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虽然我们属于日本绿色和平,但也常参加全球性的活动。何况,我们是自由摄像师,如果不勤快点,往有新闻的地方跑,怎么能拍到第一手的资料?再说了,我们绿色和平组织的原则本来就是独立、非暴力、现场见证和直接行动以及国际性。"
"直接行动,又不能以暴力反抗暴力,我们最有力的武器就是自己的生命。用生命捍卫生命,这是我们最高的道德准则......神,这就是你们绿色和平运动的哲学?"三井这时插话了。
神不由一怔,没想到三井竟然能背诵得出这段话。不过,他转念一想,立刻明白了:三井之前曾去过伦敦的绿色和平组织总部,也许是在那里看过这段文字。
"有时候,的确是需要采取一种极端的方式才能达到成效。不过,那绝对不是使用暴力。"南烈代为回答。
"说到暴力......"樱木突然想到了什么,转向藤真,"喂,候补的,你现在还记恨摩梭头撞伤你的事吗?"
藤真一时还没想好该怎么说,清田抢先替他回答了:"藤真怎么可能还会记恨那种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再说了,身为运动员,在比赛中受伤是难免的吧?"
"不过,像摩梭头那种故意使用暴力的运动员,毕竟是不多的。"樱木笑着说。
"樱木。"宫城这时觉得,虽然樱木是因为天真浪漫才这么说的,毕竟是越说越不象话了,忙出言阻止他。
"算了,宫城,只要藤真不介意,我有什么好介意的?不过,我记得樱木八年前就是这么口无遮拦的,没想到,到了今天竟然一点也没变。"南烈苦笑了一下。
"樱木他是长不大的。他的话,你别放在心上就行了。"宫城无可奈何地笑着说。
"宫城,你实在是太多心了,南烈现在可以说是春风得意,怎么可能会计较这种小事?"三井有些幸灾乐祸地说。
"对了,小三以前也是个不折不扣的暴力男,现在倒是斯文了很多。"樱木侧头看着三井,像是发现了什么新大陆似地说。
"樱木,你还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三井连忙迅速地朝坐在对面的神瞥了一眼,心想,樱木真是的,竟然敌我不分,他在神眼里本来就已经没有几分了,樱木好像还嫌他不够惨似的,拼命想着法子在神面前出他的洋相,减他的分。
他想,所谓的天字第一号损友,说的大概就是樱木这样的人了。
(十五)
但三井这时转念一想:如果神喜欢的人是南烈,他还有必要这么在意自己在神心目中的形象吗?那还有什么意义呢?
他必须承认,他是个讲求投资回报的势利商人,太辛苦而又没有实际价值的事总是能避则避。
不过,他怎么看南烈和神这两个人,都不觉得他们像是一对。在他看来,他们之间的关系,倒更像是花形之于藤真,宫城之于樱木,牧之于清田,仅仅是很好的朋友而已。
然而,在这么多人面前,他也不可能去证实自己的猜想。
再说了,他去找谁证实呢?难道直接问神?
这种事,他可真是做不出来。
他今晚最大的野心,不过是想在神去伊拉克那个战火纷飞的国度之前,向他传达自己那种还带着些许不能放弃的非分之想的关切之情。
能做到这一点,他就心满意足了。
"南烈,神,听说你们就要去伊拉克了?"他故作漫不经心地问。
神这时终于向他看了过来。在三井的印象里,这好像是神今晚第一次拿正眼看他。但神除了用他那种温和而无所指的目光看了他一眼之外,并没有其他的表示,这令他不免有些失落。
"没错。在三月上旬之前我们就会奔赴伊拉克。神,你好像还要去纽约一趟,对吧?至于我,"倒是南烈做了回答,"明天回大阪之后,在那里还有一些工作要做。"
"明天就走吗?"花形突然插话了。
因为在座的人大体上都对他没有好感,所以,南烈也知道,就算他说现在要连夜赶回大阪,想必也没有什么人会真心真意挽留他。
话说回来,对于这种可悲而可靠的预见,他根本就没放在心上。他又不是第一天知道,自己是个不受欢迎的人。所以,他这么说时,心里只想着一个人。但他又想,他已经决定拒绝和"幸福的未来"相关的那些诱惑了,还在意藤真怎么想干什么呢?
