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秋雨绵绵,日暮时分数道人影悄悄出现于山崖之上,浸骨冷风之中有人抬臂往东南一指:"贺真部署便在距此地一里之处!"
展昭顺他所指方向望去,暮云低掩,云下东南一角营火大盛,正是西夏大军驻扎之地。
如此近的距离,若是明日真在这谷内抢夺粮草,要想不惊动西夏大军根本不可能,常人设埋伏决不会选如此险地,除非......有意而为之。
穆文松一直默默在看展昭反应,这时见他目光微闪,凝视远方若有所思,心知他多半已明了自己打算,当下大定,道:"展兄,在下昨夜所求你可应许?"
"......展某非军中人士,穆兄要展某带千余兵士埋伏于此,此举可真妥当?"
"无所谓妥不妥当。"穆文松沉声道:"我方只有五千余人,若想一举成事--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此乃计中关键!本将军身边兵士虽然忠心耿耿,可要论谋略武功,展兄你担此重任却当之无愧!"
"可是展某毕竟不是军中人......"
"展兄,此计凶险之极,若不是你凑巧前来,只怕我也下不了这个决心,如今时机正好,岂可放过?!"
"......"
展昭沉默片刻,穆文松这时面上尽是英雄豪气,说得斩钉截铁,令他听了,也不禁心有戚焉。
他原是江湖豪侠,恣意行走天下,过得便是潇洒自在的日子,后来因缘际会入了官场,一番重担压于肩上,那时方知保一方安宁之不易!尔虞我诈,事故圆滑,虽然不悦亦不得不惯,若不如此,别说自保,只怕还要为开封府平添许多麻烦。
有时闲暇时也会想起当年无牵无挂遨游江湖之时是何等惬意,可是一记起如今肩负之责,便也不敢回想过多。年华如水,数载飞逝,至今,自己已有多久未曾再有过那意气风发自由自在的日子?
而现下,面前之人此番所为几乎可谓无视军纪,若以律法军令为准他实不该参与,可那一身豪气竟激得起他惺惺相惜之感--男儿事长征,由来轻七尺,此番他若是不应允,他日记起,只怕平生憾事便又多了一件!
当下眸中一定,抱拳正色道:"既是如此,展昭便不推却,请穆兄尽管吩咐就是!"
踌躇为难,官场忌讳,此时皆抛到了那九霄云外,只剩一腔英雄豪气浩浩荡荡,江湖意气复又起。
穆文松喜出望外,大笑道:"就等你这句话,好样的!!"说罢一挥手:"走,今日暂且回营听我将计划细细道来,明日再来此地一决胜负!"
展昭淡淡一笑:"穆兄,先请!"
两人相视一眼,忽而大笑,一振衣袂,相偕向自家兵队驻地而去。
回到营地,先与众将于主帐中商议战事,帐外秋雨却淅淅沥沥地落大了......
皆是长年在外风吹雨打的将士,淋些小雨本是小事,只是秋雨性凉,入夜更带寒气,淋久了难免会落些小病。展昭走到营帐门口,撩起帐门,却发现细细雨丝根本不起作用,帐外人踪往来不停,搭起数十座烤架,篝火已经熊熊燃起。
"今晚弟兄们要好好吃上一顿!"穆文松从身后走过来,看看帐外:"动作还满快,都弄好了。"
"雨还未停......"
"哈哈,展兄,这么点毛毛雨大家都还不放在眼里!明日便要上战场,今晚就算是瓢泼大雨也得让大家尽兴才行!"
远处传来牛羊鸣叫之声,却是从别处买来宰杀的,展昭又看了一会儿,穆文松道:"让他们准备吧,我们进去再商谈一番。"展昭点头,放下帐门。
所谓尽兴,便是说今晚可能将是此生最后一餐,因此花重金买来牛羊分食再自然不过,想来一会儿场面定为宏大,只是宏大之中,平添悲壮。
......丁丁漏水夜何长,漫漫轻云露月光。秋逼暗虫通夕响, 征衣未寄莫飞霜。
这悲壮之中,还有多少远方夜夜思慕的无奈哀伤?
......营火只顾愈发的旺了......
