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神并不在意,他敏感,但不对抗,反正就两个月而已,他寄居在三井的公寓,不过是想让父母和三井的家人安心罢了。
话说回来,这过去的一个月,是谁在照顾谁?
三井也许是他所见过的人之中,最不会照顾自己的了,神有时觉得奇怪,这样的人竟也能健健康康地活到24岁。
他想到昨夜,发烧的三井就像个孩子,孤独无依,有一阵子还使劲地拽着他的手。
他那略带孩子气的依赖神情,神到现在都还记忆犹新。
一个人坚强与否,清醒的时候是看不出来的。
三井来干什么呢?
神关上门,沿着走廊向楼梯走。
他有种感觉,三井好像是昨天晚上才发现了他的存在。
他不由想,人和人是多么的不同,他可以在第一眼就对三井了解个八九不离十,三井却要在一个月之后,才开始重视他、想了解他。
在楼梯上,津田看到他:"神,你表哥来找你,就在下面。"
神点了点头:"知道了,津田,谢谢你。"
津田笑着说:"你们表兄弟关系很好呢,真是羡慕,我和表妹处得像陌生人一样。"
神没有说什么,继续往下走,关系很好吗?
他们已经像租住同一套公寓的陌生人那样,相安无事地在一起生活了一个月。
如果这也能算处得很好的话。
三井站在一棵樱树旁,仰头看着上空的落樱缤纷,感觉有人走近,转过身去,看到神的那一刻,他眼中有一丝不自在,但很快就过去了。
三井这是第一次看到神穿着医生袍,他清爽干净的样子,简直是三井孩童时代心目中医生形象的模板。
不时有白色的花瓣飘落在神雪白的医生袍上,三井不由想,自己怎么会一直忽视这个人的存在,他虽然安静、不张扬,但却很有存在感,站在樱花下就像一幅画。
三井定了定心神:"神,我刚去冲洗照片,因为离这里近就干脆把照片送过来给你。"
他把昨晚在新宿御苑照的那张多人合照递给神,神看了看,笑着说:"晚上给我就行了。你现在觉得怎么样?"
"没事了。"三井促狭地笑了笑,"趁机偷一天懒。"
"偶尔也该休息一下。现在是春天。"
三井点头:"是啊,现在是春天。作为一个日本人,我从来没有用心欣赏过樱花,真是惭愧。我知道,每年都有很多人在赏樱季节里,可以随着樱花前线,从九州一路追逐到北海道。我虽然是个记者,却一直都没想通,樱花真有那么好看,看一次、两次还不够,要看整个春天?不就是花开花落吗?为什么会有人百看不厌?现在想来,樱花的瞬开瞬落,和生活里的很多东西都有相似之处,比如人生,比如青春,比如......"他顿了一下,看着神,"爱情。"
神微笑着说:"我也觉得,我们日本人爱樱花,不光是因为它美丽,更因为它开时灿烂,落时洒脱。虽然每株樱花的花期很短,不过,我并不觉得只是刹那间的绽放。"
他仰头看头顶上的樱花,"的确,樱花节只是每年的3月15日到4月15日这一个月的时间,但九州南部第一株进入花季的樱花可能是在2月,而北海道北端可能有一株樱树到6月才开花。如果勤快一点,有将近五个月可以看到,不算短了。"
三井好像是第一次和神谈到生活琐事之外的话题,也是第一次听到有人对樱花的开落持这种态度。
一直以来,人们提及樱花,都爱用"春花易逝"这样的词句。
他看着神,心想,这个人温和的外表下,要有颗多坚强多乐观的心,才能往这方向理解樱花和樱时。
他重重地点了一下头:"有道理。"
"所以,我在东京研修结束,还赶得上回北海道欣赏今年最后一道的樱花前线。"
三井听他轻描淡写地说到离开东京,突然间觉得心堵得慌:"不打扰你工作,我回去了。"
神点了点头:"晚上见。"
三井不由回过头:"你晚上没有夜班吗?"
神摇头:"今天没有。"
三井没有再说什么,转身走出了医院。
走着走着,三井心想,神可以回北海道欣赏今年最后一道的樱花前线,那么在东京的他呢?
今年的樱时就这样过去了吗?
(下)
傍晚,神下班后到超市买了菜,回到公寓,看到三井竟然在厨房里忙碌,不由怔住了。
他走到厨房门口,三井看到他,有点窘迫的解释说:"一直都是你做早餐给我吃,我今天刚好不用上班,想学着煮几样菜。"
神走进去看了看,厨房被三井弄得乱七八糟的,简直是惨不忍睹,不由笑了起来。
三井不好意思地说:"抱歉,我失败了。"
神心想,厨房对于这个人来说,可能只是个煮方便面的地方:"你是病人,还是我来吧。"
当一桌色香味俱全的菜摆在面前时,三井有些眼花缭乱了。
"可以吃饭了。"
三井坐下来,疑惑地问:"你为什么......"
