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你何必如此?”
“裴夫人别见外,这本是件小事,无须行此大礼,快快坐下吃饭”戴洺洲道
裴何氏应下,唯唯诺诺
裴云惜见自家娘亲戏份演尽,似已将裴家颜面赔尽,便知自己以后再也不会和这班人同席而坐因在他们心中,他裴云惜已是低人一等,献谄跪求之徒
想到这儿,他忍不住抬眼瞥了一眼对面的薄肃,后者似乎也瞧见了他,只给他冷漠一瞥
霎间,裴云惜无地自容
第六章
马车顺着泥泞崎岖的道路颠簸而下,马车内死气沉沉
裴何氏端坐在正中央,手中捏着一块丝帕,铁青着脸,突然出声骂道:“都是哑巴了?要你们俩作甚?还得让我亲自出马,这点小事都办不成,以后还怎么混这商场?”
裴明惜与裴云惜皆是低头不语,面色灰败,裴何氏真是气不打一处来,又骂道:“瞧瞧你们兄弟俩,不说话我就不骂你们了?我怎么生出你们两个闷货呢!”
话是越骂越难听,裴明惜终是忍不住,开口道:“娘……你为何要在饭桌上跟戴大人提这种事呢?”
裴何氏瞪他一眼,道:“哪种事?哼,我不提,你们这群小崽子提呀?你们在人家里白吃白住七八天,脸皮够厚了,这话怎么迟迟说不出来?你们哪知裴家被人四处催债,又交不出税金,只差卖祖产了!”
原来这趟梅坞之行裴何氏早已打好算盘,让裴明惜适时开口求戴洺洲放宽缴税期限,裴何氏在家中苦等消息,应付债主,迟迟等不来捷报,气得她只得亲自备礼上山,借口提事
裴云惜已是不想多与裴何氏言语,他当然知道从商必以利益为先,有钱是朋友,没钱做路人,他晓得,他当然知晓,他怎会不清楚呢?可这与他何干?家中生意他从不插手,只当打杂下人般帮忙,今日在酒席之上,除了戴洺洲外,戴洺仁和戴洺维都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们一家,更甚是薄肃……他那冰冷刺骨的目光,直刺得裴云惜恨不得挖个洞钻下去
他如坐针毡,可他无法转身离开,他觉得极度羞耻,恨娘亲的势利直白,恨戴洺洲的宽容善良,更恨……恨自己的处境谁叫他是商贾之子呢,即便与上等人同席而坐,却无法改变低人一等的地位
“云惜,你发什么愣?”裴何氏拿帕子在他面前嗖地晃过,“你给我回神!”
裴云惜木然地抬起头,看了一眼裴何氏,讷讷道:“娘亲”
裴何氏见他有气无力,气都不知如何出,“好了好了,你们兄弟俩都一个德行,办不了大事!莫非娘要把希望寄予到你们弟弟身上?他们才几岁,屁事都不懂,唉……”
裴明惜闻言,内心十分自责,他只道自己身为长子,却无法挑起大梁,害母亲忧心,害弟弟担心,出门伴游,还卧病数日,真真是弱不禁风,没用之极!
“娘,是我办事不力,你何必苛责云惜?要骂要罚,我一人担着”裴明惜身体初愈,面色雪白如纸,唇上只剩半点嫣红,眸光更是戚戚
裴云惜不忍,道:“大哥你胡说什么,是云惜没能照顾好你,责罚打骂,云惜领受便是”
“不,是我……”
“都给我闭嘴!”裴何氏喝道,“你们弟兄这般相亲相爱,为娘也是无话可说家中之事,又不是刑堂之狱,我罚你们作甚?”她顿了顿,又道,“为娘这次亲自来接你们下山,当是这么简单的事?”
裴明惜不解地看着她,“娘?”