"没错。花形,怎么,你还想留我在东京多玩几天?莫非你已经为我准备了什么节目?"他故作轻松地笑着。
"那倒没有。"花形实话实说。
神突然觉得,花形有时真是直白得可怕,好像根本就没想过别人听了他的话,会有尴尬或难受的可能。
幸好南烈本人向来以脸皮极厚自居,倒没觉得有什么挂不住的。
"不过,你这么来去匆匆的,好像是在怪我们没尽到地主之谊似的。"牧说。
"我今天已经走了很多地方。"南烈淡淡一笑,"再说了,因为还有工作,我本来就没想过,要在这里呆上个十天半月。"
"这样啊。那就不勉强你了。"牧笑了笑。
虽然南烈一直都不觉得自己是个敏感的人,但这时听了牧的话,也不免会想,这样的挽留何止勉强,简直是毫无诚意。
"对了,你们在这种时候去伊拉克,不是很危险吗?美国迟早会攻打伊拉克的。记得有一次,我看了一个新闻专题,说现代常规战争,因为战争双方所使用的武器较之以往更为先进,其破坏力和摧毁力也就更大。甚至连战地记者报道战争时所可能面临的生死考验,其血腥残酷程度,较之以往,也只有过之而无不及。"花形说。
神点了点头:"花形,你这么说没错。正因如此,我们绿色和平组织才把反对战争作为我们的工作重点之一。"
"说到危险,什么地方没有危险?我最欣赏美国著名战地记者罗伯特·卡帕说的:‘如果你的照片拍得不够好,那是因为你还靠得不够近'。其实,对于摄像师来说,道理也是一样的。我们去即将爆发战争或正在进行战争的地方工作,绝不是为了寻求刺激,只是为了尽可能地报道事实的真相。"南烈这么说时,觉察到坐在对面的藤真向自己很快地瞥了一眼。
"罗伯特·卡帕?就是那个被称为有史以来最有名的战地记者,1954年,也就是在他才四十一岁那年,在越南战场不幸误踏地雷身亡的那个罗伯特·卡帕?"宫城有些动容地问。
"小宫,难道你和南烈一样,也喜欢那个什么卡帕?"樱木好奇地问。
"凡是对战争和摄影有兴趣的人都会对他略知一二的。据说,他年轻时的女朋友,和他一样,也是个摄影家,不幸死于1936年西班牙内战的坦克履带下,所以,他后来的创作多取材于战争。"三井说。
"哦,就是那张著名的照片《中弹啦》的作者吗?"清田问。
"不会吧?连小三和野猴子都知道?"樱木这时真的是有些受挫了。
"我想,这样的传奇人物,是男人都有听说过的。他的一生真的是非常与众不同。樱木,我看你的脑袋里除了晴子......也就只剩下茅草了吧?"清田笑着说。
"野猴子你......"樱木听了他的话,不免有些恼羞成怒。
"你们这两只猴子别再互相呕气了。我们现在谈的,可是非常严肃的话题。"牧说。
"是是,阿牧,我也知道现在的话题很严肃,不过,樱木实在是太无知了。"清田耸了耸肩。
"不知道那个什么卡帕,又不犯法。野猴子,你凭什么对我进行人身攻击?"樱木虽然这么说,却没有再和清田纠缠下去了。
"我对战地摄影作品和卡帕本人都很感兴趣。卡帕可以说是二十世纪当之无愧的最优秀的摄影记者,无疑也是二十世纪最伟大的战地摄影家。他的勇敢和无畏,他对战争受害者深刻的同情和关注,至今恐怕也无人能出其右。"
花形一说到卡帕,颇有点口若悬河的架势。看来,他一直都对卡帕有着相当程度的关注,"卡帕因此赢得了迄今依旧无人能超越的战争照片。他在枪林弹雨中,用血肉之躯去换取莱卡相机里的一格格底片。我有时觉得,看他的照片仿佛可以听到子弹疾飞、隆隆的炮弹声响,每一帧仿佛都纪录着战争的恐怖和荒诞的愚蠢。所以,有人说,他的照片完全可以表达出用生命换取影像的心境和代价。"
"不过,我更喜欢的前辈,还是彼德.阿内特,他现在就在中东。"