神叹了口气,心想,在第一次吃自己做的早餐时,三井就该问这句话了。
但他还是回答了:"你应该也知道,我家在札幌的一个小巷里开了一家饮食店。我从小在那里帮忙,看着看着就会了,这些都是北海道风味的菜色。"
三井由衷地说:"怪不得......我真是有口福。"
"那就多吃一点吧。"
"要不要喝点啤酒?"
"好啊。"
饭后,三井微醉地坐在沙发上,看神收拾碗筷,他不知道是神的酒量特别好,还是他懂得在喝醉之前拒绝更多的酒,总之,神一点醉意也没有。
而三井自己,好像永远也掌握不了度。
所以,他几乎是痛恨地嫉妒着,像神这样的、能永远保持清醒的人。
因为对方是清醒的,他就没有勇气借着这点醉意说出"从昨晚开始,我发觉自己喜欢上你了。"
诸如此类的话。
他怕自己说出口后,会被拒绝,令接下来的一个月无以为继。
此后,工作之余,三井更多地待在公寓,他也开始学会整理家务,会在神做菜时,在一边打下手。
吃过饭后,俩人有时也会一起看看电视,对一些节目各述己见。
更多的时间,他们各干各的,三井在自己房间组稿,神在他的房间研究那些令三井看了觉得头昏眼花的大部头医学典籍。
他们谈话的深度,好像再也无法超越,那一天在医院的林荫道上关于"樱时"的讨论。
最令三井头痛的是,神对他的态度,和初见面时是一样的,始终不温不火,不偏不颇,这使得三井更加不敢造次。
他知道,不论神为他做了什么,都不是因为对他这个个体有特殊的感情,仅仅因为他们的亲戚关系。
他是个记者,有敏锐的触觉,却在神的言行举止里,找不到任何能提供给他勇气的信息。
而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过去,东京的春天一天比一天少,少得令三井觉得心焦。
到底已经有多少机会,就这样在欲言又止间悄悄溜走了?
这个问题,连三井自己都不敢多想。
五月初的一天深夜,三井从房间走出来,条件反射地看向神的房间,他的房间里还透着灯光。
他走到神的门口,伸出手想敲门,手触到门板,像有灼人的热度,使得他不得不又收回来,如此反复多次,好不容易积蓄起来的勇气,就在这样的反复中,像沙漏里的沙,越漏越少,终于一粒不剩。
他就这样站着,也不知站了多久,双脚都站麻了,一颗心却不肯离开。
他想,如果神这时出来问他:"三井,有什么事?"
他就会鼓起勇气回答:"神,有句话我早就想对你说了。"
神也许会说:"有话就说吧。"
那么一切就会水到渠成,他的春天真的就开始了。
当神真的开门出来时,他却很快地退到沙发边坐下,拿起一本杂志装模作样地看起来。
神倒了杯水,看到三井深更半夜还在客厅里看书:"三井,这么晚了,还不休息吗?明天要上班吧。"
三井放下杂志:"就去休息了。"
神点了点头,突然说:"明晚我不能回来做饭,你只好自己在外面吃了。"
三井一怔,他这些日子以来,已经习惯吃神做的北海道风味的菜色了,于是问:"为什么?"
"我们的研修就要结束,明晚要和导师、同学们一起聚餐,可能会迟一些回来。"
三井能感觉到自己看着神的目光不可控制地黯淡下来,他怕神觉察到,连忙低下了头,良久才说:"这样啊。我知道了。"
他走回自己房间,低声骂了一句"胆小鬼。"
第二天晚上,三井比神还更迟回来。
他回到公寓,客厅里没有人,神的房门倒是虚掩着的,他到门前探了一眼,神似乎在收拾东西,这使他的心情更加惶急,更加灰败。
他在盥洗室里洗了把脸,看着镜中的自己,心想,今晚他有没胆量把"喜欢"这两个字说出口?
说喜欢一个人,又没第三者在场,大不了被拒绝,充其量就是伤伤自尊、痛苦一下而已,又不会死,有这么难吗?
就算真的被拒绝,反正神很快就会回北海道了,天各一方,也不存在遇到时尴尬与否的问题。
他这样想着,走到了客厅。
神听到声响,走出来看到他:"三井,你回来了。"
他看着三井英俊的脸,知道他又喝了很多的酒,心想,这个人真的会照顾自己吗?
他不由暗暗叹息:"我正好要告诉你,我后天就回札幌。"
三井这时坐到沙发上,仰起头来,凝视着他。
他听到心底有个声音说:"三井寿,快说出来吧,说喜欢他,说无论是一起在东京还是一起去札幌,只要他愿意,都是可以的。说吧。"
那些话在神清澈的大眼前,好像有千斤巨重,总是到了嘴边,又缩回去,然而,他清楚地知道,机会是转瞬即逝的。
所以,他对随时保持清醒的神,既恨又爱,在这样的人的面前,他即便是真的醉了,也不得不保持着最后的清醒,想借酒装疯都不可得。
他看了看表:"是吗?竟然十二点了,我该去休息了。"
他说着走进自己房间,关上了门,用头轻轻地撞墙。
真有这么难吗?对另一个人说出喜欢这两个字?