裴何氏忽的叹了口气,神色卸去坚毅,露出疲惫之色,道:“你们那远房表哥要来了”
“远房表哥?!”裴明惜与裴云惜异口同声道
裴何氏无力地看着他们:“亏你们还记得那个人……”
裴家一门无亲,裴老爷的爹只生了他这么个独子,但祖父有个亲弟弟,生了一双儿女,但不幸小儿子夭折,只余那女儿长大成人,后诞下一子,那一子,便是裴家兄弟的远房表哥了
姑母三十余岁便染病辞世,远房表哥跟随家族搬迁京城,与裴家联系几乎隔断两家人都谈不上亲,直至五年前,这远房表哥忽然登门拜访,那时裴云惜不过才志学之年,遑论三个弟弟尚不懂事那远房表哥拿出一纸契约,说是与裴家定下过娃娃亲,非得娶一人过门不可裴何氏震惊,自己一共生下五子,并无女儿,怎么让他娶过门?远房表哥道,无妨,他本就爱好龙阳,见裴家五子生得都不? 恚环涟⒛母觥K蛋眨惚慌岷问下夜鞔虺雠岣竺拧H绱死潜罚斗勘砀缱匀徊豢习招荩僮牌踉即蠛埃僭缁岢鋈送返兀匦禄乩从⒛掣霰淼埽?br /> 从此远房表哥再未出现,裴何氏只当他不存在,并狠狠地骂了裴老爷一顿,叫他胡乱与人结什么娃娃亲没过两年,裴云惜袒露了自己的性癖,气得裴何氏狠揍了他一顿,却也没有把他赶出门,只当他年少糊涂
光阴荏苒,那远房表哥又忽然出现,杀了个裴家措手不及人未到,书信先到
岳父岳母大人亲启:
阔别五载有余,二老可好?
小婿不日将携聘礼登门,迎娶那五位如花似玉的表弟中的一位,望首肯
小婿曾狂言,出人头地之日,便是在下归来之时如今小婿已是京城最大的水粉商人,家财万贯,名声在外,二老何须担忧?
契约经京城府衙鉴定,确有效力,若有不从,可到官府衙门说理
此番前来,多有冒犯,望二老见谅
外甥霍龄拜上
这纸书信此刻便摊在饭桌上,它已被裴家人轮番拾起来看过,又狠狠掷下,裴老爷坐在堂上已有大半个时辰,闷声不吭裴明惜和裴云惜亦是陪他干坐着
裴文惜跨入厅堂,便瞧见这副景象,问道:“爹,娘,大哥,二哥,你们为何都坐着不说话?”
裴何氏见他问,一瞬便涌出泪来,哭抢道:“真真造孽!可怜我儿!可怜我儿啊!”
裴老爷听着心烦,喝止道:“哭什么,人不是没来吗?”
“来了就来不及了!”裴何氏扭头骂道,“你明知霍龄那小子早已巴结到了皇宫里,你怎么不早说?!”
“说甚?他霍家的本事,干我们裴家何事?”裴老爷憋着一口闷气,极其不顺,“他家早已攀上高枝成凤凰,我要是早说了,不还是灭自己威风么?他若是不来信,我权当没他这个外甥”
裴云惜在一旁听着糊涂,轻声道:“霍家如何了?”
裴老爷一声叹息:“霍龄那小子从小就爱摆弄胭脂水粉,都道他是痴情种,爱玩弄姑娘玩意儿怎料,怎料竟成了龙阳之癖!……呃,那个云惜,爹不是说你……”
裴云惜尴尬地笑笑,低下头来,道:“爹不必顾及我,继续说吧”
“唉……”裴老爷惋惜地望了自己的二子一眼,又道,“霍家仅此独子,自然是宠溺,霍龄这小子人倒是机灵,研制了不少新奇的胭脂水粉,销路极好,最后竟卖进了皇宫之中,深受多位娘娘喜爱,得到垂青,一步登天”
裴明惜细细回忆曾经见过的霍龄,面相油滑,一双桃花眼总是乱眨,裴明惜当他是有眼疾,没细究直至后来他翻出一张契约来裴家讨亲,被裴何氏打出,那是裴明惜最后见他
“爹,如此说来,这霍龄如今是有权有势?”裴云惜道
裴老爷无力地摇着头道:“唉,霍家已在京城站稳脚跟,怎是我裴家惹得起的?”
裴何氏一听,急了:“老爷,你这话何意?惹不起,只能任凭宰割了?你要把咱们的儿子嫁给他?这不是让全临安城耻笑咱吗?”
裴老爷怎会不知后果,若是真的把五子中的一子当做姑娘嫁出去,裴家将会成为全临安城的笑柄,又不是风月楼的小倌,赎个身带回家还名正言顺点裴家五子即便不算出色,至少清白干净,一点儿风月绯闻都不曾被传过,此番要是有一个嫁人,其余四人还能有好名声吗?