也许是职业的关系,在这件事上,神旗帜鲜明地和南烈站在了同一阵线,"我记得他说过:‘我们看见了发生在眼前的一切,我们知道发生了什么,见证了事实真相,这是个非常危险的职业,是以我们的生命作为赌注的。但是我们这样做,是为了记者的伟大传统--报道真相。在这个通讯发达的时代,准确的报道比什么都重要。'我就是因为听了他这句话,才下定决心做一名自由摄像师的。"
"我记得卡帕也曾说过:‘照相机本身并不能阻止战争,但照相机拍出的照片可以揭露战争,阻止战争的发展。'但事实上,从有战地记者以来,战争什么时候停止过了?还不是四处陆续上演着?说到底,战争只不过是政治失败的结果,是政治以另一种方式在延续。从这个意义上说,只要还有政治利益的争夺,就必然还会有战争。悲观一点说,人类只要还存在,战争就是避免不了的噩梦。
这么说的话,如卡帕这样的战地记者,不惜以鲜血和生命深入到最前线去拍摄,甚至和枪弹比快地猛按快门,是不是真的这么值得提倡和效仿?我这么说,并不是在否定阿内特所说的记者报道真相的伟大传统。我只是觉得,拿生命冒险和深入现场报道毕竟还是两个概念。而且,无论对于战争参与者还是战争旁观者来说,生命毕竟是第一重要的。"藤真终于也加入了战团。不过,他话甫一出口,就立刻察觉到了自己此时此刻的不够冷静:也许是因为出于某种私心,他这时说出的话,和他内心真实的想法其实是有出入的。
"我也是这么想的。我一直都觉得,卡帕的所作所为是自相矛盾的。他说他因为了解战争,所以一生都痛恨战争,于是,想借影像来唤醒人们的良知,不再彼此杀戮。但他的实际行为却令人觉得,他活着好像就是为了见证人类的仇恨和杀戮似的。"三井说。
同样的,三井也因为自身的理由,旗帜鲜明地和藤真站到了同一战壕里,对卡帕的所谓大勇精神毫不客气地加以鞭鞑。
"也不会啊,他其实很热爱生活,也很懂得生活的。"神这时接着三井措词有些激烈的话锋,温和地插了一句。刹那间,仿佛有一只手,从这句貌似平常的话里伸了出来,温柔地抚慰着三井此时那颗有些浮躁不安的心,令他一时绷得紧紧的神经顿时缓和了许多。
"没错,他简直是男人中的极品。"宫城连连点头。
(十六)
"是啊,藤真,三井,你们可以不赞同卡帕的所作所为,但你们不能否认卡帕生前的努力以及对后世的影响。老实说,我看他那些照片时,真的是很震撼。怎么说呢?个人的力量终究是有限的。"牧说。
"严重同意。我觉得卡帕的照片有着很鲜明的个人风格,用一句话评介就是:动感,生命奔腾的瞬间。就算他的一生真的只是为了那些生存和死亡交换的瞬间而存在,也已经很不起了。这样的人,老实说,我佩服得五体投地。"宫城说。
到了这个时候,樱木终于确定,在这里坐着的九个人之中,只有他一个人对那个传奇人物卡帕一无所知,于是越发地郁闷了。
"樱木,卡帕不仅是摄影史上最伟大的冒险家,他还具有和他的摄影作品一样奇特的交友天赋。他生前曾被许多大作家以及好莱坞巨星引为知己,而且,他还是个超级情圣,吸引过当时最诱人的一些时代偶像,比如《卡萨布兰卡》里的英格丽·鲍曼。
更要命的是,他还长得很英俊,因为四十一岁就死了,后世之人永远也看不到他垂垂老矣的可悲形象。你看,再英俊不过格利高里.派克或马龙.白兰度吧?年轻时可以迷死人,老了也一样惨不忍睹。对了,好像《卡帕传》已经出版了,不知道有没有日文版,樱木,你真该去买一本来看看,说不定会有意外的收获。"宫城笑着说。
"小宫,别五十步笑一百步了,你还不是一样拿彩子没辙......你恐怕也要去买一本吧?还有小三、中年人、大眼哥、野猴子、候补的、四眼、摩梭头......我觉得,这里坐着的每个人都应该去买一本呢。"樱木说。
"樱木。"对于樱木的经常性无责任跑题,三井简直是忍无可忍了。
他想,老天......樱木难道没有神经吗?竟然一点都看不出来,他们正在讨论的话题对他来说有着不可言喻的重要性?