穆文松手下都是久经训练的,宰杀好的牛羊抬上篝火支起架好,拾柴备酒,各司其职,有条不紊。天公也是作美,牛羊架好不过片刻,绵绵细雨不知何时悄悄停了,待众人发觉,便是一阵欢呼。天晴云开,天是深蓝色的,无数磷色光辉的星星正发散点点亮光,大地与苍穹连接模糊不清之处,黑暗中散布着熊熊篝火与树林里夜风中忽明忽暗的火把。
穆文松再次撩起帐门之时,对身旁的展昭说道:"林子里是轮到巡夜的兵士,今夜委屈他们了,赶不上狂欢。"
这时风中送来阵阵肉香,烤架上的牛羊周身滋滋冒油,香味一股接一股,诱人垂涎,忍不住时有人拿着小刀悄悄削下面上熟了的一片,还未放入口中便被身畔众人一阵嘻嘻哈哈的乱打,罚酒三碗!
展昭见状不禁微微展颜,心想眼前这些兵士确是可爱,只是明日战事一开,今夜这些个相互开着玩笑的人是否能安全归来?想到此处,缓缓敛去笑意。
"展兄明日之战,心中可有把握?"
展昭看他一眼,却不言语。
穆文松叹口气,也不多言,只道:"明日五千将士尽数而出,若能回来十之六七,便是万幸。"
"......他们明知明日可能会命丧疆场,却为何还是如此开朗?"
"这话倒没问错,只是展兄,你的问题就好比我问你:你明知官场秽杂,却为何还是肯委屈其中?"穆文松见展昭惊讶转过头来,轻轻一笑:"怎么?奇怪我为何看得透你?展兄,不是自夸,能被五毒仙子苏皖皖看上的又怎会是一般货色?"说罢作怪般挤挤眼睛,惹得展昭复又笑开。
"无论如何,明日尽量多保些性命下来!"
"嗯,"展昭沉下笑意,冷道:"明日展某定会尽全力对付贺真。"
再看去,营地围坐篝火的兵士已越来越多,肉香馥郁,碗盏相碰,人声鼎沸中篝火连天,原本细雨淋湿之地也被这火光人气蒸干烤热,坐不住时,便有人起来载歌载舞。高举酒碗,是为明日大胜而归,数声齐歌,是为今夜尽兴而去,这时歌再难听,舞再难看,火光下人人都是开颜,歌舞之中褪去不安,生死便付笑谈!放眼而去,何人不欢?只不过,君不见沙场征战苦,君不知将士悲作乐,君不闻暮暮笑藏泪,君不懂肠中转愁盘!
远远不知何人在歌--
铁衣远戍辛勤久,玉筋应啼别离后。少妇城南欲断肠,征人蓟北空回首。
边庭飘摇那可度,绝域苍茫更何有!杀气三时作阵云,寒声一夜传刁斗!
歌声绵绵不绝,和者渐多,到了最末,声震长空。
穆文松此时一掌扣到展昭肩上,豪气干云:"展兄!走,我们也去喝!!"
--诚勇又以武,刚强不可凌,身死神以灵,魂魄为鬼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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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夜。
暗沉夜色之中,一队骑兵自泥道飞奔而来,快速穿过三川口内峡谷。骑兵乃西夏粮草押运队伍前锋,先行开道,驶出谷外后见一路畅通无阻,便放了烟火信号,粮草队伍慢慢驶进峡谷之内。
队伍大半进入峡谷后,运粮官自忖峡谷距离西夏大营不过一里之遥,在此范围内应该不会有事,便微微松了口气。
只是这一口气还未吐完,忽然听得前头轰隆轰隆连着几声,他一惊之下举目望去--前路已被巨石所断!!峡边忽然间火把连绵,火光映天!火光之中,人影晃动,伴有金属锐光闪烁--身体先于意识察觉不对,他一个翻身滚下马背,飕飕数响,头上箭如雨下!
--有埋伏!
巍巍崖石之上,展昭仔细看着谷内战况。
穆文松说过,此地距离西夏大营如此之近,谁也不会料到有人胆敢于此埋下伏兵,势必麻痹大意,我军就是要利用这点攻其不备,杀他个措手不及!