裴文惜听他们争执了半晌,忽的冒出一句:“二哥不是欢喜男子吗?”
裴云惜的脸色一下子白了,裴明惜亦是惊了一跳,顿时拍桌起身喝道:“文惜,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裴文惜一抖,结巴道:“我,我不过,不过实话实说……我……”
“你——”
裴云惜站起来拦住裴明惜道:“好了,当务之急是解决霍龄的事,我们自家兄弟吵什么?”
裴文惜埋下脸来,抱着书匆匆地离去裴何氏一脸凄惶,泪流不止,“宸惜玉惜年纪还这么小,文惜半月后便要乡试,裴家如今生意委顿,饭都要吃不上了,还来个天杀的要娶我儿子,老天爷呀,我的命好苦啊……”
裴老爷头疼之极,扶额长叹
霍龄娶亲之事闹得裴家上下不得安宁,除去裴玉惜和裴宸惜不知轻重外,其余人皆是忧心忡忡
三日后,下人来报,说是大门外被一大堆红木箱子堵了裴明惜与裴云惜跑出去一看,大惊,这哪是堵,分明是将裴府大门堆得严严实实路边看热闹的行人指指点点,裴云惜不禁问:“怎么回事,谁干的?”
“是我——嘿嘿嘿!”
裴云惜扭头,只见箱子后走出来一人,三十上下,一双桃花眼,一身红衫,执扇轻摇,嬉皮笑脸
“这位公子是?”
那人笑嘻嘻道:“二表弟,这么快便忘记你大表哥的模样啦?”
裴明惜惊道:“你是霍龄?”
“大表弟为何比二表弟还要吃惊呢?呵呵呵……”霍龄摇着扇子,“正是在下,五年未见,没想到两位表弟都出落得楚楚动人,令表哥好生心痒啊,哈哈哈哈……”
裴云惜听他满口污言秽语,面色不由一沉,冷然道:“霍表哥,这些挡道的箱子是你的吧?劳烦挪个地,切勿挡了裴家的宾客上门”
霍龄不疾不徐地瞅着裴云惜,似要将他盯穿个洞,裴云惜如针扎般难受,别过脑袋去
裴明惜道:“霍龄,你若是上门走亲戚,我们自然是欢迎的……”
“不不不,我不走亲戚,”霍龄一合纸扇,连连摆手,“哎呀呀,我这阵仗还不明显?我是来上门娶亲的呀,表弟们,你们都出落得如此貌美,表哥把持不住呀”
“霍龄!休得胡言!”裴云惜怒气冲顶,狠狠地瞪着他,“你满口胡话,休进裴家大门!”
霍龄一挑眉,捏着下巴打量裴云惜:“二表弟,你可真是一朵带刺儿的花呀表哥喜欢,喜欢,啊哈哈……”
“都在门口吵吵什么?啊?”裴何氏竟走了出来,见门口的景象,也是不由一愣,但她很快平静下来,“这不是许久不见的外甥吗?怎站在门口不进来?有请有请——”
姜还是老的辣,裴何氏可不想丢人现眼给外人看,先把霍龄迎进了门
落在最后的裴明惜与裴云惜面面相觑,满脸无奈
霍龄开门见山的功力可谓一等,他掏出那张契约,指明非要娶一个表弟回京
裴老爷与裴何氏脸色铁青,只能推诿道慢慢商议,这等大事急不得霍龄如今腰杆挺了,说起话来盛气凌人,“此事我已启禀皇后娘娘,她愿为我赐婚,舅舅又何须担心,我自会让表弟幸福的”
他话里藏话,谁人听不出呢裴何氏算是知道大难临头,不点头都不行
门外,站成一排的裴家五子听得一清二楚,裴明惜将他们齐齐拉走,在别院告诫他们,此事不可外传,有辱家门
裴宸惜不以为然道:“大哥,那表哥算什么东西,我怎么从来没见过他!”
裴玉惜道:“我也没见过,怎会嫁给他?我可是男子!”
裴云惜安抚他们道:“你们两个就不要再管此事,独自玩耍去吧”
裴宸惜和裴玉惜没心没肺地跑走了,裴文惜道:“莫非要我嫁人?呵,我可还要乡试,一展鸿鹄之志亦对男子毫无兴趣!”