是放弃自尊太难,还是给予承诺太难?
还好,明天还有一天,他总不会24小时内都豁不出去,找不到勇气吧?
先好好睡一觉再说。
然而第二天,三井出奇的忙,他一天中连打电话的时间都很难挤出来。
他想,也许在电话里会比较容易说出口,他鼓起勇气打到神研修的医院,辗转多人终于找到了他,神在电话里说:"是三井吗?我现在很忙,有什么事?"
"我晚上不能回去吃饭了。"
"这样啊。我知道了。还有别的事吗?"
三井听到神最后那句他等待了许久的话,顿时勇气倍增:"神,我......"
然而,人生不如意事十居八九,他话还没说完,就听到电话那边有人在叫神:"神,快一点。"
神应道:"是,先生,我就来。",他对三井说,"对不起,我的导师在叫我。这样吧,三井,有事晚上回去再说。"
三井心想,机会固然稍纵即逝,他的勇气何尝不是如此,否则,就不会拖一个月都说不出来了。
挂电话前,神对他说:"三井,你有没看过香港电影《花样年华》?最后十分种有一段戏很有意思,有时间就看看吧。"
午饭时间,三井到音像出租店租了《花样年华》,回到报社看。
对于喜欢看科幻和打斗片的三井来说,这是一部非常沉闷的文艺片,一个已婚男人和一个已婚女人想外遇又不敢外遇,兜兜转转,最终没能在一起,精彩程度,实在是有限。
大约看了30分钟后,他实在看下去了,就直奔主题,倒到最后十分钟,反复看了三遍。
结尾,男主角周慕云在柬埔寨的一座寺庙,对着一根柱子上的洞倾诉自己的秘密。
三井看到这里,终于恍然大悟,心想,神一定是希望他看了这部电影后,能拿出勇气,别再重蹈剧中人物的错过悲剧了。
这么说来,他没有猜错,他并不是一厢情愿,神也是喜欢他的。
他想到这里,郁闷和烦恼一扫而光,他决定今晚一回去就对神告白。
晚上,三井回到公寓,他走到神的房间门口敲门,神开了门,退到桌边,只是看着他,目光温和,没有鼓励,也没有拒绝。
三井直接说:"我喜欢你。"
神微微一笑:"这我知道。"
三井心想,和聪明人打交道,怎么就这么难堪,这一个月来,神都在欣赏他的挣扎吧?
也对,这是对他第一个月漫不经心的惩罚,是他该受的。
三井这时清楚地知道,和可能会有的幸福相比,那些一直困扰着他的自尊是次要的,现在只能统统都放下了:"那么,你......"
神打断他:"三井,我有点好奇,一个月前,你对我的态度为什么突然改变了?"
三井心想,该怎么说呢,有些感情,也许终其一生也察觉不了,有些可能一见面就接收到了,也有些是像他这样突然领悟的,但感情本身,一开始就是存在的吧,只是发现的方式不同罢了。
神见他一直没有说话:"是不是我对你很好?我照顾你,关心你,体贴你,如果是因为这些,恕我不能接受。"
三井哑然了,一时说不出话来。
"你看过《花样年华》了吗?"
"看过了。"
神脸上的笑意隐去了:"那么是你没看懂了。"
三井连忙说:"问题不在这里吧?问题应该是你喜不喜欢我,你能不能接受我,对不对?"
神沉默了好一会儿:"三井,我只能说,我不讨厌你,别的......"他很清醒的说,"在你没办法明白我的意思之前,我暂时没办法回答你。"
三井看着他清俊的脸,忍不住走上前几步,想更靠近他一些。
就要走到神的跟前了,看到神毫不退缩的目光,他终于颓然放弃,心想,《花样年华》的最后,究竟还承载着神要传递给他的什么寓意呢?
他想,神是不会轻易放过他的,虽然他看得出来,神根本就是喜欢他。
"是不是我明白了你的意思,你就能对我说真心话?"
神微微一笑:"真心话?如果你想听,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如果始终只是我了解你,而你对我的想法一无所知,我想,这样的你,我会选择放弃。这就是我的真心话了。"
三井听完这句话,觉得心口一阵剧烈疼痛,几乎不能无法呼吸,他知道,这就是神对他的最后通牒了。
他必须好好地想一想。
第二天一早,神走出房间,看到三井坐在沙发上。
三井看到他:"对不起,我今天不能去送你了。"
神怔了一下,点头说:"没关系。"
他想,看来他们真的是没有缘份。
他给了三井很多的机会,一直在等着他的接近,可三井最终还是让他失望了。
一直以来,在这场接近中,三井以为自己付出的更多,而事实刚好相反。
而他是清醒的,他不打算把一生交托给一个自我意识过剩的人,这样也许不值得。
他首先是神,然后才是喜欢三井的神。
虽然放弃喜欢的人很难过,但时间长了,就会海阔天空,生活未必就没有新的亮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