他一扬手放出信号,烟花自空中炸响,花色绚烂,五彩缤纷,便是信号炸响之时,忽听得"杀----"声震天,八百多将士自运粮队伍后翼包抄而来!
前锋失散,粮队总数不过一千余人,进路被断,上有箭雨,后有敌兵,此时运粮之队已成瓮中之鳖!运粮官急怒攻心,他此时最怕便是宋军火攻!若是一阵火箭射来,粮草尽毁不说,若想于火海之中突围而出则更是难上加难!
可是宋军并未考虑火攻。
宋军意在拖延战时。
被隔在乱石另一边的运粮前锋被箭雨所袭无措之下,有几骑脱离战圈直奔西夏大营而去,是为求援。
展昭看到此状,不禁微微一叹,想起穆文松所说--"那些个蠢材,措手不及之下必定会请援军,粮草被劫可是大事,贺真大惊之下势必亲自前来,届时你只要好好招呼他一人便成!"
好一个攻其必援,灭其援军之策!穆文松此人,可谓神机妙算。
展昭拇指缓缓滑过手中穆文松所赠弓箭,星眸半合。
好吧,就等西夏援军来吧!
"--你说什么?!"
西夏大营之中一年轻斯文的将军大惊而起,喝问:"多少人?!"
"看不清楚,谷内山上尽是火把人影,想来人数不少!"
"混帐!!"贺真杀气迸现,脑中乍显一人:穆文松!--"来人!!备马,点将!!"
前日收到消息报穆文松带五千余人驻扎城外,当时他便心生不妙,只是未料此人如此大的胆子胆敢于他眼皮之下劫掠粮草!如今收到敌报,他可谓扎扎实实吃了一惊,想到穆文松此番带出五千余人,且此人又机智百出,三年前曾令自己吃了大亏,便更不敢怠慢,生怕又是此人诡计,当下也点了五千余人,留下半数留守大营。
"如有异状,飞速来报!"
"是!"
饶你是个调虎离山之计,我也奉陪到底了!
贺真冷哼一声,一招麾下,浩浩荡荡直奔三川口峡谷而去!
远处山坡上有几骑迎风而立,一人报:"将军,敌军主帅柱香时间前率兵出营了。"
"好。"被称作将军的男子,微微一笑,露出一口白森森的牙齿。"唉,贺真呀贺真,你就是这般学不乖,明知是陷阱也要跳!"
一振马鞭,随他之后,数千将士直冲西夏大营而去!
又说那西夏众将赶到谷口,贺真抬头一看,山崖之上弓箭如雨,火光映得谷内一片金黄,凝目望去,山谷被乱石所断,此时也不知另一边粮草队伍究竟如何,当下牙关一咬,鞭梢直指山腰:"众将士,先与我抢占高地!"
"是!!"
他一声令下,西夏兵士便奋不顾身冒着箭雨向半山爬去!
"另拨两千人,绕道峡谷入口接应粮草!"
"是!!"
贺真一番部署,应变之快,鲜少能见,不过展昭自山顶将一切瞧在眼里,却知道他终究还是栽在了穆文松手中!
穆文松劫掠粮草是为一举两得,既可得粮草,又可借机引来贺真人马,如此一来西夏大营兵力则必定大逊于平日,便给了他偷袭大营之绝好时机!再来,先从山上推下乱石断了谷内唯一一条通路,贺真若是想要接应粮草,便只有分兵从小路绕去,如此便达到了分散他兵力之目的。
绕小路所费时耗颇久,围困粮草之宋军只需算好时辰便可在敌军赶到之前抢了粮草迅速撤去,而山上数目众多的士兵本就是用火把草人做出的层层人影混淆视听,此时真正的几百兵士只管悄悄撤退便成,至于西夏那几千兵马......展昭眸光一闪,搭弓挽箭--这几千人马之中,只需盯住那贺真一人便成!
这便是穆文松所说"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贺真若是有事,驻扎延州的西夏之兵势必大乱,届时便可解了延州一时之危难!
--说到底,穆文松种种计策最终便是为了这个!
展昭心里明镜一般,心道今日首上战场,凡事其实皆已被人安排妥当,自己不过只管那点睛一笔,若是此笔下得不好,可就没脸回去见那些个拼死疆场的将士们了!