裴明惜责备他:“文惜,谁许你这般对兄长说话的?这是什么口气!”
裴文惜不满地看了他一眼,转身离去,把裴明惜气个半死,“读的什么圣贤书?竟如此没有教养了?!”
裴云惜拉住他,劝慰道:“节骨眼上,大哥就不要再跟不懂事的弟弟们置气了”
“云惜,”裴明惜扶住他的肩头,痛心道,“我知你何意,四弟五弟年少无知,断不能让他们嫁人,三弟乡试在即,亦不可嫁人,剩下我俩,难逃其命!”
若是再深究,也唯有爱好男风的裴云惜最为合适,至少他能接受男人可这话裴明惜怎忍心说出口,即便他未言语,裴云惜又何尝不懂?
那夜夏梦桥来寻裴云惜喝酒,听得此事,却哈哈大笑,道:“我猜云惜你是想舍已为人了,对吗?”
裴云惜举着酒坛,肆无忌惮地灌下,酒水浸湿了领口,“呵呵,梦桥,知我者,非汝也……我能如何呢,霍龄如今一步登天,裴家无力抗衡,说得难听些,他便是当场抢走我们兄弟中某个,我们也束手无策,他有我爹当年立下的契约,合法,他又喜好男子,合理,能奈他何呢?”
夏梦桥失笑:“这霍龄倒是有趣,我想见识一番”
“呵呵,那人满身的脂粉气,熏人得很!”裴云惜似神智混沌不清,言语胡乱,“你还是,还是不要瞧见的好,免得连打喷嚏!”
“哈哈哈……”夏梦桥被他逗乐了,“云惜呐,你要真嫁给他,岂不是要去京城了?”
“谁,谁说我要嫁给那人?哼……我要……我……”
“你要甚?嗯……?”夏梦桥捅他一把,催促道
裴云惜迷瞪瞪地愣住了,对呀,他要甚呢?若他不嫁给霍龄,他要嫁给谁呢?忽的,眼前晃过一道白衫身影,和一束清冷的目光,这是何人?谁呢……
裴云惜用力地想,却是记不起这是何人的身影与目光,他只知是一道十分遥远,不可触及的身影,任凭他如何追赶,都无法企及……
“云惜?云惜?”夏梦桥推了推倒在石桌上的裴云惜,发觉他已经昏睡过去了
第二日裴云惜宿醉醒来,头痛欲裂,洗漱好来到大厅,发现爹娘和霍龄都在,只不过只有霍龄是笑着的
“二表弟,起得有些晚呐,是昨夜久不成寐吗?怎不叫上表哥来哄你入睡呢!”
“咳咳咳!!”裴老爷一阵狂咳,打断了霍龄调戏,“云惜,你赶紧去吃饭!”
裴云惜脸色苍白,亦不想跟霍龄置气,点点头走了出去怎料他刚跨出门外,便听得霍龄道:“舅舅舅母,外甥看了一圈,也只有大表弟最得我心啊,容貌秀丽,品行端正,正是我心仪之选啊!你们看……如何?嗯?”
“这——!?”裴老爷惊诧之极
而站在门外偷听的裴云惜,已惊得止住了呼吸!
第七章
院中的十几口红木箱子碍眼之极,如山丘般堆叠在一起
裴云惜怎还有喝粥的情趣,快步绕过这些箱子,奔出府门他听阿眉说,裴明惜一早便去了铺子,可怜他那温和善良的大哥,竟是不知自己已被霍龄相中,即将嫁做他妇!
裴家的商铺在东大街上,裴云惜一路快走,汗水淋漓,这日头经前几日的暴雨洗刷,愈发猛烈打照在脸颊上,犹如烙铁行了一炷香,总算到了裴家茶铺,裴云惜气未喘匀,便问道:“我大哥在何处?”
算账的掌柜见是二少爷来了,急忙迎出来,“唉哟,二少爷您这是找大少爷有事啊?”
“十万火急!”裴云惜扶住柜台,追问,“他人呢?”
“这,这……大少爷带着阿四收账去了呀!都去了一个时辰了!”掌柜也跟着急起来,“收好几家呢,没法找啊不如二少爷您稍事休息,等一等?”
裴云惜只得按捺住性子,坐在铺子里等倒是没半柱香时间,阿四回来了