音,再让龙安慰她。"
"两年后,林诗音终于对我这个浪子表哥失望了--她心碎了。然后,终于选择了对她情深一往的龙啸云。她不是没有努力,曾好几次流着泪相劝。我却大笑拂袖而去,反而变本加利,将京城的名妓小红和小翠带回家来。"
李寻欢的计划终于成功了。
但凄凉的成功之后,诗礼相传的世家子弟,怎么能背着纵欲的浪子名声,腆颜留在这里看昔日的梅花,看新婚夫妻的恩爱?
龙啸云和林诗音成婚的前一夜,李寻欢独自在梅雪中站了一夜。
喜气洋洋的婚礼上,他开始咳嗽。
病弱之躯,还要天天看新婚夫妻的恩爱,实在是太残酷的处境。于是李寻欢将家园、祖产全送给林诗音做嫁妆,一个人萧然而去。
他决心永远也不再见她。
繁盛百年的李园,从此变成兴云庄。
追随少爷而去,关外苦熬十年寂寥生涯的,竟只有一个忠仆。
听到这里,阿飞淡淡的:"如果林诗音对你足够深情,别说两年,就是等一生,也不会选龙啸云。"
这是阿飞在出言开解,帮李寻欢减去无谓的负罪感。
感激地抬头,情欲泛滥的潮红已经退去,李寻欢的脸色也不那么苍白了:"可是我......"
阿飞的神色突然也不平稳,压制住郁怒,淡淡问:"你是想说小红小翠之类?对大家闺秀来说,不会觉得妓女能挑战她的地位。林诗音愿意嫁给别人,无非是龙啸云殷勤献得足够。不过,流连花丛的时候,你就没有尝试一下别的男人?"
身子剧烈颤抖起来。
李寻欢僵直片刻,艰难地点头:"试过。"
阿飞有些紧张,拳头又不知不觉握紧:"只要是男人就可以?"
李寻欢摇头:"那种身体交欢,并不能改变什么--挂念一个人虽然也用身体,但更多是用心。"
阿飞垂头,掩饰波动的眼神。
没有性经验的青年,面对了解全部人类欲望秘密的浪子,很难继续维持强大的信心,控制住场面。
阿飞讨厌冷场。
所以没有深思熟虑,他就脱口而出:"你对那些花钱买来的男孩子,做了你想对龙啸云做的事?"
如果昨天阿飞这样直接了当提问,李寻欢完全可以想法子掩饰过去。
但在这个早晨,李寻欢觉得格外慌乱,怕任何细微地方令阿飞失望,他会拂袖而去。
替阿飞想想,无趣的病人再不坦诚,或者不能满足他的好奇心,也许就不值得再浪费时间理会。他大可以去陪伴更值得花时间的人--比如,昨夜那惊才绝艳的美人。
所以他不能不回答:"是。"
阿飞表情扭曲了一下,突然没头没脑换了话题:"昨天买豆腐,洪阿三家的女人还问,元宵节过了,正月十六就可以拜圣人,送小孩子回学堂了吧?"
抬头有些惊诧地看阿飞一眼,李寻欢苦笑:"是。"
"那......你中午回不回来?吃饭怎么办?"
勉强镇定混乱的情绪,李寻欢道:"平日也是学生的母亲们私下商量好,轮流给我送饭,没问题的。太阳落山前,我应该能赶回来跟你一起吃晚饭。"
阿飞很快离开,旋即又回到床前:"先把药喝了......我换了个方子,早晚各一次。"
接过热气蒸腾新鲜熬好的药,李寻欢当然明白,为了熬这碗药,阿飞必须鸡鸣即起,守在炉火前的药吊子边。
看李寻欢打量的神情,阿飞催促:"早晨给你喝的药肯定不会助眠,你信不过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