当下目中冷光一凝,箭于弦上----
贺真此时正听副将报上战况,峡谷两边宋军似乎正在撤退,箭雨稀落许多,他一剑劈开几枝流箭,喝道:"无论如何,先给我将这山上宋军尽数剿灭......"
猛地里忽自这兵荒马乱之中听得一声熟悉之极的弓弦疾响,惊骇之余抬头一看,当空一箭向他直射而来,听那利箭穿空的刺耳之声,竟是急劲之极!
"将军!!"
众人惊呼声中,贺真一剑劈去,箭断飞开,只是还未松出口气,只听得僻啪一声,弓弦再响,那射箭之人用的竟是连珠箭法,前箭射出,后箭即至,快如闪电,贺真剑挑不及,当下钢牙一挫,飘身一闪,反手一挥,抄向箭尾!
哧溜一声,箭身仍是握拿不住,从贺真手心带出一溜血珠溅向空中。
原来这箭上早已灌满内力!
贺真惊骇莫名转过头去,眼望山顶,喃喃念道:"......穆文松?......穆文松?!"
便是这时,山顶忽然炸起信号烟花,烟花一闪,砰的绽出红色闪光--宋军的撤退信号!贺真见状一怔,忽然想到什么,脸色大变:"糟了!"
山上宋军早已在撤,这信号必定是给劫粮草的那批宋军看的!
"来人!--追上先遣的两千人马,要他们马不停蹄,咬住宋军退路不放!"
可是即使此时前去通知,只怕也为时已晚!他心中郁愤,一咬牙,右手往副将面前一伸:"拿弓箭来!"
副将怔住,还未及问话,忽然听得空中又是噼啪声响!!
贺真大怒之下一把夺过下属手中弓箭搭弓便射--与那射来之箭自空中猛的一撞,嚓的一声撞出一点火星,一闪既灭!只是那射箭之人此次仍用的连珠箭法,一连三箭,一箭比一箭来得迅猛!贺真也不示弱,箭箭射出皆能拦截而下!他们这一番你来我往,箭术神奇之处竟然看得周遭目瞪口呆,几欲鸦雀无声,这番场景于这大战之中实在突兀怪异......
贺真副将忽然退到一旁,暗中嘱咐几句,便有人挥舞旗帜,本就爬到半山的西夏军士辨出旗语悄悄往那山上射箭之处摸去!
贺真此时又怨又怒,他千算万算,却未算到今日也会与这"长信弓"一较长短,往事如梦,当真一去不返!
正恼怒间,空中又是两声厉响!
他一声冷哼,飞速抽出两箭连连射出,只听空中嚓的两响,又撞中两箭--"将军!!"
这一声惊呼,原是不知从何处冒出的第三箭猛地破空而至!贺真大惊之下措手不及,生生让开半个肩头,箭尖嗤的一声射中他左胸偏外!
"将军!!"
那一箭中后贺真一个站立不稳向下倒去,副将冲上将他扶住,只见他哇的一声,喷出一口鲜血!
"将军!将军!!"
--竟然是双箭齐射!难怪明明三枝箭却只听得长信弓的两声厉响......贺真眼前一花,站立不稳,忽然听到有人冲来报道:"将军,山上宋军多已逃窜,方才那射箭之人也未能被拦下......"
"你说什么?!"却是副将大怒!
"那、那人......那人武艺高强,大家都不是他对手......"
"蠢材!!......"
"......"
贺真却已听不见副将骂了些什么,他将已然模糊的视线转向胸口所中之箭......箭尾之上,雕攻精细的"穆"字于火光映照之下却是异常清晰......文松......文松............原来你......真要杀我..................
喉头一甜,血气狂涌,贺真咳出一口残血,终于颓然倒地,含恨昏去!
"将军--!!"
.
--三川口这一战,五千宋军折损一千八百,却抢尽西夏粮草,灭了西夏延州驻军近五成兵力。翌日贺真所部回得营中,见大营被尽数焚毁,兵士死伤无数,皆是被穆文松所部奇袭而成。众人心中皆是一凉,再加上主帅伤重难起,军中终于再无士气,后退一百多里,重驻营地,一冬不敢再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