"南,我记得上个月末,你曾和其他几个同行,以及一些西班牙记者强行登上停靠在直布罗陀港口的一艘油轮,抗议当地政府不采取严格措施消除老式油轮的漏油隐患,结果遭到了直布罗陀警方的逮捕和拘留。那时我还以为,你会因此要在那里坐牢呢。我想,比起在直布罗陀坐牢,你会更愿意去伊拉克采访吧?"神笑看着南烈。
"没错。我觉得伊拉克比直布罗陀可是安全多了。"南烈笑了笑。
"我也觉得,危险是无处不在的。倒楣的时候,走在街上说不定都会被突然空降的不明飞行物砸死。"樱木连连点头以示赞同,直至三井向他施展了以眼杀人功,才连忙禁了声。
"环保很重要,和平也很重要,但不管怎么说,我还是希望你们都能平平安安地活着。来,为这个干一杯吧。"宫城笑着说。
"好啊,为两位环保与和平先锋干杯。"清田也说。
"你们放心,我们不会拿自己的生命开玩笑的。"神看向南烈,"南,你说呢?"
"当然。我想就是卡帕,也没想去踩地雷,只是误踩中了而已。"
众人纷纷举起了手中的酒杯。
最后举起杯的是藤真。而三井甚至干脆忘了去拿酒杯,就坐在那儿发呆。
这杯酒对他们来说,实在是太沉重了。
中午在银座大道上遇到南烈那个短暂过程中的种种细节,这时开始在藤真的脑中一格一格地回放着。
他想,不会吧,难道一切的一切,都只是他的幻觉,南烈其实对他一点感觉也没有?
否则,怎么会只过了一个下午,就沧海桑田,全都变了呢?
他默默看着对面没心没肺地笑着的南烈,不甘心地想,他和这个人的重逢就这样结束了吗?
他是聪明的,因此完全能感觉得到,南烈今晚每说的一句话,都是在故意扼杀他的希望。
不过,他也知道,某种程度上,南烈和他一样,都是那种喜欢把什么都放在心上的人,所以,他其实也从未期待过,能在今晚收获南烈明显的暗示或热烈的告白,但也不至于是这样吧?
他没想到,他这一生,竟然会遇到这样一个人。遇到也就罢了,他更没想到的是,竟然会这么在意这样一个人。莫非,感情这种事,真的是没有道理可言的?
但他一直都不觉得自己有一天,会变得这么的没有理智和判断力。
这样想着,他的心不由微微颤抖了一下。
不过,他还是微笑着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心想,不,或许一切才正要开始呢,一定只是告一段落而已。这世上什么事都很难说,但对于这一点,他还是确信的。
这之后,于觥筹交错之间,南烈的情绪反而越来越低落,他几乎都不敢正眼看坐在对面的藤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